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浮澤在害怕,怕到,無意識地開口向承德求救。 這還是千年歲月里的頭一回。 他擁有一條大江該有的柔軟,永遠包容、溫和、安靜,卻唯獨極少示弱,除非……是被逼到走投無路。 短暫的頓住之后,承德才遲來地覺出疼來。像是一把帶著倒刺的針扎進心臟最柔嫩的內(nèi)里,拔出來時,又帶出模糊的血rou來,鮮血汩汩地把整個胸腔裝滿,一呼吸,就是肝腸寸斷的痛。 分明浮澤的臉干燥白凈,沒有任何表情,他恍惚覺得對方在哭,淚水是看不見的,悄然地淌滿抬起的臉,落在清池里,一滴接一滴,蕩起圈圈漣漪。 咚地一聲,是承德重重地跪倒在地。 “抱歉。”他一把抱住浮澤,心如刀絞地感受著對方本能的掙扎與躲避,道歉也變得語無倫次,只知道無意義地遍遍重復(fù),“抱歉,浮澤,抱歉,抱歉……” “知你受盡如此折磨,我卻無能為力……”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庭審之日還是來了。 天帝仍是坐在高高的首座上,其他仙君位列下首,于左右兩側(cè)依次排開。按照位份,主事仙君最為靠前,其下接司職仙君與地界仙君,兩者位份并列,故而左右插位排開,承德與浮澤分別站在兩邊接近末端的位置,隔著中間寬敞的過道遙遙相對。 一切就緒,童子搖響仙鈴,宣布庭審開始。 承德?lián)牡赝驅(qū)γ娴母?,對方一直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神色。 直到天帝座下童子的傳喚聲清脆落地,天殿大門緩緩打開,才似猛然從睡夢中驚醒,他后退半步,借旁邊仙君的肩膀藏住半個身子,抬起頭,眼神中寫滿了慌張。 “鬼府之主時崤,親押戰(zhàn)犯上庭——” 通報聲響亮貫徹天殿的每一個角落,撞上頂梁,回蕩出空靈的回響。 時崤在前,天兵押著圭風緊隨其后。在所有仙君的注視下,他逆著光,身姿挺拔俊朗,緩步跨進了天殿之內(nèi)。 隊列末尾位置與殿門之間不過十步遠,距離實在是太近了,浮澤還沒有來得及找到一處合格的庇護,眼神就在猝不及防中,與時崤直直對上。 看似只是走在過道途中不經(jīng)意的一瞥,卻又仿佛是早有準備的鎖定,時間在這一瞬間無限放慢,慢到浮澤能夠看清他那雙沒有眼白的眼,原來并非純黑,而是極暗極暗的紅。一抹淡淡的笑點綴其間,甚至沒有多加掩飾,就這么在眾仙君的注視下,赤裸裸地傳遞到浮澤面前。 化作名為恐懼的漩渦,將他卷入水底,張嘴吞下。 直到時崤徹底從面前走過,停到天帝下首躬身抱拳,朗聲行了不卑不亢的禮,浮澤才得以從中脫身,驟然打了個寒顫。 身旁的仙君覺出異常,悄悄側(cè)過頭來詢問:“浮澤仙君?” 浮澤蒼白著臉,搖搖頭,沒有回答。 那位卻沒多疑,反而兀自了然感嘆:“唉,其實莫說你,方才也把我給嚇了一跳。原以為是個青面獠牙的相貌,今日一見,這鬼主竟是生得如此之好,氣度非凡,不怒自威……” 相貌英俊,氣度非凡…… 在他們眼中,原來是這樣的嗎? 時崤仍是那身黑底紅紋的華服,在仙界這樣顏色素淡的環(huán)境里,顯得格外扎眼,浮澤只看了一眼,便急急垂下眼瞼,再不敢抬起。 反而是承德神色復(fù)雜,盯著那高大背影看了許久,又遙遙去找對面的浮澤,垂在身側(cè)的手握緊又松開,反復(fù)數(shù)次,一如他曲折又糾結(jié)的心境。 庭審整整持續(xù)了好幾日。 期間,光是對于圭風罪狀的宣讀就需得用上整整一日一夜,接著各位仙君呈上無數(shù)罪冊法冊,鬼王以及承德、浮澤兩位親歷仙君依次出列確認證詞,再最后,由天帝擬定罪罰,集眾位之意見,決定將戰(zhàn)犯圭風關(guān)進三界邊緣惡蠻之地,永生永世不得釋放。 庭審的一切流程走得都出乎意料的順暢,除了浮澤仙君呈辭時所持卷軸失手掉落過一回之外,便無其他意外發(fā)生。不得不承認,鬼王對于此事的收尾工作完成得近乎完美,是其中最為關(guān)鍵的功勞,否則,如此重大之庭審,斷斷不可能只用上屈指可數(shù)的幾天。 那頭,天帝宣布散庭的尾音還未消散,這頭,藏在隊列末端的浮澤轉(zhuǎn)身就走,一刻都不敢多留。他的心亂成一團糟,理智知道鬼王絕對認出了自己,情感上,卻還自欺欺人地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希望鬼王早將人間的一切全都視作過往云煙,與他就此陌路兩別。 