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

    軍隊(duì)黑壓壓地洪水一般漫去，從此不再有干土地，只有一片深黑的泥淖；饑餓的軍隊(duì)入了富城，結(jié)果既沒有了軍隊(duì)，也沒有了富城，只剩下焚燒、殺戮和搶掠。

    軍隊(duì)入城第一日。

    遠(yuǎn)遠(yuǎn)望去，城中青煙四起，火光沖天，北風(fēng)陣陣，吹來無數(shù)號(hào)哭哀痛之聲。

    第二日。

    青煙消散，火光漸息，北風(fēng)怒號(hào)，凄慘悲愴，刮來濃烈的血腥味道。夜色中，城墻上縋下許多冒死逃難的百姓，然而等待他們的，卻是守候多時(shí)的屠刀。羔羊四散奔逃，被屠夫一個(gè)個(gè)抓住，宰殺，一刀接一刀。

    沒有任何逃跑的希望。墻下的土地已被血浸得深黑。

    第三日。

    青煙又起，火光大盛，風(fēng)停了，世界安靜下來，空氣中傳來焦臭惡心的氣味。

    “司空有令，今日封刀　。使君可以進(jìn)去了。”城門的守衛(wèi)說。

    城門大開，門洞透出慘白的天光。蒼白的灰塵和雪一起飛舞著，讓人幾乎看不見東西。

    劉備走向這混沌的白色，腳步滯重。甫一踏入，沒走幾步就險(xiǎn)些絆倒，四下望去，就見城墻下尸堆如鱗，密密麻麻，幾無下腳之處。

    ——他們走投無路逃到這里，離城外不過一墻之隔。

    他停下了腳步。

    尸首太多了。幸好是冬天，比夏天好些，夏天炎熱，必然穢臭逼人，蚊蠅亂舞，若積尸不焚，疫病就要流行。上回彭城被屠，也大約在夏季。

    現(xiàn)在雖無腐氣，空氣中卻彌漫著火油酷烈的惡臭——不，不只是火油，還有煙和血的氣味，人類油脂燃燒發(fā)出的臭氣，令人作嘔。

    劉備站在積尸之間靜默良久，直到一小隊(duì)士卒過來，搬開些尸首，裝在牛車上運(yùn)走，清出條道來，他才繼續(xù)往前。

    城內(nèi)正在進(jìn)行收尾工作，道路上已沒有了大的尸體，只散落著些辨不清形狀的，嬰孩遭車馬碾碎壓扁的rou泥。

    愈往里走，這些小小的、碎爛的血rou就愈多。

    ——小孩子，小孩子往往是最先死的。他們孱弱，做不了苦役；沒有錢財(cái)，賄賂不了士兵，一味只會(huì)哭鬧，是些頂煩人沒用的東西；殺著也快，一擊便死了。

    成年男女排第二位；先索取錢財(cái)，搜刮殆盡后，再牲畜般系累起來聚在一處，好折磨虐殺取樂……

    劉備繼續(xù)走著。他走得小心，避免踩著那些零碎的血rou。

    沒有風(fēng)，雪花沉沉地墜下，化成水，溶與血，結(jié)成冰。暗紅的冰渣在他腳下碎裂，沒進(jìn)深黑的泥淖。

    路邊的溝渠、水池里，堆尸貯積，手足相枕。尸體填平了池塘，露出水面，蒙上霜雪，凝固如冰雕。

    幾個(gè)士卒在街上四處張貼安民告示，上書“今日封刀，毋得驚懼”云云。

    空氣中惡臭之氣愈發(fā)濃重，煙氣氤氳，結(jié)成如霧，前方火光照耀，亮如電灼，傳來畢畢剝剝的聲音。

    那是城中一處空地，現(xiàn)做焚尸場(chǎng)所。薪垛之上，尸體堆積如山，大火熊熊，燒盡血rou白骨，只留灰燼。人油燃燒的腥臭氣味濃如實(shí)質(zhì)，劉備捂住口鼻，幾要作嘔。

    空地邊上卻歇著幾個(gè)卒子，都摟了漂亮女子親熱；那些女子衣不蔽體，麻木溫馴，由著他們欺凌；旁邊屋檐下卻掛著個(gè)姑娘，赤條條的，奶房被割去，渾身泛著青灰：這大約就是反抗的下場(chǎng)。

    又有幾名軍士拉來一車尸體，挨個(gè)扔進(jìn)火里。

    就見一年輕婦人的尸首被卒子拖下車來；這婦人衣衫碎爛，弓著腰背，僵直雙臂里仍緊摟幼子。不想也知發(fā)生何事：此婦為卒所擒，為逼其就范，欲奪其子，婦護(hù)子不肯，子啼哭不止，卒怒，遂將母子一并殺之。

