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別生我的氣
常年行走于道上需要的是什么?有人說是物力,有人說是頭腦,這些人都早早地死在了別人腳下。 一日睡前,單月笙曾突發(fā)奇想問過向湮這個問題,向湮思考了半天后得出的回答是“圓滑處世”。單月笙聽了笑得眼淚都快落下來了,一邊摸他的頭一邊說:“要真是這樣,我們干脆就不要混黑道,改開商鋪去了。沒錯,我們是商人,但我們和商人最根基的差別就是商人圓滑,我們得硬氣。有人敢瞧不起商人,有人敢瞧不起我們嗎?” 向湮想不到別的了,單月笙才無奈地告訴他:“你活不活的下去,取決于你對危機的敏銳度。就像生存在野外的動物總是能比我們早一步發(fā)現(xiàn)風暴的跡象,明明烏云都還沒滾到天邊,就先找好了地方躲藏起來。只有人類傻傻地等雨落到頭上了才知道打傘。”單月笙勾著他的手指掐弄,又去撓他的手心:“你別覺得自己圓滑。和兔子不會在老虎頭上跳舞一樣,你這是知道主人討厭什么,早一步避開了這些選項罷了?!彼χ笞∠蜾蔚谋亲訑Q了擰,“你這點倒是比別人都強,不過也好,都不用擔心你死外面?!?/br> “……哦,謝謝。”向湮楞楞地點頭,又搖頭,“我不是兔子?!?/br> “笨狗?!眴卧麦习阉话褦埖綉牙?,“閉嘴睡覺?!?/br> “知道了?!毕蜾温犜挼亻]上眼睛。 事實上向湮經(jīng)常大小傷口不斷,卻從未遇到過會讓他那種缺胳膊少腿的大事件。一方面是他訓(xùn)練有素,另一方面則是如單月笙所說那般,他能在危險到來前敏銳地嗅到風雨的味道,從而下意識避開。 當然,鼻子再靈敏的狗也有嗅覺失靈的時候,向湮也不例外。 “你說什么?”向湮皺眉,緊緊將酒杯握在手心。木制的酒盞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讓人毫不懷疑他下一秒就會將這玩意兒捏碎。 然而周國平就像是沒注意到他的警惕,續(xù)了杯酒遞到嘴邊:“軍火賣出去用來做什么的,你不可能不知道。有戰(zhàn)爭才會需要槍,更何況是那么多……”他揉了揉眉心,深深嘆氣抬眼直勾勾地盯著向湮道,“我這里有個消息,下個月月底反抗軍就要攻打租界。我的眼線告訴我反抗軍之前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只要解決了軍火不足這個問題,隨時都能進攻?,F(xiàn)在反抗軍已經(jīng)開始在租界周圍布置人手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向湮避開他的視線,不自在地摳了摳杯沿:“你想說什么?!?/br> “小湮,我不是來拜托你幫我阻止這場交易的,這對你而言也不是什么容易事兒,要是暴露了……估計難逃一死?!敝車缴裆兀p手緊緊攥著膝蓋,對向湮低下頭,“我知道我現(xiàn)在的立場微妙,也許你認為我坐在這個職位上就是帝國的走狗,但我只是不想戰(zhàn)爭再次爆發(fā)了。你得信我,如果戰(zhàn)火再次打響,失去的不會只有十幾二十個人的命,那都是得以百以千為單位計算的。贏也好輸也好,不會有任何人從中得到幸福?!?/br> 向湮看著周國平的發(fā)旋,他隱約瞧見周國平的鼻子紅了。不知為何,他突然想到那本里道格拉斯的下場:最終在祖國戰(zhàn)敗后,孤苦伶仃的道格拉斯被敵國義勇兵抓住,以戰(zhàn)犯名義處決。道格拉斯死后仍睜著一雙干枯的眼睛,映在他眼球上的是在祖國漫山遍野的血河。 “你只要告訴我他們在哪兒接頭,其他我自然有辦法?!币娤蜾纬聊?,周國平以為他聽了進去,拿出一把鑰匙放在桌上繼續(xù)說:“這是我在郊外準備的庇護所,你當天就說自己不舒服,在那里躲幾天,剩下你什么都別管?!?/br> “……我不參與?!毕蜾握f,他的嗓子有點干。他要了杯水:“我就是個混著打雜的,接觸不到這些。如果我背叛了,即使活過今天也撐不到明天……你找別人吧?!彼乐車郊热徽{(diào)查了他,就一定知道自己在黑月會是什么地位,不然也不會特地來找他商量這事兒。 周國平的臉色rou眼可見地灰敗下來,他苦笑一聲:“我知道了?!彼恼Z氣中無不失望,將杯中的液體一飲而盡,“戰(zhàn)爭肯定會打起來的,只要有槍、有人,就永遠都停不下來?!?/br> “嗯?!毕蜾我Ьo牙關(guān)不置可否。周國平最后只是盯著他的臉,將杯子沉沉按在桌上:“再強大的人也不過是人,面對戰(zhàn)爭時也是無力渺小的。如果戰(zhàn)火真的燒到身上,不是拍拍手就能滅掉的。小湮,不要搞錯這一點。” 