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湮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還躺著一個人。白皙的皮膚透著粉色，纖長如蝶翼的睫毛在眼瞼落下一道陰影，雙手沒有安全感地收在胸前，緊緊貼在向湮肩旁。

    他微微撐起身子，盡量放輕呼吸，將落在青年臉上的碎發(fā)撩開，青年立刻睜開了眼睛。向湮呼吸一滯：“啊，你醒了。”他說著想把手收回來，青年卻自然地將臉頰貼在他手心里，點了點頭。

    向湮的視線左右游曳了幾下，手心逐漸發(fā)燙。他將手抽回來，往病號服上蹭了蹭。單月笙有些可惜地撇了撇嘴，但還是乖順地靠在枕頭上：“身上疼嗎？”

    “啊……還好。”向湮下意識回答，動了動肩膀，發(fā)出咔噠咔噠兩聲脆響。渾身雖然有點酸疼，卻不像是受了傷。于是他點頭：“不疼?！?/br>
    “那就再睡會兒吧?！眴卧麦险f著往向湮懷里一鉆，雙手繞過他的腰又闔上眼睛。

    向湮雙手無處可置，只能半懸在空中尷尬地晃了兩下收到背后。他低頭看著青年頭頂?shù)陌l(fā)旋：“你是什么時候知道是我的？”

    單月笙的呼吸急促一瞬，手指靈巧地繞到向湮后腦，揪著短茬繞圈揉搓：“為什么要問這個？你不困嗎？”他像是安撫小狗一樣在向湮的背上拍了拍，“睡吧?！?/br>
    “先生?！毕蜾螐乃麘牙飹昝摮鰜?。聽到這個答案他并不意外，更沒有被耍了的憤怒，仿佛早就預料到這一點。他靠著床頭坐直了身子：“我已經(jīng)不是你的狗了?！?/br>
    單月笙將臉埋在向湮堅實的腰間，呼吸驟然沉重急促。向湮看著窗外，繼續(xù)道：“先生，我當過你的屬下、你的狗、你的道具和另一張鬼面，可我唯獨沒當過你的愛人。不對，在我死前的那個夜晚，我短暫地體會了一把和你相愛的感覺。”他頓了頓，笑了起來，“太短了，我都快忘了是什么感受了，但應該挺不錯的。”

    “現(xiàn)在也可以?！眴卧麦蠜]頭沒尾地突然道，過了好久，才像是終于下了決心一樣抬起頭，露出一雙泛紅的眼睛，“你忘了也沒關系，現(xiàn)在也可以當我的愛人?！?/br>
    “……先生。”向湮愕然。

    “別叫我先生，你知道我想聽什么。”單月笙攀附著他的脖子，把嘴唇湊了上去。然而就在兩人即將雙唇觸碰之時，門外突然傳來“喀嚓喀嚓”的脆響，緊接著是女人無奈的聲音：“這位小姐，現(xiàn)在醫(yī)院里也已經(jīng)人滿為患，實在是人手不夠，麻煩你讓一下，前面的病人還等著用藥呢！”

    向湮將他推開：“先生，現(xiàn)在不該做這種事兒?！彼e開視線，隨手拿了件大衣披在單月笙肩上，自己則穿著一身薄衫逃也似的出門去了。

    門前長廊兩側鋪著毛巾，上面擠滿了哆哆嗦嗦，或是纏繞著繃帶，或是七扭八歪地倒在地上的患者。一個護士打扮的女人推著裝滿瓶瓶罐罐的手推車碾過玻璃碎片，她身后蓬頭垢面的婦人急忙抓住她的手臂，將懷里的孩子露出來：“求你，只救救孩子也好！”

    護士不忍地避開她希冀的眼神，她沒說出口，然而在場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即使臉上覆蓋了厚厚一層血污，小孩兒的臉早就發(fā)紫，進的氣兒還沒出的多，任是神醫(yī)在世也救不回來了。

