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尖叫驚呼堵在胸前,浮澤張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回聲落下后,清池居便陷入了凝滯,就連池面也能讀懂氣氛的緊張,變得死水一般平靜。 好半晌,才有一聲輕笑打破死寂。 時崤垂下眼,再跪直起身的時候,臉上所有危險與陰郁都已經(jīng)穩(wěn)妥藏好,變成和煦有禮的淡笑。 這一回,換上了認認真真的躬身抱手,“時某有眼不識仙君,在人間時多有冒犯,特此,前來向仙君請罪?!?/br> 挑不出錯的場面話。只是放在鬼王這樣一個囂張桀驁的鬼身上,便顯出萬分的詭異來。 但也恰恰是這種詭異,叫浮澤猛然從驚慌中驚醒,抓到一抹清明——他好似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兒已經(jīng)不是人間,自己也不再是那個任人欺辱的弱書生了。這里是仙界,他是仙君,他有足以自保的仙法…… 神清,則氣明。漸漸有新鮮空氣破開窒息感,涌入到胸膛之中,他發(fā)麻的四肢也隨之慢慢找回了知覺。 浮澤抬手,將右手搭上主座的椅背邊緣借力,艱難地撐起身體,寬大袖擺便止不住地往下掉,露出白花花的一截手腕。 他不大適應(yīng)地在主座上坐正起來,理理發(fā)絲,夠不上威嚴,但好歹算是體面了些。 “你……”浮澤試著開口,聲音尚還帶著一點初醒的啞,“是如何,進到清居來的?” “天帝體恤時某愧疚難安之心,特派天兵引領(lǐng),才得登門拜訪。” “天兵何在?” 時崤誠懇回答:“大概……在門外把守。” 這是實話,畢竟鬼王沒有必要在仙界說這種拙劣的謊言。浮澤稍稍放出神識去探,便知自己仙居大門兩步遠之外確有兩位天兵守崗。 ——說是說引路與保護,可時崤武力幾何,又何須普通天兵保護?只不過他帶著一任鬼府之王的身份,天帝終究還是有所忌憚,不放心由他在仙界各處隨意走動,故派天兵監(jiān)視罷了。 而這兩名天兵,間接的,也算為浮澤提供了多一層的保護。 浮澤放在案臺之下握緊成拳的手稍松。 強作出淡然的模樣,別開眼,避開時崤直勾勾盯著自己的目光:“言重了,鬼王押審戰(zhàn)犯多有勞累,實在不必在小仙這里浪費時間?!?/br> 這是在回應(yīng)鬼王一開始所說的“請罪”。不知是緊張到忘了,還是有意忽略,他甚至沒叫對方起身,就直接開口想要趕客:“過往云煙,無需糾結(jié),鬼王還是早些回去休息罷?!?/br> 時崤便在原地跪得安然。 他的神色沒有顯出半點不適,反倒還有閑心做戲,眉尾垂下,擺出拙劣的苦惱姿態(tài):“雖身份有變,但到底是你我之間親身經(jīng)歷,如何能當過往云煙?” 話里的內(nèi)容已經(jīng)有些冒犯,冒犯者卻割裂地擺出一臉真誠。他不著痕跡地往前膝行了一步,微微垂頭,額發(fā)在臉上投出幾道陰影,語氣也瞬間變得低落黯然:“此行原就是為請罪,若無法求得浮澤仙君寬諒,時某永世難安?!?/br> “……”浮澤沉默。 性格使然,他向來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這樣往來應(yīng)對的場面,明知眼前鬼王本質(zhì)狡詐邪祟,卻還是會在短暫的失神中,被其構(gòu)造出來的表象所迷惑。 半晌,才避重就輕地答:“……人間得以化解此劫,小仙已覺圓滿?!?/br> 他沒有那個定力去與時崤對視,目光無處著落,只能虛無縹緲地暫靠在案臺。自然地,也就沒法發(fā)現(xiàn),堂下的黑影正在悄然挪動,以膝為履,一小步、又一小步地朝著主座靠近。 “仙君之意,可是早已原諒時某的所作所為?”那鬼語調(diào)上揚,略帶驚喜。 與其說是追問,在浮澤這里,更像是一種咄咄逼人的質(zhì)問,攪得他發(fā)亂發(fā)慌。 原諒?何來原諒一說?他本是江流,是仙君,根本就沒有諸如仇恨、憤怒這類情緒,時崤給他留下的只有無窮無盡的恐懼與酸澀,人間那段記憶,永遠是他避之不及卻又無法擺脫的陰影。 他沒有辦法坦然大方地說出“原諒”二字,更沒有辦法輕飄飄地對那段經(jīng)歷釋懷。 浮澤把頭更深地埋了下去,目光從案臺移到自己的大腿。同樣是一身白衣,仙衣到底是凡間的粗布所無法比擬的,即便蜷著睡了長長一覺,折痕卻已經(jīng)在短時間內(nèi)變得淺淡,此時只剩下微微的不平整。 “鬼王若有心,便當做從未發(fā)生罷?!彼f得很輕,輕到幾乎沒有在空曠大廳里蕩出回聲。