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仙】第一回
山澗的晨,煙籠著霧,天低湛藍(lán)色。 久無樂從屋中出來,他那頭白發(fā)被隨意地挽在了頭后,他身上略顯寬大的月白道衫卻已有洗舊的痕跡,他腰間依舊垂著那塊玉色有缺的玉佩。 他動動鼻子,吸入山林間的潮濕、冰涼的風(fēng),這才便是一覺睡醒了。 “師父,晨安。”孝成澤早已在院中做了晨功,他已累到滿頭大汗。 久無樂笑著轉(zhuǎn)頭望向那不過十九的少年道:“跑山回來了?!?/br> 那少年用手背拭去額間的汗滴:“是,青丘山之大,跑了這么多回,還沒有見過相同的景色。” 久無樂走到那落了漆皮的黑缸前,他端起那撐了清涼泉水的半瓢葫蘆,絲絲清涼的水滑過喉間,他又舀了一勺水遞給了孝成澤:“你身上的龍血也快褪干凈了,過些時日,該好好入門道法了?!?/br> 孝成澤接過水瓢,看著那半瓢水上倒影著自己大汗淋漓的臉:“師父修仙道,比起母后所修的魔道,是否更不易?” 久無樂那嘴角邊的笑倒是從來都在,他用從石案上拿起了小木碗,將期中的魚食撒入自己養(yǎng)的那小半池錦鯉中,那些餓了一夜的錦鯉紛紛探出頭噙食魚料。 “自然不易,狐乃是妖,不是龍那樣的瑞獸,只需時日就能入仙道。我們狐妖,便要修行、修德,才能得以飛升入天宮?!本脽o樂抬頭看了看平靜無云的天際,在這青丘山的一角只是窺探,怎能看到青云之上偉岸的九重天宮。 孝成澤喝干了瓢中的水,將水瓢又扔回到了水缸當(dāng)中:“青丘山只有師父一人修仙道嗎?” “大多數(shù)的狐,更想變成人,披上人皮,去體驗人世間的冷暖悲歡,我是不懂,待哪日,你想去體驗了,我不會阻攔?!本脽o樂把木碗放回到石案上,雙手交疊在袖中,他沖孝成澤笑笑,孝成澤便乖乖地回自己屋里去換衣服。 今日也無事。 久無樂能聽見山風(fēng)穿林音,灌灌鳥從天而過的叫喊。 他瞧著孝成澤便想起了久瑤,那小了自己一輩的小姑娘,那也是個憧憬著人間愛戀的小狐妖。 到底何為愛呢?久無樂常想著,天宮的神仙都想不明白,甚至犯禁,他一個尚未修成的狐妖又琢磨什么呢? 他常笑著,逢人都猜他熟悉天機,心機頗重,久無樂也確實了解世事萬千與萬物輪回,可卻從來都不明白情愛,他活得格外不像個有著妖媚之稱的狐妖。 昨日,去見了鳴玗,他一個狐妖,倒是第一次進(jìn)龍宮,鳴玗在海中撕了梅花箋,他不得不前往。 只是為了感謝他,鳴玗請他龍宮一日游,還送了他一串珍珠項鏈,他一個男妖,他也不知用在何處,便轉(zhuǎn)手塞進(jìn)了自己寶庫之中。 那鳴玗和那凡人相戀,似是連龍王都知道。 久無樂總想著,自己若是龍王,若是知道自己兒子這般,和凡人相結(jié),必再抽了他的龍筋,困在海里,一千年不準(zhǔn)出來。 久無樂在龍宮時,只遠(yuǎn)遠(yuǎn)地瞥見了龍王一眼。那看起來就冰冷如霜的人,又聽了鳴玗的描述,龍王的性子似乎都是拒人千里之外的。 龍王與帝君,雖未有人同久無樂講過這其中的故事,但久無樂卻已猜出了十之八九。 但久無樂并不明白,這二人身居高位,卻私下就犯了禁。 久無樂更不明白,那請自己去救鳴玗之人,不是龍王,更不是帝君,而是那清源天君,他又是為何呢? “師父!我今天想去阿歡家吃涮鍋。”換了衣服的孝成澤便從屋里出來了,那十九的少年,換上素凈的衣裳,便是器宇不凡。 而阿歡,是住在離久無樂這小院不遠(yuǎn)的地方的一只年輕狐妖。 “何為涮鍋?”久無樂問道。 “就她從山下村里偷個雞,切成薄片,在熱鍋沸水中一燙,燙熟后,沾點香油和醋?!毙⒊蓾烧f著說著,嘴角口水都能淌出來。 “饞成這樣,就去吧?!