    “求求你了，你面相好啊小姑娘，我一看就看得出來。你一定不會對妞妞見死不救的對不對？”婦人扒著護士的手，苦苦哀求著。她雙手結滿血痂，看著就像是一節(jié)節(jié)干枯的柳枝上遍布的苔蘚。她抱著孩子的力氣愈來愈大，直到懷中的嬰孩嗚嗚哭啼，這才匆匆放松力道，小聲哄著。

    早秋的風已經(jīng)帶上一絲狠戾，將柳枝吹得沙沙亂舞，紅葉璇起在空中翻騰。瓦礫中伸出不知是誰的手，士兵扛著槍一個個清點過去，時不時在手里的小冊子上記下一筆。不遠處的空地上用白布和樹枝支起了矮棚，比向湮曾見過的難民帳篷還要撿漏。里頭擠滿了人，有的裹著毯子，有的則在瑟瑟發(fā)抖。誰也不知道下一波襲擊什么時候會發(fā)生，誰也不敢合眼歇上片刻。

    被風吹打得哐哐作響的窗戶上映著向湮自己的臉，額頭上多了一道已經(jīng)結痂的傷痕，淺淺的。

    風聲之中，嬰孩的啼哭逐漸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婦人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

    有人問：“喂，藥都快用完了，帝國軍到底什么時候才能來??？”

    “誰知道呢?！绷硪蝗艘贿叞l(fā)出痛苦的呻吟，一邊答道，“已經(jīng)過去一夜了，再晚也不會遲過今夜了吧?！?/br>
    “哼，說不定人家根本就沒打算派人來，我們都得死在這兒…cao，你干什么！”那人話說到一半就挨了一拳，揍他的人吹胡子瞪眼，警告他閉上他的狗嘴。走廊里復又亂作一團，要不是一個個都受了傷，怕不是當場就得打起來。

    “在等我？”身后的門打開，單月笙披著一件外套就跟了出來。他的腳步緩慢，只站了片刻便半倚著墻，懶懶散散地歪著腦袋。

    向湮不知該怎么解釋，便干脆點點頭。單月笙見狀勾起嘴角，撓了撓向湮的下巴：“走吧，云龍帶著人在下面等著我們呢?！?/br>
    “去哪兒？”

    單月笙頭也不回：“當然是回租界?！?/br>
    “等等。”向湮叫住他搖頭道，“我不跟你回去?！?/br>
    單月笙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向湮。向湮繼續(xù)說：“我暫時……不打算回去。先生，對不起，但是我還有想做的事情。”說完，他低下頭，手指無措地摩擦著兩側的褲縫。

    “好啊。”

    向湮猛地抬起頭，看到單月笙微微側頭露出一個笑容，他的手指穿過向湮的短發(fā)，捏了捏他的耳朵：“你已經(jīng)不是我的狗，也不是我的屬下了。你想做什么不需要尋求我的許可?！彼@話說的向湮心里是也不是滋味兒，可他接下來的話又讓向湮心情明媚起來：“你是我的愛人，我想陪著我的愛人做他想做的事情?！?/br>
    “你、我……”向湮背脊一陣酥麻，臉頰迅速發(fā)燙。他側身躲開單月笙的手，用手背貼著臉頰轉頭不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表情：“我不是這個意思?！?/br>
    “嗯，你想做的是什么？是要去找那個小丫頭？”單月笙轉身往外走。

    向湮回過神來，立刻大步跟上。一邊走一邊反應過來：“你怎么知道的？哦，是岳云龍跟你匯報的……”

    “要是等他給我寫信回報，那我可趕不上那場爆炸。你也不會完好無損地站在這兒問我這些了?！眴卧麦厦嗣蜾晤~頭上一小處挫傷，訂正道，“幾乎無損?！彼坪跏窍氲搅耸裁?，他聲音一頓，單手握拳抵在嘴邊咳了咳：“你不想問問那小丫頭的情況？”

