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籠】第五回
“他還能活多久?” 孝成禮恍惚間能聽到鳴玗的聲音。 但他在同誰講話,孝成禮睜不開眼睛,也不認得那聲音。 “不敢欺瞞小龍王,這人,怕是沒救了?!蹦锹曇粲行┥n老。 “呵,你這老烏龜?shù)脑?,我會信嗎?那我就闖了地府,把他的名字從生死冊上劃了?!兵Q玗的語氣平平,似是做一件悉數(shù)平常之事。 “此人平日就氣血虧損,那女狐貍不知用了什么毒,小龍王若還是不甘,那只能請?zhí)旖绲乃幭蓙砜戳??!蹦巧n老的聲音回到。 “是嗎?那我就去天宮把那藥仙請到咱們龍宮來?!兵Q玗咬牙切齒地說道。 “小龍王!小龍王!龍王會怪罪的!您還未入仙道,擅闖天宮,免不了責(zé)罰??!” 孝成禮聽著屋外那陣吵雜,還沒緩過來,便又暈了過去。 于孝成禮而言,他曾聽過許多有關(guān)龍的傳說故事,連他的父王也自詡‘真龍?zhí)熳印?/br> 他是皇子,卻不是太子,衣上只能有祥云與麒麟,而不能繡龍。 孝成禮印象中,他是見過母妃的,那個一笑一顰都溫柔似水的女子。父王也是無比寵愛她的,可母妃卻有意疏遠父王,只因她常念著‘君子應(yīng)以天下為先,而非女子’。 可自己卻被養(yǎng)在了離宮別院,他分明記得母妃最舍不得自己,可旁人都覺得父王對母妃的寵愛,會讓太子易主到自己頭上,母妃便不敢把自己養(yǎng)回宮中。 對于年幼的孝成禮而言,他日日所盼都是再見一面自己的母妃。 可兩年后,他再見母妃,母妃還是那般美麗,可眉眼間的溫柔卻消失不見,可孝成禮也記不清母妃的臉,眼前這人和自己的母妃一模一樣。 后來才知,那是久瑤吃了他的母妃,以他母妃的模樣勾畫她的人皮。 孝成禮也多了個弟弟,孝成澤。那從小身子孱弱的弟弟卻和自己最親近。 他十二歲那年,五弟八歲,五弟跑出宮來尋他玩,孝成禮帶著小皇子跑過別院侍衛(wèi)的視線到?jīng)汉舆呁骠[。 正值春日三月三,水邊人多。 孝成澤卻跑丟了。 孝成禮著急的焦頭爛額,他找啊找,直到無人處的岸邊才尋到五弟腰間常配的金絲錦囊。 落水了。 孝成禮心里只有這一個想法,他跳水而下,四處尋找。 春日水寒,他還沒來得及尋到五弟,他卻小腿痙攣,身如重鉛,徑直沉入了水底。 孝成禮只記得隱約間他見一藍鱗金光的長蛇把自己托起,扔在了岸上。 事到如今,再回想起來,藍鱗金光的長蛇,怕是鳴玗的龍身。 原來,他們早就見過了。 孝成禮在昏昏沉沉間,才突然意識到。 鳴玗被那背著龜殼的老醫(yī)拽著衣袖,被伺候的小蝦兵扯住褲腿,鳴玗氣的嘴巴和鼻孔里一直吐泡泡。 “把我放開!我踹你們了??!”鳴玗知道這群人其實也是為了自己著想,不想讓自己為了一個凡人而折了仙道。 “胡鬧!”父王的聲音從天而降。 鳴玗都還來不及溜掉,就被鳴弈擋住了前路。 “父王。”鳴玗恭恭敬敬行了禮。 鳴弈瞥了一眼鳴玗道:“當(dāng)我不知嗎?你讓長懷太子變?yōu)榱死锩婺欠踩四?,替他在人間做幾日皇帝,你把那凡人帶入龍宮,這不是胡鬧嗎?” 