其實向湮不過是隨口一說，沒想到第二天單月笙居然真的給他找來了一堆書。有、史書，甚至還有散文詩集，花花綠綠的封皮有的厚得一手抓不過來，有的則只有手指那么寬，各式各樣看得向湮玲瑯滿目，一時不知從何看起是好。

    像是看出了向湮的猶豫，單月笙從書堆中挑了一本出來。墨綠的書皮上用金色燙漆刻著帝國語寫的書名。向湮瞇起眼睛努力辨認了會兒：“打架……與玫瑰？”

    “戰(zhàn)爭與薔薇，你昨天說想看的書?！眴卧麦闲χ谒X門上點了一下，“這就忘了？”他翻開書，里面密密麻麻地印著帝國語寫的長文，讓向湮只是瞥了一眼便心生退意：“呃……沒有煌國語的譯本嗎？”

    “這個作者后來被帝國軍逮捕了，因為這書的內容反動，被認為是叛國文書。”單月笙將書攤開到第一頁，放在桌上招呼向湮坐下，“好了，別想跑，過來坐下?！?/br>
    向湮磨磨蹭蹭地坐到單月笙身邊，一股黯淡的冷香飄入鼻息，他下意識揉了揉鼻子，就被單月笙不輕不重地拍了下手背：“狗爪子收好，認真點。”

    “你今天不出去做事兒嗎？”向湮把手收到桌子下面，老老實實地放在膝蓋上。

    “你自己一個人，看得明白嗎？”單月笙反問。向湮其實想說挑別的書看不就成了，但還是識相地搖了搖頭。于是單月笙頗為心情愉悅地瞇起眼睛：“那不就是了，先不出去，就在家陪狗狗?！?/br>
    向湮老臉一紅，低下頭盯著文字一點都看不進去。單月笙一邊笑他笨，一邊不耐其煩地一行行讀給他聽。他的發(fā)音十分標準，許是因為他的嗓音本就清冽，一個個單詞被他嚼得圓潤溫軟，沒有絲毫街上帝國士兵說話時的匪氣。單月笙讀完一段，又用煌國話翻譯了一遍：“愣著做什么呢？記筆記?！?/br>
    “啊、哦。”向湮手忙腳亂地抓住鋼筆，他字丑，歪歪扭扭地爬在書頁上，又因為用力過猛而將脆弱的紙張撕開一小截。他頓時背脊蜷縮，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大量單月笙的眼神。沒想到單月笙非但沒生氣，反而笑得更開心了，干脆從身后抱著他，一手握住向湮的手在書上批注：“字真丑，這樣……明白了嗎？”

    “明、明白了?！毕蜾涡÷晣肃?。內心早就亂成一片，他完全不知道單月笙今日為何如此反常，又是笑又是抱他，搞得他腦袋暈乎乎的，渾身都發(fā)燙?；秀敝?，他突然想到一個詞：斷頭飯。他頓時渾身一激靈，瞪大了眼睛顫顫巍巍地轉身，抬頭望向單月笙：“那個，先生……”

    “嗯？”單月笙頓住，眨了眨眼睛。

    “我、狗狗是不是做了什么錯事？”向湮兩頰不由自主地用力，將嘴唇拉成一條支線，眼神也飄忽不定地思索著，“你能不能提示一下狗狗？”

    “你自己想?！眴卧麦匣卮?，向湮正低著頭，便沒看到他眼里愈發(fā)濃重的笑意。

    向湮更加心慌，往常單月笙讓他“自己想”，通常是他犯了大錯。上次是他在黃金閣時不小心喝錯成下了藥的茶，差點和妓女共度春宵。他硬是撐著發(fā)熱的身子跑到單月笙聽戲的屋子把琴師都趕走，壓著還在品酒的單月笙一頓親。最后向湮把單月笙一身昂貴的西裝扯得快成布條，讓單月笙在戲館cao了他一夜。第二天早上單月笙也是一反常態(tài)的溫柔，還問他渴不渴，要不要再來點茶。向湮還美滋滋地想是不是自己昨夜表現(xiàn)好，一回到單府，就被單月笙拖去祠堂罰跪了一整日。

    一想到當時自己腫成饅頭的膝蓋，向湮就渾身一哆嗦，更加不敢直視單月笙的眼睛。他手指攪在一塊，苦思冥想：“昨夜是狗狗不好，不管狗狗是不是心情不好，都不該吼主人?！?/br>
    “然后呢？”單月笙托著下巴靠在桌邊，追問道。

    “然后？”向湮干巴巴地眨了眨眼。

    單月笙敲敲桌子，向湮便又會意低下頭去。他說：“光知道錯了，以后該怎么辦？”

    “哦，狗狗一定改正，再也不吼主人?！毕蜾我贿吽妓?，一邊認真回答。

    “嗯，再然后呢？”單月笙繼續(xù)追問。

    這回向湮是真的不知該說什么了，他抓耳撓腮地沉思許久，試探著問：“即使有煩惱，狗狗在主人面前應該永遠好心情……？”這是他根據(jù)單府后院那條大黃狗得出的結論。大黃狗對外人兇狠得要命，恨不得把肺都吼出來一樣。可是每次看到給他喂飯的那個老頭，就發(fā)出那種嗚嗚的叫聲。即使是前一秒還在咬人呢，只要一看到老頭，便會搖著尾巴吐出舌頭屁顛屁顛跟上去。