    “她沒受傷吧，我記得我……對了，那時候明明發(fā)生了一場巨大的爆炸，然后……”向湮突然一愣，上下摸索著自己的身體，“那之后發(fā)生了什么？我怎么會……毫發(fā)無損？”

    “爆炸源在橋上，后面還有前仆后繼那么多人，大部分的爆風都被擋住，沒波及到我們?！遍T口停了輛車，單月笙上車后沒立刻坐下，而是沖向湮招了招手：“進來。”

    向湮不疑有他，又有些不適應他的體貼，手足無措地把自己縮在車門邊，又被半強硬地拉著靠在單月笙身上。單月笙體溫本就偏低，又被風一吹，身上冷冰冰的，將向湮這只大火爐摟在懷里取暖。只聽單月笙一邊揪著他頭頂?shù)拿?，一邊說：“小丫頭在云龍那里，沒受傷，但說什么都要去找一個帝國兵。云龍拿她沒辦法，就出去找人了?，F(xiàn)在我們要去的就是你之前住的地方，云龍把她暫時安置在那里了?！?/br>
    “這樣……啊?！毕蜾伟残南聛?，突然就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他曾經(jīng)叮囑住在隔壁的小姐盡快避難，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成功離開。想到這里，他偷偷瞥了眼單月笙的側臉，又不由得生出疑惑：既然他一直關注著自己的一舉一動，那為何會不在意這件事兒？難道自己和別的女人接觸也沒關系……想到一半，向湮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為自己不合時宜的扭捏心思感到羞恥。

    像是看出他的苦惱，單月笙開口：“在想什么？”

    “沒……”向湮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聽上去沒那么心虛，“住在我隔壁的那位女士怎么樣了？”

    “嗯？在乎她？”單月笙手指輕輕點了點車門。

    “不是，只是我……”向湮腦子里飛快轉動，找了個還算像樣的托辭，“受過她的照顧，不能置之不顧。她前幾天應該就已經(jīng)回租界去了，但這發(fā)生了這么大的動蕩，不知她是否安全離開了秦洲。”

    單月笙點點頭，似乎是接受了這個說法：“現(xiàn)在居民都去避難了，我會讓人去查查有沒有這號人。她叫什么？”

    “露娜?！?/br>
    “行?！辈坏认蜾嗡煽跉?，單月笙突然話題一轉，“你說受過她的照顧，是什么‘照顧’？”他語氣摻著一絲調侃，惹得向湮耳根子一燙，立刻回想起了那個清晨，還有那荒唐的一夜。單月笙沒放過他這一瞬的局促，用腳尖在車座下緩慢地蹭著向湮的小腿，將褲子撩起來一小節(jié)，輕輕磨了磨：“她是怎么照顧你的？”

    向湮的臉都要紅透了，不僅僅是那一夜模糊的回憶讓他燥熱，更是因為無以復加的羞愧。他想要隨口編個謊，說出來的卻是大實話：“有一次我被下了藥，她幫我……”

    “幫你弄出來了？”單月笙瞇著眼睛，危險地看了他一會兒，忽地噗嗤一聲笑出來。他揉著向湮的腦袋，樂得肩膀都在微微顫抖：“你怎么這么老實，不怕我生氣？”

    “既然先生一直在觀察著我，那么你一定已經(jīng)知道了。比起這個，先生更討厭我說謊?！毕蜾蔚忉尅卧麦蠈@個答案十分滿意，這時正好到達目的地，他在向湮額頭輕輕一彈指：“只此一次，下次就算你說實話，我也會生氣?！?/br>
    “哦，我知道了。”向湮訥訥。他望著單月笙下車的背影，心里卻是一片茫然。

    他們之間有著名為死亡的鴻溝和無數(shù)錯誤堆積成的高山。他不明白，為什么單月笙能像是看不到這一切一樣說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