鳴玗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一眼父王,鳴弈臉側(cè)與手上都有藍色的紋路,那些附在血脈上的藍紋,只有在鳴弈情緒高低起伏時才會浮現(xiàn)在皮rou之上。 “可,我得救他啊?!兵Q玗皺著眉說道。 “我不讓你與凡間、仙界扯上關(guān)聯(lián),你現(xiàn)在要為了一個凡人往天界橫沖直撞。你當(dāng)真被小妖扒了龍筋,連腦子都扒了嗎?”鳴弈揚手就要打,鳴玗卻不閃躲,那一掌結(jié)結(jié)實實挨在了臉上。 “父王說這話不可笑嗎?若龍族真能與天界撇清干系,那,何來的我呢?”鳴玗挨了那一巴掌,便要往外走去。 “你走,我就親手殺了屋里那個凡人,他終究活不了多久?!兵Q弈并未來,可他說的每個字都仿佛有重量一般壓在鳴玗的頭頂。 鳴玗雙拳緊握,回頭望著鳴弈道:“好,那我立刻帶著他走,省的污了你們龍宮的清地。” “鳴玗!”鳴弈怒斥一聲,他那張看起來不到不惑之年的臉上,難得有了表情,卻是生氣的表情。 鳴玗卻頭也不回地向屋內(nèi)走去,他扶起昏迷不醒的孝成禮就要往外走。 “他只是凡人,他能活的日子,在你眼中只是彈指一揮間。”鳴弈并不阻攔自己這從小任性妄為的兒子。 “那也是我的事,父王比起管我,不如早日去給清源天君道謝,若無他,我怕是早被狐妖挫骨揚灰。”孝成禮的所有重量都壓在了鳴玗的肩上,他化為龍身,龍爪緊緊抓住了孝成禮,他騰躍而起,在水中浮游直上。 鳴弈卻站在原地,他身上與臉上的藍紋都漸漸消散,他才開口道:“這鳴玗到底隨了誰???” 鳴弈拂袖便要離開,他卻不回自己的宮室,而是同樣化為龍身,向上游去。 只聽得那小蝦將小聲問背著龜殼的老醫(yī)道:“這不小龍王和龍王一模一樣嗎?” “你再大聲點,小龍王就回來剝了你的蝦皮哦?!崩厢t(yī)拄著珊瑚制成的拐杖一步一步向外挪著。 鳴玗沒有入天宮的玉牌,更何況他還背著一個凡人,他這般任性妄為,便是連南天門都進不去。 鳴玗從來都是任性的主兒,他化為人身拍拍屁股,扶著孝成禮坐在南天門前的玉階上。 近日也不知為何,或是往常亦是如此,這南天門除了鎮(zhèn)守的天兵,竟沒有一位神仙打此路過。 “喲,這不是咱們小龍王嗎?”有一青鳥落在孝成禮的頭頂上人語道。 那青鳥通身藍翠色,唯有鳥喙處是如丹砂般,身材卻不過不過手掌大小。 孝成禮此時正昏厥不醒,完全感覺不到自己頭頂還蹲了只鳥。 “青時?還沒變化得人形呢?”鳴玗抓著孝成禮的手腕,他能感覺到靠著自己的這人脈搏越來越單薄。 那名為青時的鳥兒叫了一聲,拍拍翅膀道:“小龍王帶個凡人來天宮做什么???我看著凡人像是大限已到。”說罷,它便被鳴玗一把抓住握在了掌心。 青鳥受了驚嚇,全身的毛都樹立起來,羽毛如團絨一般包住了青鳥。 “我進不去天宮,你去里面給小王我把藥仙喊出來?!兵Q玗手下一發(fā)力,青鳥慘叫一聲道:“小龍王不居天宮,不知那蒼術(shù),也就是藥仙,脾氣比二太子還怪,我要是能把他叫出來,我叫您聲爺爺。”青時那張赤喙一動,吐出如此一大段人言。 “無用之鳥!”鳴玗把手掌一開,那青鳥拍拍翅膀嘿嘿一笑,便要飛走。 “可是要救這位公子?”