    母子尸體被拋進(jìn)火里，猶拋一根薪柴，沒在金紅的烈焰中，扭曲著化為焦黑。

    最后，都會(huì)變成一捧灰燼，一縷青煙，從此渺無痕跡。世上再無人記得，這座城里曾有一個(gè)以性命愛護(hù)兒子的母親。

    不，一定不止這一個(gè)。天底下哪有不愛孩子的母親呢？那些被碾進(jìn)泥里的嬰孩，他們的母親又怎樣了？大約也都死了吧。

    失去孩子，被凌辱，被殺害……對(duì)母親而言，這是如何的痛苦??！

    天下人都是有父母親的，為什么有人竟能……狠心到做出這種事來??？

    劉備終于忍不住，沖進(jìn)旁邊一條小巷，扶著墻嘔吐起來。他的腸胃都抽痛得攪成一團(tuán)，眼淚洶涌而出，淌了滿臉。

    他吐到再嘔不出什么東西，仍覺得滿腹都是扭曲沉重的痛苦，死者慘痛的呼號(hào)如利刃般切割他的腸道。

    ——那么多痛苦，那么多……我卻只能看著，什么也不能做，什么都做不到！

    他攥緊拳頭砸在墻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如果……我不是孤身一人，如果我還有兵馬……

    如果我能……

    可我一無所有，甚至只能與……造就這一切的罪魁禍?zhǔn)渍驹谝黄稹?/br>
    所有的憤恨，歸根結(jié)底，都不過是恨自己的無能罷了。

    他捂住眼睛，無聲地苦笑起來。

    “劉使君。”

    有人叫他。

    劉備一驚，抬頭看去。就見巷口立著位高大的獨(dú)眼將軍；正是建武將軍夏侯惇。

    “夏侯將軍……”他心中慌亂了一瞬，元讓怎么在這里？

    “司空命我前來尋你?！毕暮類曇舫练€(wěn)，似乎沒有看見劉備此時(shí)的狼狽模樣。

    ——果然，我做什么都瞞不過他……

    劉備草草抹去臉上的淚水，出了小巷，隨了夏侯惇一起走。

    過了好一會(huì)兒，他終于打破沉默，問道：

    “城中……還有活口嗎？”

    “尚有?！?/br>
    “在哪？”

    “城東一宅邸收留了幾戶難民。別處或亦藏匿有幸免者?！?/br>
    劉備一下抓住夏侯惇手臂，誠(chéng)懇道：“還請(qǐng)將軍帶我過去，備想見見他們。”

    城東，一處宅邸。

    劉備進(jìn)得門去，就見院內(nèi)或躺或坐了許多衣衫襤褸的難民，一看見他們進(jìn)來，就急忙下拜磕頭，泣道：“軍爺！謝軍爺救命之恩！”

    ——這年頭，只要不被人無故殺死，就該感恩戴德了。

    劉備心中酸苦，嘆一口氣，柔聲道：“諸位都起來吧?！?/br>
    話音落下，卻無一人敢起身；他便伸手去扶，一個(gè)個(gè)卻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縮著，驚惶不已。

    他伸出的手僵在空中，又感到了深深的無力和悲哀。

    “……劉使君，是劉使君嗎？”

    忽然，有人出聲，小心翼翼地問道。

    他循聲望去，就見一名衣衫破爛，但不似普通百姓的男子正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正是。”劉備忙去扶起這人，“敢問閣下是……”

    “卑職不過是名小小書吏，曾有幸遠(yuǎn)遠(yuǎn)見過使君一面。不想能在此時(shí)再見?！?/br>
    其他人也竊竊私語起來。

    “真是劉使君……”“是他……”“我們真不必死了……”

    “使君啊，救救我們吧！”

    他們都一齊用希冀的眼神望著劉備。好像他們相信他真有那個(gè)力量似的。

    這樣希冀的眼神，比仇恨的目光更叫他無地自容。

    ——他們知道……我沒能救得了任何人嗎？

    ——他們知道……我如今……與曹cao在一處嗎？

    “你們……都起來，都起來！”劉備雙眼泛著淚光，挨個(gè)去扶起地上的人。

    然而，有些人的確是扶不起來的；此地的難民，大都焦頭爛額，斷臂折脛，刀痕遍體，血漬成塊，滿面如燭淚成行，碎爛鶉衣，腥穢觸鼻。傷重?cái)嗤日?，饑餓虛弱者，都無法起身。

    他一個(gè)一個(gè)看過去，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劉備已許多年沒哭過，今日卻一連淚下兩回。

    “使君怎么……”

    劉備哽咽道：“諸位……恕備無能……彭城被屠，我無力阻止，使百姓蒙此大難，是備之過也……”話未說完，已泣不成聲。

    “使君何須自責(zé)？”那書吏道，“彭城之難，乃曹cao罪過，與使君何干？”

    “是啊，上回曹cao屠徐，還是使君前來相助的?！?/br>
    “使君是個(gè)好人，咱老百姓心里亮堂。那曹cao窮兇極惡，使君即便阻不了他，也比那些無動(dòng)于衷袖手旁觀之徒好上得多?！?/br>
    “我等都打心眼里欽佩使君義舉，又何來怪罪呢？”

