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情緣戛然而止
“方徊最開始是薛耀的得意門生,你爹整倒薛耀后,薛府遭到抄家,女眷全發(fā)落進官窯里,薛芳柔被嚇得一命嗚呼,這門親事自然就黃了?!?/br> 那大概是五年前的血雨腥風,俺答連年南下劫掠,竟然直接兵臨北京城下,勤王軍死傷慘重才把俺答趕回北方。 事后皇帝將怒火全撒在當時的兵部尚書顧汝殛身上,險些誅他九族,薛耀任職戶部,為前線提供糧草,政治上跟顧汝殛結黨多年,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在朝堂上聯(lián)合近十名言官為之諍諫,觸怒圣顏。 瞿云川授意下面的人行動,很快在顧汝殛、薛耀家中“查抄”出勾結俺答的證據(jù),名正言順給他們定罪,為皇帝拔出心頭這根刺。從此顧黨倒了,皇帝又扶持清流黨,跟瞿黨、司禮監(jiān)三足鼎立,權利的分配,自古以來都是呈三角態(tài)勢時最為穩(wěn)固。 原來我愛上的是薛蘭寧的妹夫,瞿清決這樣想著,感覺世界真荒謬,一切都像陰謀,最心痛方徊,他不是孤寒中拔地而起的青松,干干凈凈,頂天立地,他不是。 從來沒有哪個英雄是像神跡一樣憑空誕生在人間。 他也是宦海浮沉中煎熬過來的,太多人夢想做乘龍快婿、依附黨羽,以求快速升遷、平步青云?;蛟S他不是沒想過走捷徑,但最終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上了最艱難的路。 瞿清決驚覺自己竟然如此愛他,愛到得知真相后第一反應不是被蒙在鼓里的憤怒,而是心疼他身為人的活生生的欲望。若是當年薛家不倒,恐怕他此時已經(jīng)進入內(nèi)閣。 手被碰了一下,梁羽奚試探性的,慢慢握住瞿清決的手:“仲雅哥,別傷心,那種人不值得?!?/br> 梁羽奚的手,滑嫩無繭,從未經(jīng)歷過風雨折磨,是一雙十七歲貴公子的手,瞿清決怔怔站著,想到方徊的手面也柔,但手心粗糙如鋼盔。 “看著我,仲雅哥,我要你看著我!”梁羽奚把他的手扣在自己心口:“這顆心為你跳了十多年,你為什么不能只看到我?瞿清決,這世上只有我了解你!你跟我一樣自私自利、爛到根里,我們天生就該在一起?!?/br> 瞿清決抽回自己的手,與此同時梁羽奚貼過來蹭上他面容,唇舌如一尾靈活的魚,濕潤他的嘴,親到了,梁羽奚見好就收,意猶未盡地舔弄嘴唇,向瞿清決身后露出一個挑釁的笑容。 方徊站在那里,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瞿清決發(fā)現(xiàn)后沒多大反應,不怕方徊誤會,都是成年人了,能結束愛情的不是陰差陽錯的誤會,只會是扛不住的現(xiàn)實。 “你母親已經(jīng)休息了?” “是?!?/br> “柏云她……” “她是繡娘,來德安謀求生計?!狈交搽[隱有些煩躁,往梁羽奚那兒瞥了一眼,瞿清決會意,跟他往僻靜的花蔭里走,他低聲道:“我不會娶她?!?/br> “你知道我以前對薛蘭寧做的混賬事嗎?” 方徊猝然停下腳步,目光直視前方,“我知道?!彼D頭望進瞿清決眼底:“我很介意。但總歸是以前的事,我可以容忍?!?/br> “若是我不能容忍呢?”瞿清決重重垂下頭,心道我不能容忍這樣的自己,傷害過你身邊的人,再來玷污你。 方徊誤解了他的意思,猶豫道:“當年薛芳柔……罷了,死者為大,不談以前那些事?!?/br> 很久以后,瞿清決才了解到這婚事的個中緣由。 方徊早瞿清決三年參加科舉,殿試上博得薛耀青眼相加,之后多次受他提攜。