但若仔細聽去,尾音能聽出微微的抖,泄露出一絲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祈求意味,“只愿人間順遂,百姓平安……百姓平安……” 不知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如何,反復(fù)呢喃了好幾遍。 鬼王沒有馬上回答。 清池居復(fù)又沉寂了下來,不聞任何風(fēng)聲、水聲、說話聲路過。 好一會兒,浮澤才終于意識到氣氛的怪異。欲要抬頭去看,眼前卻有黑色忽闖入,腳踝驟然一緊,隨之而來的,就是某種冰冷而且熟悉的觸感。 噩夢中的黑色,不知何時已經(jīng)來到腳邊,占據(jù)了大半視野?!「傻耐姿查g收緊,渾身結(jié)冰似的僵硬,幾乎用盡全力才得以勉強維持身形。 時崤仍是跪著,姿態(tài)明明那么低微卑賤,可當他在由下往上仰視的時候,無害的表情卻有某個極短的瞬間完全破碎開來,展示出內(nèi)里真正的野性與反叛。 像一匹養(yǎng)不熟的狼,正明目張膽地思索著如何用獠牙撕碎自己的飼養(yǎng)者。 浮澤的大腦一片空白。只能這么眼睜睜地看著鬼王握住自己赤裸的腳踝托進掌心,然后,虔誠又恭敬地捧高到胸前,彎腰低頭,在腳背落下冰涼一吻。 “仙君好生無情,明知人間順遂來之不易,叫卑職如何當作從未發(fā)生?!睍r崤似怨似嘆。 無法用言語形容他此時的表現(xiàn)是多么的分裂,像有一善一惡兩條不同的魂共同寄宿在這具軀體里,敬仰與冒犯并行、卑微與強勢共存、困擾與篤定交融,無數(shù)種模樣在他臉上來回變換,構(gòu)成了他獨一無二的深情。 “仙君的腿?!睍r崤的另一只手,肆無忌憚地撫上浮澤的小腿。隔著布料,掌心慢慢往上游移動,爬行動物似的,冰冷而陰毒,一寸寸攀爬到膝蓋、大腿。 “仙君的腰?!?/br> 布料下的軀體溫熱綿軟,根本調(diào)動不出力氣來反抗,只在腰側(cè)被他觸碰時敏感一顫,抖得更厲害了些。 “還有,仙君哭泣的聲音。”時崤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后幾乎只剩氣音,宛若親密耳語,“仙君的一切,都叫卑職無法忘懷,日也思,夜也想。” 時崤慢條斯理地挺直腰腿,上半身往前壓去,把倉皇無措的仙君逼得不住向后仰,直到最后失去平衡,倒靠在椅背上。 浮澤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 回到仙界,他仍與人間的宴江沒有任何差別。眼前的鬼王一旦動起真脾性,遠比他想象中的要可怕得多,壓迫感如有實質(zhì)般強烈,帶著獨特的淡淡冷香撲面而來,包圍他、挾持他,順著他的七竅鉆進仙體里,從內(nèi)到外地瓦解掉所有冷靜。 “放開、放開……”弱者最后的掙扎顯得蒼白,沒有半點威懾力。 時崤卻果真變回了那個虔誠的膜拜者,聽話起身,重新跪回了原地。他高高仰頭,神色癡迷地看著座上的仙君,眉目的侵略意味尚未完全褪色,馬上就又被刷上了一層溫順,半真半假,叫人看不真切。 “聽聞,仙君曾是福澤一方百姓的江流,橫跨西南地界,奔流不息,水澈見底?!?/br> “你究竟,想要如何?”浮澤顫著聲音問。 時崤便莫名滿意極了。低頭,再一次吻上了浮澤的赤足,紅唇點在足尖,輕慢舒緩地,依次吻遍五個粉白的腳趾:“卑職生前正是西南人士,也想求得仙君福澤?!?/br> “仙君垂恩,給我解解渴,可好?” 污穢偏用蜜糖包裹,在口中轉(zhuǎn)上一圈,變得旖旎濕黏。 “時崤……!”驚懼讓浮澤幾近失態(tài),眼眶泛上一圈紅,格外可憐,“看在、看在我救過你一命的份上……” 時崤終于放開了他的赤足,卻又探身向前,伏在他的膝腿:“如何?”說話的時候,眼神仍是直勾勾地粘著他的仙君,隱隱約約的氣息噴在浮澤小腹,冰冷酥麻。 “天兵還在外頭等著。”浮澤徹底敗了,神情哀傷懦怯,“你、你回鬼府去罷。” 時崤宛若未聞。 在石磚上支撐了許久的膝蓋終于離了地,他慢慢地站起身來,轉(zhuǎn)而跪上了軟席,高大的體型便將仙君整個身體籠罩在下方,密不透風(fēng)。 主座再寬,容納兩個成年男子終究頗為勉強,浮澤恍惚又回到了那個暗無天日的柜子里,自己與鬼王手貼著手、腿纏著腿,兩種體溫混亂交融,沒有任何逃開的空間。 他想叫,卻叫不出聲,經(jīng)脈里空空蕩蕩,找不到半點仙力用以自救。 “抓到了,本座的阿浮?!?/br> 這句話,時崤沒有出聲,只是陰陰地笑著,對浮澤傳遞口型。 分不清是現(xiàn)實,還是又一次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