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甄楚意料的是，等回到學校再見到孟曉歆，盧驥表現(xiàn)得居然足夠冷靜——和往常沒區(qū)別，除了不再那么積極和她說東說西。

    不知道孟曉歆有沒有察覺到，她仍舊是平時那副樣子，被一群女生圍在中間，開朗地說說笑笑。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甄楚實在難以相信。

    獨處的時候，他把這件事講給聶雨河。

    “孟曉歆嗎？”聶雨河想了想，“的確挺意外的，不過誰都有可能做出讓人想不到的事吧？”

    比如他們兩個現(xiàn)在這樣。甄楚在心里接話，想著就笑出來。他靠著聶雨河歪著，身上的衣服穿了卻像沒穿，剛剛的感覺還留在肌膚上。稍微換個姿勢，身體里的液體說不定就會流下來。

    聶雨河很喜歡玩他的頭發(fā)，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穿在發(fā)絲間，給人感覺癢癢的。

    “別人家的飯那么好吃？”

    “哪有啊，”甄楚張口就反駁，然后迅速坐直身子，“老師，你因為我去他們家吃飯才這樣說嗎？”

    他又問：“老師，你難道在吃醋嗎？”

    聶雨河意外地對這個問題考慮了一下，反而問他：“你覺得呢？”

    這叫人怎么說。甄楚臉很燙地從另一側(cè)下了床，感到有什么正順著腿流下來。他用紙擦了擦，把弄臟的睡衣抱在懷里，準備一股腦都丟進洗衣機，再把身上沖干凈。

    “我才不要猜，我有正經(jīng)事?！?/br>
    這倒不是假的，甄楚他爸爸的女朋友李阿姨，前兩周拜托甄楚給她上小學的女兒看看作業(yè)。明明聯(lián)考已經(jīng)大軍壓境，甄平才在電話里說完，甄楚就鬼使神差地答應(yīng)了，連他自己都沒反應(yīng)過來。那小姑娘有點淘氣，不過給她上課還算順利。只是答應(yīng)了這個，每周和聶雨河在一起的時間就被壓縮了。

    他清清爽爽地沖了個澡，一身衣服換好，等回到臥室里，聶雨河居然還懶洋洋地歪在那，隨手翻一本放在床頭的書。

    “老師，你不是也有工作要做嗎？別那樣呆著啦。”

    聶雨河那本奇怪童話集的翻譯已經(jīng)接近尾聲。甄楚走到他面前告別：“我要走了?！?/br>
    他頭發(fā)又長長了，剛剛沾了水，發(fā)梢越發(fā)卷曲。聶雨河坐直身子，抬手撥了撥他的頭發(fā)。

    甄楚很輕快地退出去，緊接著是門關(guān)上的響動。

    夏天的暑熱黏黏地附在人身上，任何裸露在外的皮膚都不能幸免。從聶雨河這里乘公交車去他爸那要四十幾分鐘，周末午后人很少，車廂空蕩蕩的，只能聽見冰冷甜美的女聲報站。

    “這么早就來啦?！崩畎⒁陶谏嘲l(fā)上看電視，拖鞋早就備在門口，鐘點工正在用吸塵器清理地毯。小姑娘露露在臥室的門口探頭探腦，看見甄楚來，又縮回到了房間里。

    “你爸爸不在，”李阿姨有點抱怨似地說，“中午就出去和人吃飯，可能又要半夜才回來?！?/br>
    她肚子已經(jīng)不小了，陪在她身邊的卻只有一個小丫頭和一個鐘點工，甄楚覺得這樣很怪，心里同時又暗舒了一口氣：和他爸相處可比和這對母女相處讓他不自在多了。

    房間里，露露正在清她的書包。淡紫色的迪士尼公主包大頭朝下張著嘴巴，稀里嘩啦吐出自動鉛筆、橡皮、漂亮的記事本和卷子，以及小玩具，發(fā)繩，各種色彩斑斕的貼紙……在一片狼藉里，她終于找到自己的家庭作業(yè)。

    甄楚勉強找個地方坐下，從書包里翻出卷子做，留著一只眼睛提防露露寫作業(yè)走神。她今天似乎比前兩周都認真，甄楚放下心來，專心寫自己的題，等過了大概四十分鐘，他走過去看，小姑娘卻拿著橡皮在瘋狂擦什么。終于把卷子拿給他的時候，甄楚發(fā)現(xiàn)她連左半面都沒寫完，反而邊邊角角的空白處有很多沒擦干凈的鉛筆畫。

    “……你怎么又不好好寫？”他有點無奈，又不可能真的訓這個小孩子。“畫的是什么？”

    露露一丁點慚愧的神色也沒有，很坦率地說：“是婚禮上要穿的裙子！”

    甄楚笑起來：“你想這個是不是有點早？”

    “不是我結(jié)婚，是叔叔和mama，”露露童言無忌，“mama現(xiàn)在肚子很大，所以要穿腰很肥的裙子，我還很小，所以穿小裙子，小寶寶在mama肚子里，所以什么也不穿……”

    甄楚好像第一次意識到李阿姨肚子里的小孩是他爸爸的，他有種奇怪的陌生感，于是輕聲問小女孩：“叔叔和你mama要結(jié)婚了？”

    “十月或者十一月，他們兩個這幾天說這個……”

    甄楚印象里，李阿姨一直堅定地拒絕先辦婚禮后領(lǐng)證——這成為前幾年他父母絕大多數(shù)爭吵爆發(fā)的誘因，既然現(xiàn)在婚禮的事情已經(jīng)提上日程，他猜父母的婚姻終于要在法律意義上結(jié)束了。