    單月笙笑著搖頭：“這樣也不錯，但你畢竟不是真的狗?？偛豢赡茏屇阋豢吹轿揖屯魺?，這是對我的欺瞞，明白嗎？”見向湮遲疑地點頭，單月笙捏捏他的耳垂以示贊賞，“我要的是你對我的坦誠，相信我能為你解決一切麻煩?！?/br>
    “我知道?！毕蜾吸c頭，“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主人，也沒有想要隱瞞什么。只是……”他悄悄抬眼，見單月笙神色無異，他松了口氣繼續(xù)說，“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煩惱什么，等我想明白了，會告訴你的?！?/br>
    單月笙嘆了口氣，在他頭上狠狠揉了幾把：“行吧，要是讓我等久了……你知道我并不是個有耐心的人?！眹樀孟蜾芜B忙點頭，再三保證。單月笙這才終于放過這個話題，將向湮硬是拖回了書本的海洋。

    所幸單月笙飽覽群書，無論是帝國的文學還是煌國著作都過不少，翻譯出來的文字頭頭是道，還富含著一股雅氣，向湮聽得很認真。不知不覺太陽已經(jīng)爬到半空，書也翻過小半。故事講述了一個名為道格拉斯的青年，出生在富饒的軍事主義帝國，從小便在學堂中作為一名戰(zhàn)士被培養(yǎng)成才。他的家庭并不富裕，因此上戰(zhàn)場獲得功勛，成為英雄為家族帶來榮耀便成了全家的希望。

    當?shù)栏窭购蚼eimei分享一塊黃油面包時，他對著餓得肚子咕咕叫的meimei說：“放心吧，只要我們能占領鄰國，就有更多土地能種小麥了，也可以建起牧場來養(yǎng)牛。到時候就會有吃不完的面包，涂不盡的黃油……”

    meimei反問：“可是這樣，他們不就吃不上面包了嗎？”

    “他們？”道格拉斯疑惑道，“你是說那些未開化的猿人嗎？他們沒有火槍，甚至沒有文明。土地留給他們也是浪費，應該由身為神的子民的我們來引導他們。學校里沒教你嗎？”

    “嘿嘿，我太餓了，沒聽進去?！眒eimei不好意思地咬了口面包。

    “沒關系，等我成為大英雄，就讓你吃面包吃到飽！”道格拉斯抱緊meimei，篤定地承諾。

    事實上道格拉斯是一個優(yōu)秀的士兵，他勇敢、他從不畏戰(zhàn)，機靈又反應敏捷。好幾個敵軍將領死在他手下，很快便成了最受矚目的戰(zhàn)場新星。然而就在晉升近在眉睫的時候，他被地雷炸暈了。本以為就要死在這里，再次睜開眼睛時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家平民屋里。

    他們語言不通，道格拉斯見到這些黑發(fā)黑眸的人，憤怒地以為自己被抓起來當了戰(zhàn)俘。戰(zhàn)俘是無法享受英雄待遇的，甚至不如做一個烈士，于是他毫不猶豫地用餐具刺向自己的喉嚨，被幾個居民死死扒住才作罷。他愈發(fā)認為這些人就是與他作對，存心不讓他好過。

    這家里的食物糟透了，寡淡的米糊糊配上兩節(jié)樹根腌菜就算是一頓午飯了，比他家還差。一開始道格拉斯不愿吃，后來餓得頭暈眼花才用筷子往嘴里扒。他開始和這家里的人一起下地干活兒，盡管總是用帝國話罵他們笨手笨腳，但似乎有什么在轉變。

    他愛上了這家里的小女兒，笨拙地問她要不要和自己回去。

    “我不明白?！笨吹竭@里，向湮終于忍不住打斷，“這書怎么會是‘反動’，是‘叛國’的呢？我覺得無論是文筆或是故事本身寫的很好啊。”

    單月笙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問：“你還記得一開始道格拉斯在學校里，老師談到戰(zhàn)爭時，大家都是什么反應嗎？”

    “……獲得了功勛就可以為家里爭光，換取資源？”向湮努力回想著，不確定地答道。

    “嗯，說對了一半。但是這背后是將戰(zhàn)爭的榮譽化，倚靠槍火大炮的國家永遠無法脫離戰(zhàn)爭，他們需要更多更多士兵來支撐戰(zhàn)爭?！眴卧麦闲χc頭，“如果這時候有人跳出來告訴大眾：戰(zhàn)爭是不對的，被掠奪的人也是人，并非猿猴。那么戰(zhàn)爭還會是榮譽嗎？”

    “不?！毕蜾螕u頭，“大家會意識到說得再好聽，戰(zhàn)爭也不過是基于力量的剝削?！?/br>
    “沒錯，將榮譽這層金光閃閃的外衣褪去，戰(zhàn)爭便不再是令人向往的了?！眴卧麦侠^續(xù)說，“戰(zhàn)爭是暴力，是死亡，是一切離美好最遠的東西?！?/br>
    向湮下意識攥緊了自己的膝蓋，沉默下來。隨即單月笙笑道：“不過我也并非有資格批判戰(zhàn)爭，畢竟我手里這些軍火生意就是吃戰(zhàn)爭這碗飯的?！彼D了頓，“戰(zhàn)爭里所有人都是輸家，如果要說有什么人獲得了利益，那就是我這樣的商人?！?/br>
    “別這么說，你不是……”向湮皺眉。單月笙說不上大善人，但做的好事兒也并不少，其中就包括禁止在黃金閣內對妓女的迫害。不過在仔細一想，他也不過是在賺這個錢罷了。向湮又抿緊嘴唇，面色低沉。

    “好了，你我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是么？”單月笙勾著向湮的下巴在他額頭沁下一吻，“南邊的鐵送來了，我得去撐場子，今天就陪你到這里了?！闭f著，他不知從哪里變出一本一模一樣的綠皮書，用燙金刻著書名。

    “你不是說沒有……”向湮瞠目結舌。

    “剩下的自己看完吧。”單月笙不答，將書往他懷里一扔，瀟灑地轉身離開。留下向湮一人，耳朵還帶著淡淡的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