鳴玗身后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那聲音很年輕,卻輕如山間之拂風(fēng),鳴玗還未回頭,只瞥見身后人衣角上白藍二色勾畫出的山巒疊嶂圖,那人的手卻搭在了鳴玗肩上,轉(zhuǎn)而坐在了鳴玗的身側(cè)。 鳴玗抓著孝成禮的手更發(fā)力了些,他轉(zhuǎn)頭看著坐在身側(cè)之人。 那人淺笑嫣然,靡顏膩理,眉目如作朗月星河,他嘴角的笑倒是同的聲音一般令人如飲甘泉般清冽。 他坐在鳴玗身邊,鳴玗才瞧見身邊這人那身衣著。 那只是白衣上卻印有山水圖,日光流轉(zhuǎn)之間,那衣上的河川真似流動一般。 “你是蒼術(shù)?”鳴玗向孝成禮靠了靠,試圖與身邊這個突如其來之人保持距離。 那人笑而不言,卻從袖間掏出了一只木盒,那人衣袂輕動,袖間的松柏香悠然飄起。 鳴玗單手接過那木盒時才看到這人的左右雙手的手背上竟然都有金色的騰紋。 那木盒拿在手中并無什么重量,鳴玗將那木盒打卡,木盒中只有一粒白殼丹藥。 “凡人食此丹藥,自然藥到病除???,他會得與非人之力,興許會忘了你,可給他用嗎?”身旁那人講話之間,就見鳴玗把丹藥塞進孝成禮口中,他一拍孝成禮的胸口,那粒丹藥便順勢滑落于他喉間。 “忘就忘了吧,誰要同他休戚與共,省得他七老八十了,皓首蒼顏之時,見我還人如少年,氣他半死怎么辦?”鳴玗摸了摸孝成禮的脈象,已經(jīng)平緩許多了。 那人只瞧著鳴玗忙著掰孝成禮的眼珠子,他不由得一笑,還未等他反應(yīng)過來,鳴玗送懷中掏出斗大一顆珍珠放在那人懷中。 “不愧是藥仙,一粒藥就藥到病除。這珍珠便做了謝禮,改日有空我來給你在上面刻上‘蒼術(shù)’二字?!兵Q玗便認定了眼前人就是藥仙蒼術(shù)。 “好,多謝小龍王了?!蹦侨穗p手捧著那斗大的珍珠,看著鳴玗化為那藍鱗金光的龍,用龍爪又抓起孝成禮,龍身穿破云端,便一路向下飛去。 那一身龍甲在天宮永不落下的日光照耀下,金光耀眼,一如那人手背之上金色的騰紋。 “帝君,那小龍王似是把您認成蒼術(shù)那混小子了?!鼻鄷r不知何時撲撲翅膀飛下來,落在了慶昭所捧的珍珠之上,可那珍珠圓潤,青時差點崴了腳掉落下來。 慶昭笑了一聲道:“那又何妨?你說,這鳴玗,和誰像?我?還是鳴弈?” “我倒覺得和誰都不像,龍王雖從來都不善笑顏,但與帝君一般心腸溫?zé)?,這小龍王可是乖張得很?!鼻鄷r說著還嘖嘖嘴。 “鳴玗的性子與長懷相像,到底他們是親兄弟。不過鳴玗那身藍鱗倒是生得漂亮。”慶昭手里捧著那顆珍珠就踩云而去,待進了南天門,隱于層云之后的眾仙才紛紛出現(xiàn),皆向著這位手有帝紋之仙行禮。 慶昭向人群中側(cè)目一眼,偏巧見那不善言笑之人也正瞧著自己,與他對視一眼,鳴弈便挪開目光,慶昭只做無事,在眾仙列道間向九重凌霄殿而去。 眾仙皆好奇,帝君竟會為了一個小龍王下到南天門。 眾仙只嘆小龍王很快將入仙道,卻只有青鳥嘰嘰喳喳叫著,只有它知道那小龍王身上一半的血都來自帝君。 鳴弈早鳴玗先一步到了天宮,他還未與慶昭說上一句話,那人似乎便知自己要來做什么,甚至在自己之前尋到了鳴玗。 鳴弈心中自然對鳴玗還有所惱怒,但卻見慶昭與鳴玗初次見面是此光景,他便不再計較,只拂衣袖而去。 