本脽o樂對眼前這少年有幾分笑而無語。 “好嘞,在宮中吃過那么多珍饈,卻第一次聽聞這種吃法?!毙⒊蓾闪嘀蛱斐允5陌氚恻c就要出門。 久無樂瞧見了孝成澤手里的東西,有點納悶,便笑著問道:“你怎么給她提吃剩的?” “這不是,我吃不完嘛?!鄙倌晷χ鴵蠐项^就推開半高的木門,拎著那半袋糕點就走了。 聽著孝成澤的話,久無樂卻怎么都覺得是這少年故意要去惹惱那古靈精怪的小姑娘。惹惱了那小姑娘又有什么好處呢,久無樂便不是很明白了。 他則一個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著石桌上還殘局棋盤,他手捻一黑子,仔細(xì)琢磨這該往哪里下。 這一琢磨便就到了中午,坐到腿腳都有發(fā)麻,久無樂才將捻著的那一子又被放回了石盒中。 他是妖,修為千年,早就不是孝成澤這種一日三餐一頓不能少的小妖了,他也不餓,就起身在院中走走。 他這小宅并不大,卻又前門后院,久無樂便往院后走去,其實院后有久無樂自己種的豆苗。他在種地前,分明也和不少農(nóng)夫取了經(jīng),可他這一畝三分地里卻是草盛豆苗稀。 久無樂便站在小道上,望著田間一片慘景他倒是笑著,但笑的是那田里突然探出頭的老鼠。 能在滿是狐貍的青丘山里探出一只老鼠也是難得。 而那老鼠瞧見了久無樂在看自己,便一躥而出,可還沒跑兩步卻被久無樂單手就抓住了尾巴。 “你怕不是來我這田里偷吃的吧?”久無樂笑咪咪地說道。 那老鼠如見貓般,來回扭動著身子想要掙脫久無樂。 “我只是來這山上尋人,聽說有一個助人為樂的狐仙,叫久無樂,我只是無意闖入你這田里?!蹦抢鲜箝_了口,卻是個男聲。 “我從不助人為樂,我也不是狐仙,但小生確實叫久無樂?!本脽o樂這才松了手,那小鼠墜落到地。 那鼠抖抖身子:“我找您,是有一事相求。” 久無樂雙手疊插在袖間,只笑而不言,他在等著這老鼠說話。 “我有一胞妹,她修法比我有天賦,早早得了人形,卻在半月前到了京都去,卻了無音訊了。我與meimei無父無母,我又道行淺,實在是想不出法子去找她了,便來尋狐仙您了?!蹦鞘笱炖镞€不忘恭維幾句。 久無樂倒是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道:“可,我做事都是收酬勞的?!?/br> 那小鼠兩只前爪立起來做了個拜的動作:“我道行太淺,連人形都化不了。而且我從亶爰山到了青丘山,就已用了全部的氣力了。便什么也給不了狐仙,若是狐仙不介意,我能給狐仙偷兩袋大米。” 久無樂蹲下身子,雙手捧起那小鼠道:“大米就不用,你若是會種地,待你能化人形了,就到我這里來給我種點小蔥、蒜苗什么的,我實在是對著院子沒轍。”久無樂眼神一撇就能看到還堆在圍欄下的一堆蔥苗。 那小鼠的黑眼珠里都仿佛能亮出光來:“可是真!那我先謝過狐仙了?!?/br> “我不是狐仙,喚我久無樂就好。你呢,叫什么?”久無樂化出一繡了狐貍頭的佩囊,將那小鼠裝了進(jìn)去,他將那佩囊垂在了腰間。 “我叫吉星,我meimei叫吉月。”那小鼠在錦囊袋口湊出了一個小腦袋。 “我們現(xiàn)在就去京都,只是等到,也怕入夜了。”久無樂一個彈指,他便換了一身平日里穿的白衣。 吉星吱吱叫了一聲:“狐仙大人不是可以瞬移嗎?我曾聽鄰家的兔大娘說道過?!?/br> “那是有梅花箋,梅花箋里有我的咒法,只需撕碎,我就可傳身過去,你這上門找人,我只能帶著你飛去京都了?!本脽o樂把那錦囊的口再微微扎緊了些。 “飛,飛去?”吉星話還沒講完,就見眼前這人化為一只巨大的白狐,通神的狐毛挺硬光順,裝著小鼠的錦囊被懸掛在了狐的脖頸之上。 