他駕云行得極快,承德也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卻只能在后頭隨行。 直至抵達清池居,才被浮澤轉(zhuǎn)身拒之門外。 “抱歉,承德仙君……暫且讓我獨處一會兒?!蹦请p如水清澈的眼睛里帶著歉意,帶著祈求。 承德不可能、也沒有辦法不答應(yīng)這樣的他,雙腳在離門最后一步距離的地方堪堪剎住,嘴唇開合,半晌才擠出一個“好”字。 淡金色的仙力推著門扉沉重合上,隔絕了兩位仙君欲言又止的對望。浮澤在里,承德在外,就好像前者的情感,總是那么膽怯而又如此疏離,抗拒著,不愿讓后者加入。 承德失神地看著門扉,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失去牽握的目標,只得轉(zhuǎn)而覆上門面,用掌心一寸寸地摩挲其上的雕花紋路。 像是一座癡望的雕像。 許久,才終于動了動,卻不是離開,而是緩緩傾身,將自己整個身體都貼靠了上去。 貼得很緊很緊,凹凸紋路磕上臉頰,留下幾道模糊的紅痕,他卻似乎一點都不感覺到痛。 只因門里,是他還未來得及正式結(jié)契的仙侶。是他放在心頭上,日思夜想的愛人。 浮澤成仙了多少年,他便追求了浮澤多少年,早已數(shù)不清經(jīng)歷過多少個日月更替。 凡人所無法想象,一位仙君的愛能有多么恒久,且溫和。是春風,是細雨,是一種恰到好處的進退有度,或許不夠熱烈,但并非捂不暖這濤濤的江水。 這扇門,也曾有那么短暫的幾個瞬間,試著對承德敞開一道細細的縫。 承德還記得彼時的自己如何歡呼雀躍,失去一位仙君該有的儀態(tài),又是如何急匆匆地拉著浮澤去見天帝,企圖借著結(jié)契擠入他的心房。 從頭到尾,他沒有錯過任何機會,浮澤也沒有做錯任何一件事。 可是偏偏…… 偏偏是這樣的意外,在他們之間橫插一腳,把這小小的嫩苗壓得支離破碎。 他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 徒勞他出身高貴,父母皆是仙君,甫一出世便擁有絕佳的仙根,卻唯獨在心愛之人備受煎熬時,既無能力去保護,也無魄力去開解。 只能這么眼睜睜地,看著這扇大門在自己眼前緊閉,成為一道無法打破的鐵壁。 “浮澤啊……” 承德有些變調(diào)的尾音消散在門縫之中,也不知是在喚,還是在嘆。 門里,浮澤沒有像以往一樣將自己浸入清池之中,反而極為少見地坐到自己高大寬敞的主座——兼修煉仙臺上,蜷起四肢靠進椅背,閉上雙眼,任由自己軟綿綿地放空一切。 尚是江流時,他曾耗空心力,將自己宏偉的身軀分成遍布西南的支流,至成仙之前,主干已所剩無幾,故而所化之軀便也算不得高大。蜷進主座,就被襯成小小的一團,看起來極為可憐,又落寞。 他就這么囫圇地睡了過去,不知外頭光景,也不知承德守到何時才黯然離去。 仙君其實并不需要那么多的睡眠,只是他實在太累了,神魂似乎回到了人間時的脆弱模樣,空空蕩蕩、慌張無措,只得借睡眠去逃避眼前無法接受的事實。 不是很安穩(wěn),但好在無夢侵擾。 再醒來的時候,脖子四肢都已經(jīng)蜷到發(fā)麻,浮澤迷迷糊糊地睜眼,入目,是清池居簡約淡色的頂。還是那般清冷的模樣。 很熟悉。 卻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樣。 睡得太久了,身體軟綿綿的,暫時還調(diào)動不起太多力氣。 好一會兒,才懶洋洋地想起來,那兒的琉璃青瓦,平日里映照清池水光,總亮得耀眼,今日卻不知為何蒙上了一層模糊的灰,其間似有一點黑色污漬,礙眼異常。 “時某卑賤,見過浮澤仙君。”座下驟然傳來低沉男聲。 就好像是一把無形的利刃,破開浮澤混混沌沌、還未完全清醒的魂,突然而迅猛地斬下他半邊游神,再從虛空中強行拉回軀體。 他極慢極緩地轉(zhuǎn)頭,目光從瓦頂,移到座下。 在一汪澄澈的清池的映照下,黑色是何等的突兀,不由分說地,就扎進仙君看慣了素色的眼中。挽袖,撩擺,屈膝,那抹黑色朝座上端正跪下,頭顱深深地伏了下去,腦后發(fā)束垂落,發(fā)尾越過寬肩,掃上冰冷光滑的地磚。 是時崤。 行的,是面見天帝都未曾行過的跪伏禮。 只不過,這個禮最終沒有完成,在額頭嗑上地面的前一刻,他突然抬起頭來,眼神越過案臺,越過山川河流,越過三界隔斷,與高座上的浮澤遙遙對上。 那是一個,捕獵者鎖定獵物的眼神,熾熱、貪婪、勢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