而鳴玗送了孝成禮回宮中,那做了兩天人間自在客的長懷,椅子還沒捂熱,就被鳴玗扯著要走。 鳴玗帶孝成禮回到人間之時,人間已是黑夜將至,他將那呼吸漸穩(wěn)之人放回床榻之上。 一邊的長懷倒是調(diào)侃起來:“你留下還是走?。俊?/br> “走唄,我還能伺候這凡人一輩子???”鳴玗那雙眼一瞪,在屋里微弱燈光的照耀下倒有些滲人。 “那萬一,他起來沒忘了你呢?”長懷也已從鳴玗處聽了關(guān)于那顆蒼術(shù)給的藥。 “不記得最好,記得了就給我蓋個龍王廟,天天祭拜我,沒準兒我一高興就回來瞧瞧這倒霉孩子呢?”鳴玗甩甩手便先一步要走。 長懷自然緊隨其上,二人這才剛出門,長懷就拖拽著鳴玗要去喝酒,鳴玗懶得回龍宮看父王的臭臉色,自然一口答應(yīng)了。 “是蒼術(shù)那傻小子給你的藥?”長懷這才想起來問鳴玗,他印象中那蒼術(shù)可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呆子。 “是吧,手上有金色騰紋,一身白衣?他那衣服上的圖案好像還是活的?!兵Q玗余光再瞥了一眼這孝成禮的寢殿,才與長懷同離去。 長懷則挑了挑眉毛,看了眼鳴玗,嘖了聲道:“那是我爹,也是你爹,我看他就快認你為親了,那你以后要叫我二哥哥了。” “給你兩拳,讓你二哥哥?!兵Q玗揚揚手便要打長懷。 他與長懷本就是兄弟,無論帝君認不認下他這個兒子,他與長懷都如兄如友。 而孝成禮再醒來時,已是東方魚肚吐白之時。 他覺得自己睡了很久,做了很久的夢,可身體卻格外輕盈。 他記得夢里,他去了龍宮,見了龍王,去了天宮,見了帝君。 他和誰去的,卻記憶模糊不堪。 他想不起母后去了何處,只聽侍奉來的侍女說,太后突發(fā)痢疾,已下葬,而五王爺去戴孝守靈。 孝成禮不記得自己何時安排過國喪,不記得五弟去了何處。 但他依稀記得,母后做了錯事,而五弟去了一個讓自己格外放心的地方。 又忘了何事呢? 孝成禮只在更換晨朝朝衣時,隨手翻閱簡書,見有禮部尚書,說要在城東修新廟,祭龍王。 孝成禮便允了那封上書,禮部尚書修繕龍王廟時,全權(quán)交于自己部下侍郎所管,他也不知那侍郎出身東海,傳聞他家中長輩曾為龍王之子所救,世人皆稱小龍王。 那城東的新廟便真供起了小龍王。 而孝成禮將那日的夢道與欽天監(jiān)而言。 欽天監(jiān)只連忙叩拜道:“圣人得此祥瑞,天佑我朝。得見龍王,四季風(fēng)調(diào)雨順。得見帝君,萬世太平吉祥。” 這是件好事,沒過幾日便傳遍了全國,祥瑞之兆,當(dāng)今圣人亦是千秋之主。 但眾人欣喜,唯有圣人本人,也就是孝成禮對此事憂思不得解,他總覺得自己忘了什么事。 且他本身有舊疾,幼時墜馬落下的傷痕也一并消失不見。 那一場夢后,他發(fā)覺自己不論做何事都能得心應(yīng)手,眉目晴朗,再無未染后各類病。 他也私下問過不少名人道家,唯有一年輕道士,名為齊光。 他問孝成禮可知楚襄王夜夢神女。 他所言,孝成禮恐也遇到神女仙人,神女仙人攜他入海通天。 孝成禮卻想不起有何神女仙人。 此事也只能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