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楚沒料到他會這樣說，在他的觀念里，只有關系很親密了才會把朋友領到自己家里去。只不過很可惜，他還從沒去過任何同學的家里。

    但盧驥是好意，他很難對這種好意說不。

    “太突然了吧？”甄楚說，“哪能沒頭沒腦就去麻煩你mama啊？”

    “這有什么的？”盧驥滿不在乎，“和她說一聲就行了。”

    盧驥家是個兩層樓的小別墅，小區(qū)綠化很好，四周花木茂盛得像植物園。甄楚想起來，他爸好像也給李阿姨買了個類似的精致小房子。

    “媽——”盧驥一進家門就這么不管不顧地大聲喊。兩雙拖鞋已經在門邊放好，甄楚規(guī)規(guī)矩矩換好，盧驥早一屁股坐在了沙發(fā)上。

    廚房里一個身影閃出來，甄楚剛要說“阿姨好”，這三個字卻在嘴里打了個轉咽回肚子——這個女人看上去實在是太年輕了。

    不光年輕，而且美貌，頭發(fā)烏云一樣垂在肩上，模樣溫溫柔柔?！班?？你就是盧驥說的同學吧？快進來?！?/br>
    盧驥像個終于回巢的小鳥那樣站起來找mama抱，他mama響響地親了親他的臉。

    甄楚有一點尷尬，盧驥在他mama面前居然是這副樣子，他mama也仍舊像對孩子那樣對他，而且是那種學齡前的小孩子。甄楚覺得怪怪的，又說不出來哪里不對——他不能因為自己的mama對自己很冷漠就不允許別人的mama親昵地對待孩子。

    “你是叫甄楚？我記得你，盧驥拿成績單回來的時候你的名字總排在前面呢！不像他，要從下往上找名字?！?/br>
    “你們這學期是一個小組的？盧驥這孩子淘得很，你多幫幫他，有什么事他能幫上的你就說，我早就和他說啦，別總是和那些一樣愛鬧的人混在一起，盧驥，你知不知道近朱者赤？”

    “mama！行了！”

    雖然嘴上抱怨，盧驥可沒有一丁點不耐煩的表情，主動幫他mama準備晚飯。

    盧驥的mama長得漂亮，性格也活潑，給甄楚端來一大盆水果和零食，讓他隨便吃。甄楚注意到她手上戴了很精致的薄手套。她這么熱情，甄楚反倒不好意思了。

    他想起小學的時候自己領著班上兩個同學回家，mama原本答應好會給他們做很多拿手的菜，到了當天卻出門逛街把這件事完全忘了。甄楚只好和另外兩個小朋友吃了一大堆冰淇淋薯片當正餐。

    “稍微再等一下吧？”盧驥對甄楚說，“我爸爸馬上到家?！?/br>
    正說著，就聽見門聲響動，盧驥的爸爸先邁進廚房和妻子說話，又來到客廳，很熱情地歡迎甄楚，笑瞇瞇地同他聊天。

    簡直是優(yōu)秀模板一樣的三個人，適合放進“國家標準幸福家庭宣傳手冊”這類東西里，散發(fā)給全國千家萬戶。只是他們離甄楚著實有天塹之遙。

    甄楚坐在圓圓的餐桌邊，飯菜精致可口，精美的吊燈裝飾垂在頭頂，光芒尖銳遙遠。他看著這幸福的一家三口，覺得他們與自己隔了一層看不見的厚玻璃。

    又親切，又和睦，標準意義上的美滿家庭，美滿得有點目中無人，美滿得有點殘忍，有點冒犯。他們組成最穩(wěn)固的三角形，幸福的三角，支撐著覆蓋在他們之上的完美外衣。甄楚給自己戴上笑容面具，乖巧地回答那些問話，心卻隔在萬丈以外遙遠而冰冷地審視——

    一個“正?！薄靶腋！薄巴暾薄懊罎M”的家庭就是這樣的？他明明渴望和期盼了這么久，真正身處其中，為什么一丁點快樂和向往都感受不到？甄楚心里的全部感覺就是自己與眼下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他們每個人的嘴巴開開合合，說的只有一個“愛”字，可是同難以體悟愛的人談愛，就像和丑人談美一樣殘忍。充斥在空氣里的溫馨情感比嗡嗡亂飛的蒼蠅更教人難以忍耐?；蛟S有些東西盡管渴望，卻并不能屬于他。

    比起眼前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甄楚更希望自己同聶雨河在一起，他希望聶雨河粗暴地進入自己，綁住自己的手腳，給自己一點摻雜疼痛的快意。他所熟悉的一直都是這樣一種愛，如果那也能叫愛的話。

    甄楚抱著吹毛求疵的心情去觀察這三個人，發(fā)現(xiàn)盧驥的mama性格幾乎像個小女孩，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不管是盧驥還是他爸爸都對她愛護有加。甄楚還發(fā)現(xiàn)，她那個手套即使在吃飯時候也并沒有摘下來。

    晚飯之后，甄楚試探地問了盧驥。

    “我媽……潔癖有點嚴重，”盧驥告訴他，“我爸說要請人來做飯，她還不答應，非自己動手，又很怕把手弄臟，所以干什么都戴著手套，沒什么大不了的?！?/br>
    他又笑起來：“反而是我爸，比我媽還寶貝這些小事，每次都大驚小怪怕她弄出點什么事來，我記得之前有一次……”

    盧驥眉開眼笑地講他爸媽恩愛的事情，甄楚聽得身后一串一串冒雞皮疙瘩，只不過并不是因為rou麻才冒出來，倒像是對這種環(huán)境產生的過敏反應，他無奈地想：的確沒辦法繼續(xù)待下去了。

    “也不太早了，我打算回去，今天謝謝你。”甄楚認認真真對盧驥說，他想稍微安慰他關于孟曉歆的事情，想了想還是作罷，那是別人的事，他沒必要多嘴。

    兩個大人非留甄楚，如果不耽誤的話，和盧驥一起寫作業(yè)也不錯。甄楚推托再三，總算能離開，盧爸爸又特地開車送甄楚回家，臨別時候告訴甄楚多來家里玩。

    終于站在自己漆黑如洞xue的客廳里，甄楚逃難成功般長舒了一口氣。比起那些，他果然呆在眼下冷冷清清的環(huán)境更自如，盡管這里確實孤孤單單的。

    他書包胡亂丟在地上，整個人往床上躺倒，心血來潮地掏出手機，撥下聶雨河的號碼。

    電話靜靜響了幾聲，然后接通，聶雨河的呼吸響在耳邊，還沒等他開口說話，甄楚就迅速把電話掛斷。

    手機屏幕的光芒在黑洞洞的夜里格外刺眼。他把話筒靠近嘴邊，對著空氣輕輕一吻。他的臉有點紅，盡管通話已經切斷，這個吻只有他自己能夠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