久無樂正要騰躍而起,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田間化為原形,四腳下去早已把這田間的豆苗和雜草都踩得稀巴爛了。 久無樂嘆了口氣,便踩空躍起,他只能聽到那錦囊中的小鼠因騰空而起,嚇到驚聲尖叫。 “你且聲音小些,我這耳朵都能被震裂?!本脽o樂道。 吉星連忙縮回到了錦囊之中,用兩只前爪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你們鼠妖不都能聞到血親身上的味道,到了京都,那里人多,妖更多,你要聞得仔細(xì)些?!本脽o樂道。 吉星在袋中,說話聲音悶悶的:“那狐仙大人不和我訂什么契嗎?不怕我找到了meimei,就不給你回來種地了嗎?” “不怕,你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br> 吉星也不知飛了多久,只知道自那白狐踏上白云,在云間奔跑,他覺得四平八穩(wěn)時,就緩緩睡著了,他從亶爰山一路跑來,實在是耗費了太多的氣力。 待他醒時,卻是被久無樂隔著錦囊搖醒的,他迷迷糊糊地從囊口探出頭來,久無樂已化為人形,那身白衣被月色襯的更白,他那頭白發(fā)也被整齊地用素色的絲絳在了腦后。 而此時,久無樂正立在京都最高處的花萼樓之上,此樓乃先帝為當(dāng)今圣人的母后所修,京都人都知,那絕色無雙的妃子曾在這樓上日日為先帝歌舞。 樓高風(fēng)緊,吉星忍不住打了個冷顫,就能見京都道行四通八達(dá),東西南北排布如星羅棋陣般,分明已是明月高懸、夜色正濃時,整座京都城卻尋常巷陌間都是燈火通明,城間大道上人頭攢動,熱鬧非凡,還有游街的花車正過。 “這是?” “今日是三月三,在京都是大日子,你瞧,那邊是皇宮,待到子時,宮里便會放一柱煙花,到時,全城都會煙花與孔明燈同啟,你若是相放孔明燈,我可以給你買一個?!本脽o樂樂悠悠地說道。 吉星卻探頭看了眼久無樂道:“狐仙大人,你這一頭白發(fā)未免過于引人注目?!?/br> “這你就不用愁了,這京都三月三,也是男女相會之時,人們都會帶上面具?!闭f罷,久無樂將手掌覆蓋在臉上,他手下便化出了一狐貍面具,那狐貍面具倒是栩栩如生。 他白發(fā)白衣太過奪目,他彈指間,身上的衣裳變?yōu)榱艘簧聿枭珗A領(lǐng)袍,他腳上的翹頭白靴,也變成了一雙黑色官靴。 久無樂從屋頂之上飛身而下,吉星又縮回了錦囊袋中。 他若無其事般落在了人少的小巷中,轉(zhuǎn)身便走入了大街之上,大街之上喧鬧無比,久無樂一側(cè)目,自己竟過了龍王廟,那龍王廟到了此時還沒有閉門,香火仍舊不斷。 但久無樂并未多停留,而是隨著人潮往人更多的東市走去。 “能聞到你meimei的味道嗎?”狐貍面具下的那人說道。 囊中的小鼠在袋間悶聲道:“聞不到,這么大的京都,我們找到何時?” 吉星話才剛說完,就突然在袋中翻了個大圈,不知為何突然有人在猛搖自己。 “喲,這袋子還挺重的,里面東西肯定值錢?!奔锹牭搅舜馐莻€陌生的聲音,他這才意識到裝著自己的錦囊怕不是讓賊人偷了。 久無樂聽不到吉星說話,前方花車過道,人愈來愈多,來回都有人撞著久無樂,久無樂趕忙伸手去摸腰間,裝著吉星的袋子竟被人偷走了。 動動鼻子,人群間有女子的胭脂味,有男子的汗臭味,還有花車上的新木味道,但還能聞到帶著自己味道的錦囊,就在街那另一邊,并不遠(yuǎn),人很多,那賊人也跑的不快,只是久無樂也被擠得不能動彈。 他也顧不得了,雙手撥開人群就往前奔,惹得四周人咒罵聲不停。 那賊人也似是感覺到了錦囊的主人追來了,他便拔腿就跑。 