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前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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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繁做了一個夢。 他在夢里第無數(shù)次走入湍急的水流。 遇見沈銀臺那天,他生不如死。在春山往北,走半個鐘頭,有一條河,商繁不止一次地抱膝坐在那里,凝望河面的波光。 是失路人的燈塔和浮標。 也會是他的歸宿。 走出大門時,冷風吹得商繁瞇了瞇眼睛。 拐角陰暗的小巷,三個男人半拖半抱地把一個昏迷的男孩抬進通路。此處路況復雜,恐怕天王老子來了都不知道該往哪兒追。 商繁靜靜地收起手機。 “站住,”他輕輕說,聲音不大,卻很清晰,“我報警了,把人放下?!?/br> 三人對視一眼,朝商繁撲過來。 他站在原地,也不是毫無準備,握著一截從房檐上掰斷的冰棱,拼盡全力刺向其中一個人的眼睛。 中了。 人壯膽慫的夯貨,打架挺賣力氣,一見血就尖叫著逃竄,溜得比坐雪橇還快。 商繁呸了口血沫,蹲下來把男孩扶正,靠坐在背風口。他挨了好幾下,也站不太起來了,拿著冰棱跪在另一邊,提防那幾個畜生隨時去而復返,最后不知道怎么睡過去的,冰化在手里。 岳寧就是那時候趕來的。 一身的風雪。在警笛的嗡鳴里,他先把沈銀臺抱上了車,回頭看到商繁,一聲不吭地躲在陰影里,傷害和援救都鞭長莫及。他獨自掙扎著,撐著墻壁,想要爬起來。 一開始,天很黑,他們誰也沒認出誰。 天旋地轉(zhuǎn)之中,商繁感覺自己被打橫抱了起來。 他凍得沒知覺,溫暖的大衣像毛毯一樣裹住他。陌生的體溫刺激得他鼻梁發(fā)酸,好像夏天傍晚的熱風,挾著谷草和麥稈焚燒的氣息,柔和而不可抗拒地席卷了全身。他揪著年輕人的外套,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心臟砰砰亂撞,害怕被摔在地上。但岳寧穩(wěn)穩(wěn)地抱著他,胸膛溫暖而寬厚,像是從天而降的神只。 突然催生一見鐘情的幻覺。 他不打算死了。 毀掉他一輩子的人還好好地活著,計劃沒有完成,死也不是現(xiàn)在。他遲鈍地感受到傷口的痛楚,手指痙攣曲張,汗水涔涔地滴下來。 于是岳寧安慰他,“忍一忍,馬上不疼了?!?/br> 商繁點了點頭,看不清他,但很聽他的話,“好?!?/br> - 岳寧沒走,見到商繁昏迷,慌了。 他認真反省,剛才說的話過分歸過分,也不至于引起這么大反應吧?求商繁開口說句實話簡直比登天還難,不說就不說,還動不動暈給你看,這算什么事兒。 護士長聽到鈴響,小跑過來察看情況,也很費解。她說你刺激人家干什么,你是病人他是病人啊? 岳寧沒說話。 他挫敗得很,一點有用的沒問出來,倒是把人弄暈了。這種油鹽不進的家伙,渾身上下就只有骨頭硬,放哪個年代不是一烈女?。?/br> 他拆了一袋棉簽,坐在床邊,沾著清水慢慢地擦拭干裂的嘴唇。商繁不知道夢見什么,死活不愿意讓他碰,說了一大堆不像人話的夢話,支離破碎的言語,宛如燒干的枯草。 鬧了大半夜,岳寧實在沒轍,用一個吻安撫住了他。 像什么定身魔法似的,商繁毫無知覺地變得安靜又聽話。 醒來是早上。 陽光暖洋洋地曬著眼皮,商繁看見岳寧,惶惑地偏了偏頭。岳寧不該在這兒,而他分不清是不是幻覺,他的病也許更糟糕了。 年輕的男人在卷窗簾,手臂的肌rou線條流暢而結實。打包好的熱粥放在床頭柜上,他還記得商繁口味偏甜,所以買了紫薯甜米粥和蓮子百合粥,捎帶倆紅糖雞蛋和一碟醬瓜。 “醒了?我買了早飯,起來吃點兒吧。” 岳寧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昨天的事兒是我不對,你別放在心上,不想說就不說,畢竟咱倆又不熟。對了,我給你找了個護工,可能下午到,錢不用還,當我給你賠禮道歉,行嗎?” 商繁靠著枕頭坐起來,聽出是個問句,疲倦地點點頭。 岳寧長舒一口氣,“我記得你好像愛吃甜,給你買了紫薯粥和蓮子粥,都還熱的,你吃哪一碗?” 商繁搖了搖頭。 “還挺挑食?好吧,您點菜,我現(xiàn)在去買,這總行了吧。” 岳寧抱著手臂,等商繁的答案。 商繁只是低著頭沉默,他一開口就要變成無意義的碎片,一切努力于事無補。 嘈雜的聲音在他頭腦里回蕩,他有些耳鳴,想到中央巡視組馬上會離開,嘗試了所有辦法,沒想到勾連甚廣,孤注一擲,又功敗垂成?,F(xiàn)在他躺在這里,是個名副其實的精神病,還能有什么別的辦法? 像他這樣的人,不懂愛人,不適合愛人,不可以為自己伸張正義,不受期待,為什么活到了今天? 岳寧見他臉色蒼白,扣住他的肩,“你怎么了?沒事兒吧,商繁?” “……嗯?!?/br> 商繁胡亂應了一聲,溫柔地拂開岳寧的手,開始思考應該怎么盡可能簡單地組織語言。 “我說話一段時間很長……”他抬起削尖的下巴,慢慢地指了指耳朵,“不懂。” 又指嘴唇,“不會?!?/br> 因為詞不達意,他自己也聽不明白,無奈地笑了笑。 “你走吧?!?/br> 他朝門口比劃了一下,要岳寧走,沒必要陪他一個廢人耗在這兒了。 岳寧震驚得像這輩子第一次認識他,“怎么會這樣的……你他媽的,又在騙我?” 商繁看著他,目光淡淡。 岳寧急切地說:“你能聽見我說話嗎,現(xiàn)在?” “我……我昨天真不是故意的,以前也不是,我沒那個意思,我跟你道歉,你別這樣了,說句話行不行?隨便說點什么。” “……沒關系,我馬上給你叫醫(yī)生?!?/br>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越過商繁,伸手去按床頭的鈴。商繁拉他的手臂,輕輕搖頭。他的力氣不足以制住岳寧,但岳寧任他拉著,不再強硬地動作,只是緊皺著眉,凝視著他臉頰的輪廓。 “走吧?!?/br> 他對岳寧說,破天荒地,像是一句懇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