    拖了這么多年，這件事居然終于迎來了畫上句號的時刻，簡直像一個時代要落幕。

    甄楚自認為在這場漫長的情感劇里也算得上一個配角，只可惜這件事是從更加配角的角色嘴里得知來的。

    近來的雨接連不斷，很多天都不見晴日，天邊積著一團又一團鉛色的云，云層低低壓著，壓得空氣發(fā)悶，隨時都有可能降下一場暴雨。

    甄楚踩著路邊的積水回家，一進門看見他mama在廚房里忙碌的身影。

    這種畫面實在少見，因此怎么看都覺得奇怪。

    林蓓容上周毫無預兆地回到家里，沒亂發(fā)脾氣也沒訓斥兒子，反而很穩(wěn)定地維持著一個普通的母親形象，好像最平常的下班回家。這種異常似乎坐實了從露露那兒聽來的只言片語。

    甄楚什么也沒問。仔細算來，從他和聶雨河有了這種關(guān)系到現(xiàn)在，mama在家呆的時間加在一起不到十天，蒙混和隱藏輕而易舉?，F(xiàn)在她一直在家里，暗度陳倉的事情反而不方便了。

    林蓓容走來問晚上想吃什么，又說自己白天買了很多菜，冰箱里都快塞不下。他們兩個上次說這種話記不清是多久以前的事，甄楚完全不能理解她現(xiàn)在是在做什么。

    他們倆誰都不理解誰，但如果是打巴掌之前的甜棗，實在沒這個必要。

    “什么都行，”甄楚回答，“但是明天晚上我——要和同學一起吃，然后我還，還申請學校的晚自習了，所以以后都晚點回來?！?/br>
    現(xiàn)在居然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看著別人眼睛撒謊。甄楚在心里給自己喝了個彩，這只是二分之一的謊言，真實的部分在晚自習那里：聯(lián)考迫在眉睫，然后就要升高三，他確實打算放學之后多在學校呆一會。

    林蓓容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說什么。

    甄楚躺在自己床上捧手機，小插曲讓他沒了學習的心情。他現(xiàn)在很想和聶雨河呆在一起，可又不想對他講這些亂七八糟不開心的事情，這些對他來說是道很丑的疤，總背在身后，總也不想拿出來示人，厭煩又恥辱。

    他點開班級群，同學不知道說什么聊到了99＋，他剛點開，孟曉歆發(fā)了條消息問大家周五放學之后要不要出去玩。

    原來那天正好也是她生日，甄楚對這種事本來從不往前湊，現(xiàn)在卻正好成了天降的好借口。他迅速在群里跟了一條。

    但等到了當天，他并沒去孟曉歆辦生日的地方，反而輕車熟路地去了聶雨河家。兩個人折騰得夠嗆，甄楚拜托聶雨河送他回家。

    他們在路燈光亮的盲區(qū)停車，甄楚湊過去，同聶雨河交換了一個濕漉漉的吻。

    夜晚有點涼，空氣里充滿了水汽，四周黑茫茫的，風吹過來仿佛在海上，只是少了咸咸的味道。

    “……你知道嗎？如果我現(xiàn)在上樓，我媽只會以為我是才下了晚自習?！彼椭^玩腳下的車墊，翻上去再踢下來，像演員慢慢念著自己的獨白。

    “她以為我還和以前一樣，每天腦子里除了學習什么也沒有，做夢都不可能想到我們剛才做了什么?！?/br>
    “我呢，一想到她這么無知，心里就特別，特別的開心。”他的神色和語調(diào)都與說話的內(nèi)容恰恰相反。

    “……老師，謝謝?！彼坏嚷櫽旰娱_口，說完就拉開了車門。

    周一剛一上學，盧驥就來找甄楚。

    “你怎么沒去啊？我待到人都散了也沒看見你?！?/br>
    甄楚一頭霧水：“去干什么？”

    “孟曉歆過生日?。∧悴皇窃谌豪镎f要去的嗎？”

    “?。苦?，我……突然有事了，”甄楚才想起來這件事，“你居然也去了?。课乙詾槟悴惶朐俸退叩媒?。玩得好嗎？”

    盧驥不太自在：“就那樣吧，那天除了同學，她jiejie也去了?！?/br>
    “嗯？”甄楚不是很想閑聊，一本一本把上課要用到的書拿出來，隨口回應(yīng)他。印象里是聽說孟曉歆有個親jiejie，以前來過學校，據(jù)說是和她一個模子出來的漂亮女孩。

    “其實別的都沒話說，吃的玩的都挺好的。她jiejie好像那天失戀了，心情很差，弄得她也沒心情做什么，一個晚上都陪著她jiejie。”

    “這樣啊。”甄楚點頭，很快就把這件事忘到了腦后。

    申請晚自習的事情很順利，班主任喜歡他這種不聲不響又用功的學生，甄楚才一提出來，老師就欣然應(yīng)允。

    上晚自習的只有零星幾個人。甄楚寫卷子寫得缺氧，索性去走廊里吃了桶泡面。感覺仍是不太好，就披了校服外套，在校園里晃晃悠悠。

    如果被校內(nèi)值班的老師發(fā)現(xiàn)有人在晚自習期間跑出來，下場肯定不太好，因此甄楚挑人少的地方走。他終于找到了個滿意的偏僻地方，借著旁邊教學樓照過來的燈光，坐在地上背單詞。

    從這個位置抬頭看，正好能對上聶雨河的辦公室。那里沒有人，黑漆漆的，所有燈都熄滅了，甄楚忽然很想看見他，猜測他此刻在家里會做什么。

    那天說了那些突兀的話之后，他們兩個還沒有好好說過話。甄楚十分后悔——老師大概并不是為了聽那些話才和自己待在一塊的，他該解釋點什么。如果討厭的情緒卡在中間，使老師厭煩，自己又該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