而久無樂,卻被正要過路的花車攔住了前行,縱然有通身法術(shù),卻被人群擠到動彈不得,通天的本事也使不出來。 可他剛轉(zhuǎn)身就跑,就撞到了一男子,他見撞到的男人衣著不凡,正要破口大罵,便見被撞那人一臉不悅地看著他手里的錦囊,那人一把抓住小賊的手腕道:“不是你的吧。” 那小賊想要把手抽回來,卻怎么也掙脫不了,只得疼到咧嘴道:“就是我的,在我手里就是我的?!?/br> 那男子劍眉一皺,手下力道更大了:“我不介意捏斷你的手?!?/br> 那賊人打量著眼前的男子,比自己高了許多,但卻面如冠玉,器宇不凡,想必是哪家的貴人了。 那男子那雙眼卻如巖下電,讓賊人不由得抖擻一下,抓著錦囊的那只手失了勁,那錦囊便向下落去,而那男子的另一手卻穩(wěn)穩(wěn)抓住了那錦囊,他狠狠一甩手,那賊人便被摔倒在地。 “呸,倒了八輩子霉了?!辟\人正要爬起來就要走,就見眼前站了一個戴著狐貍面具的男子。 那男子底下身子,半揭開那面具,面具下那張臉上卻帶著笑容道:“手腳雙全,卻以盜竊為生,那這手腳不必留著了?!彼捳f罷,賊人看自己雙手竟變成了如鴨一般的連蹼。 “??!”那賊人慘叫一聲,如見鬼怪一般盯著久無樂,連滾帶爬地跑走了。 久無樂這才走到那手里拿著自己錦囊的男子面前,他微微行了一禮道:“小生見過清源天君。” 鶴揚瞥了一眼久無樂,突然發(fā)覺手里的錦囊居然動了動,他皺著眉:“你這狐妖古怪無比,你給那小賊只下了幻咒,不傷他半分?!?/br> 鶴揚見久無樂并不吃驚,他正是在那小賊身上聞到了久無樂的味道,這才攔下他,那錦囊上的狐貍頭更讓他斷定,這荷包不是這凡人的。 “一時糊涂,不是什么惡人?!本脽o樂將臉上半戴的面具又重新帶好。 鶴揚將那錦囊拋給久無樂,久無樂雙手穩(wěn)穩(wěn)接住了。 “這其中是活物?”鶴揚皺著眉頭問道。 久無樂雖笑著,但隔著面具,鶴揚并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伸手松了那錦囊的束帶,被搖來搖去,已經(jīng)昏頭暈?zāi)X的吉星這才湊出頭呼吸。 鶴揚見了那冒出頭的小老鼠,眉頭皺成了‘川’字:“你這狐隨身帶些什么東西?你這都是些什么習(xí)慣?” 久無樂用手指輕撫了吉星的頭頂?shù)溃骸斑@是小生的客人,幫他來尋meimei。小生冒昧問句,天君怎會到人間來?” 鶴揚也并不隱瞞,直言道:“百花節(jié)時,百花下凡,但桃花仙久久未歸,桃花仙本就不數(shù)上流。帝君恐有事,便讓我來徹查此事。” “哦?這事兒倒是蹊蹺,花仙與女妖竟然都在京都中尋不見蹤影。”久無樂正說話,那吉星卻突然說了句:“我聞到味道了,就從右邊這條大路上傳來的?!?/br> 剛才在袋中搖了半天,吉星只顧著暈頭轉(zhuǎn)向了,這探出個頭來,隨著東風(fēng)竟聞到自己meimei身上的味道,倒真是歪打正著。 “這右邊是什么地方?”鶴揚看來對這人間一點都不熟悉。 那就久無樂卻道:“那是清樂坊了,便是花街,是京都各家青樓的所在之地?!?/br> 鶴揚隔著面具瞧不見眼前這狐貍的表情,他知道這人肯定在面具后偷笑。 “我與鼠兄會去看,天君可否要一起?” 鶴揚與久無樂也認(rèn)識并不久。 他們相識也不過是因為他曾委托久無樂幫他去尋鳴玗。鶴揚一向不喜妖族,這種整日想修仙道成神的妖,他更覺得莫名其妙。也正是因為這種不喜歡,他才愿委托久無樂做事,反正日后也不會再見,可曾想到,自己下凡辦事,竟就又歪打正著。 “那就去看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