向湮動作一頓,他想到了單月笙,在他眼里這個青年永遠是游刃有余的。無論是十三歲與敵人干部正面交鋒那次,還是手刃親生父親時,以及靠計策吞并青龍幫時,單月笙似乎總是輕松愜意的。他仿佛完全不怕死,甚至不知死為何物——然而他真的是萬能無敵的嗎?單月笙也會死嗎? 半晌后,向湮遲遲開口,沉聲道:“我知道?!?/br> “那我沒什么想說的了,如果你改變了注意就聯(lián)系我。你有我的名片?!敝車脚贤馓?,強硬地把鑰匙塞到向湮手里,“無論你愿不愿意協(xié)助我,我都不愿意看到你死。鑰匙上面有地址,你自己過去吧?!?/br> 向湮沒有回答,周國平自嘲地笑了聲,走出了酒吧。 向湮盯著手里的鑰匙看了不知多久,終于起身離開。他沒有徑直回單府,而是轉(zhuǎn)了個彎來到難民營。這里距離交貨地點不遠,灰色的大帳篷里頭住著幾十個、上百個人,從里頭傳來熙熙攘攘的人聲。如果真的要打起來的話,這些人也會死的吧。向湮默默想。 帳篷的簾子被拉開,老莫隔壁床的那個漁民正好出來透透風,看到向湮時露出了欣喜的神色:“哎喲,你今個兒怎么來了?早點兒來呢,剛才正好有人送了點飯菜來,這會兒都吃得差不多了。你過來過來,我去問問還有沒有剩的給你分點兒。”說著就要回到帳篷里。 “不用了?!毕蜾谓凶∷?,“我今天就是過來看看?!?/br> “啊,這樣?!睗O民撓了撓下巴上邋遢的胡茬,“你要是餓了別客氣啊,我還有點存貨呢。都吃你那么多東西了,怪不好意思的?!彼甏隄M是凍瘡的手,關(guān)節(jié)分明,一節(jié)節(jié)的就像根爛竹子。他往手上呵了口氣:“對了,我最近打魚掙了不少錢,估計能換床新被子!總算不要大半夜給凍醒了……哈哈?!?/br> 向湮看著他消瘦的臉,嘴唇動了動:“你下個月離開這里吧?!?/br> “什么?離開?”漁民奇怪道,“離開了去哪兒?我是買得起杯子又不是買得起屋子了,搬了可就沒地方去了。怎么,難道是這兒建房子,趕咱走了?”他頓時就跟天塌了一樣,唉聲嘆氣起來,“哎喲喂……不是我猜對了吧?要真是這樣,我們這些人怎么撐得過冬天啊。” 向湮喉結(jié)緩慢地滾了一圈,艱難地扯了扯嘴角:“沒什么,我亂說的。” “開玩笑呢?”漁民愣愣道,隨即笑起來,“嗐,這玩笑可沒意思啊老兄!” “沒什么,我還有事兒先走了?!毕蜾尾辉俣嘌裕D(zhuǎn)身就走。 漁民還在身后喊讓他下次來吃飯,向湮不愿再聽下去,加快了腳步。 回到單府時已經(jīng)是凌晨,向湮趁著月黑風高,悄悄從窗戶翻進單月笙的臥室。單月笙側(cè)臥在床上,閉著眼睛,卷翹的睫毛蓋在眼瞼上,悄無聲息地顫了顫。 “……阿笙。”向湮曲起一指隔空蹭了蹭單月笙柔嫩的臉頰,用氣音偷偷跟他搭話,“你說我該怎么辦?” 單月笙當然沒有回答。向湮落寞地勾起嘴角:“你說過要我對你坦誠,全身心地相信你,相信你能為我解決一切困難。我知道你能做到,也不喜歡我撒謊……這會讓你生氣。”他雙指并攏彎曲,在單月笙的嘴唇上碰了碰,就像是個不為人知的親吻。向湮的神色卻沒因為這個好轉(zhuǎn),而是更加低沉:“可是如果我告訴你,你一定會更生氣……阿笙,我不是胳膊肘往外拐。”或許是因為單月笙聽不到,他反而敢放開了話匣子說給他聽。 “我悄悄告訴你吧,我遇到阿平了,就是我說過在蠱鼎的那個大哥。他說反抗軍要跟帝國打起來了,到時候你也不會安然無恙?!彼f到這里,忽地像是卡了一口氣在喉嚨里,劇烈地喘息了幾口才平息下來。再次開口時,聲音在發(fā)抖:“阿笙,你不會死的對不對?” 單月笙的睫毛微微顫抖,發(fā)出一聲輕微的鼻音。向湮立刻停下動作,大氣不敢喘。直到單月笙又沉沉睡過去,他才逐漸放松下來,趴在床頭:“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會死很多人,可能連你也會死……你一定不會在乎的,但我不一樣,我怕……”他將頭靠在單月笙枕頭邊,像只大狗一樣蹭著單月笙的發(fā)絲。柔軟的黑發(fā)掛在他肩頭,撓得他脖頸有些癢癢的,他不禁無聲笑起來:“我怕你死,也怕自己死了。” “阿笙,你說如果我跟你商量,你會不會聽我的?”向湮抬頭,深情地望著單月笙的睡顏。睡著的美人不知他心中的煩惱,只是平靜地呼吸著。向湮笑了笑:“算了,不敢賭。你要是真的放他們鴿子,被他們給報復(fù)了怎么辦……一群亡命之徒,什么做不出來?!?/br> “阿笙,如果你不能原諒我也別生氣,好嗎?”向湮的眼眶逐漸紅了,像是生怕單月笙生氣那樣按在他眉心揉了揉,“你可以罰我,打也行跪也罷,我都心甘情愿。但求你別生我的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