    ……

    劉備許久說不出話，內(nèi)心百感交集。

    隨后，他又詢問了他們近來的經(jīng)歷，知道他們過來這里避難，是因?yàn)槁犝f有個(gè)姓夏侯的將爺暫居在此，常勸阻部下殺戮，全活許多難民；又詢問他們短缺什么物資，一一記下；末了，脫下自己身上的皮裘披在名重傷者身上，向他們道別。

    他一步一回頭地向門口走去；夏侯惇等在那里，見他出來，什么也沒問，兩人繼續(xù)一起往城外去。

    “夏侯將軍，以后安置這些難民就麻煩你了。”

    夏侯惇點(diǎn)頭。

    “將軍不是濫殺之人。司空這樣做，你當(dāng)真無任何異見？”

    “……司空行事自有他的道理，我無權(quán)過問。”

    劉備嘆息一聲，知道夏侯惇對(duì)曹cao忠心耿耿，自己本不該多問。

    “不管怎樣，為著那些幸存的人，我都需感謝你，元讓?！眲漭p聲道。

    夏侯惇腳步頓了一下，沒有答話。

    兩人此后便陷入沉默，直到回營(yíng)。

    第四節(jié).冷

    曹cao一見劉備回來，就連忙拉著他進(jìn)帳。

    “玄德到城里去做什么？染這一身穢氣?！?/br>
    隨即命侍者準(zhǔn)備熱水，“手這么冷，怎么就穿了件棉袍，孤給你的狐裘呢？”

    劉備看著恍恍惚惚魂不守舍，一雙失焦的眼睛愣愣地盯著前方，似乎沒聽見他說話。

    待到侍從送來熱水、擺開屏風(fēng)，劉備夢(mèng)游似的脫去衣衫跨入浴桶，坐在水里繼續(xù)發(fā)呆。

    過了許久，曹cao估摸著水該冷了，劉備還沒出來。

    他于是靠過去，“玄德，怎么還沒洗完？水都涼了！”

    他狀似隨意地從屏風(fēng)縫里看去，就見蘭湯瀲滟，劉使君坐于其中，恰如三尺寒泉浸明玉；烏發(fā)光滑如綢，濕漉漉粘著頸項(xiàng)；皓月般的面龐也濕淋淋泛著水光，面色卻蒼白，一雙劍眉間也不復(fù)往日英氣，只籠著濃重的哀愁，端的是惹人憐愛。

    曹cao忙扭過頭去咳嗽一聲，又喊到：“玄德，玄德？”

    劉備終于應(yīng)了一聲，就聽見水聲嘩嘩，那人跨出浴桶，草草擦干身體就披了衣服出來。

    他皮膚上仍蒙著水汽，頭發(fā)濕漉漉地往下滴水。

    “頭發(fā)不擦干怎么行？”曹cao責(zé)道，拉著劉備坐下，取毛巾來給他擦頭。

    劉備仍沒什么反應(yīng)，任他擦著頭發(fā)，只垂著眼睛坐著一動(dòng)不動(dòng)。

    曹cao皺起眉頭，“玄德，還在生我的氣？”

    劉備一字一句道：“備只知，天下愛父母親人者，非唯司空?！?/br>
    “你果真還在怨我?！辈躢ao丟下毛巾，抓住他的肩膀扭過來，怒道：“就為些該死的反賊、賤民？”

    “他們是人，是百姓，是我大漢的臣民。他們不該死?！?/br>
    “行，你想為他們?cè)兮枘嫖乙淮危课乙讶塘四阋淮?，再不?huì)忍第二次了！”曹cao氣極反笑，揪住劉備的衣領(lǐng)，“劉玄德，你憑什么？你不過是個(gè)敗軍之將，一無所有的喪家之犬，我做什么，還需你來置喙？”

    劉備沒有答話。

    “怎么，不說話了？你不是一向伶牙俐齒得很么？”

    曹cao本想再嘲諷幾句，卻見劉備頰上浮起不正常的酡紅；一摸額頭，guntang；原來是發(fā)燒了。

    他無奈搖頭，火氣也消了，只得讓劉備躺在榻上，命軍醫(yī)過來瞧病。

    之后這幾日，帳內(nèi)都被炭火燒得十分暖和，本有些單薄的床被都加厚一層，劉備卻常常感到寒冷。

    酷烈的腥臭味仍在他鼻尖縈繞，一閉上眼，就看見無數(shù)形容凄慘的尸體在火焰里燒得畢剝作響。他燒得暈暈乎乎，一個(gè)接一個(gè)地做噩夢(mèng)，時(shí)時(shí)地發(fā)著抖。

    曹cao常憂慮地握住他滿是冷汗的手，卻只會(huì)讓他感到更深的寒冷，跌入更深的噩夢(mèng)。

    但在浮沉的意識(shí)里，劉備一遍又一遍想著。

    ——我此生注定與你勢(shì)不兩立，曹孟德。我終究會(huì)離開，與你為敵，盡我的全力阻止你。

    但現(xiàn)在還不到時(shí)機(jī)，還要借曹cao之手除去大敵呂布。勉在虎xue暫棲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