身家清白,才干卓越,這樣的年輕人素來是榜下捉婿的熱點。 薛耀很滿意方徊,有意招他為婿,誰都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娶薛家女,成顧黨人。但方徊不愿跟朋黨牽涉太深,以無顏高攀之名謝絕了這樁婚事。 哪知薛芳柔小姐已對他芳心暗許,盂蘭盆節(jié)那日眾多夫人小姐們?nèi)プo國寺供香火,薛芳柔竟在佛前立誓非君不嫁,很快在京中傳得人盡皆知。 方徊被逼到風口浪尖,他似乎屈從了,又可能沒有,不久后俺答兵圍京城,很多情緣戛然而止,此事也掰扯不清了,湮滅在無數(shù)不了了之的過往里。 幸運的是方徊初入官場,在顧黨中資歷很淺,沒有被“倒顧”的風波危及。 這些都是后來瞿清決在京城打聽到的,拼拼湊湊,弄清事情的原委。為尊者諱,為死者諱,方徊恪守禮儀,顧全薛小姐的名節(jié),不曾跟他提過半句。 風起,小園林內(nèi)竹聲瀟瀟,忽然突兀地闖入雜亂腳步聲,曹德康大喊:“知府!桃渚失陷!倭寇打過來了!” 他氣喘吁吁把軍報奉上,瞿清決來不及震撼,一把扯過來撕開封口,紙張已被汗水泡軟了,墨跡暈散,他逐字逐句讀,眼前一陣眩暈,抬起頭,立刻大跨步走向梁羽奚,緊緊攥住他臂膀。 梁羽奚未經(jīng)世事,想不出會有什么事,懵懂望著瞿清決。倒是方徊猜到了:“梁部堂可還好?” 瞿清決把軍報遞給他,手是顫的。 “……重傷?!?/br> 方徊一目三行看完軍報。 八月三日,日本倭寇施用聲東擊西的詭計,白日包圍臺州,夜間大肆攻桃渚,勾結東南沿海走私海匪屠戮桃渚數(shù)萬百姓,燒殺yin掠無惡不作。 齊嶟帶領九成兵力埋伏龍山,殲滅從桃渚掠殺之后撤回的倭寇,梁部堂和剩余的兵力鎮(zhèn)守臺州大營,遭到倭寇猛烈攻擊,炮火中梁部堂身負重傷。 瞿清決空著手穿過衙門,走到街上,滿心都是空茫,晚飯時間,千家百戶燈火溫柔,這和煦日子德安縣人民過了還沒有一個月,兩百里外的浙南桃渚已經(jīng)是血尸山海的地獄。 “通知下去,縣城南門夜間不關閉,隨時準備收容南方逃來的百姓,從賑災所調(diào)出一石糧預備著?!?/br> “北門、東門、西門酉時關閉,延長宵禁時間,挨家挨戶排查縣內(nèi)生面孔,防止jian細混入?!?/br> “張九珍在哪?送他去臺州大營?!?/br> …… 瞿清決將諸事一件件安排,有方徊把關,一切井井有條,當晚又派出幾個衙役五百里加急趕往附近鶴山等縣,將同樣的政令布施下去。 以德安為中心向周圍輻射影響力,四天內(nèi)浙東、浙北全部進入戒備狀態(tài),瞿清決視蔣昌才這個巡撫使形同虛設,開始越權清點全省存糧。 兵馬已動,糧草、軍餉必須跟上,如若不然,官兵們?nèi)蘸罂赡芏分緷⑸⑸踔羾W變,遺患無窮。 當然也不能輕視軍人們的拳拳愛國之情,瞿清決相信他們大明兒郎都是好漢,更相信鐵打的軍隊一定是紀律嚴明、分配公平的軍隊,他要竭力為梁邦憲和齊嶟做好后勤準備。 補充軍需糧草除外,還要從地方上抽調(diào)守軍,隨時準備支援前線,這些向來是浙江、南直隸、福建三省一起供應,瞿清決忙得不知今夕何夕,轉眼就到了八月初七。 巡撫衙門的千戶領兵來德安,隨行帶著馬車,請瞿清決務必跟他們回一趟杭州,上頭發(fā)來了廷寄,內(nèi)閣票擬,司禮監(jiān)批紅,八百里加急送到杭州,形勢迫在眉睫。 要變天了。 瞿清決不耐煩坐車,猛然抽出千戶腰側佩刀,割斷連接車身的韁繩,飛身上馬,一騎絕塵,直奔杭州府官道。 經(jīng)過一個半時辰的瘋奔狂跑,馬匹口吐血沫,瞿清決在傍晚到達巡撫衙門,大堂上蔣昌才、秦會徠都正襟危坐,殷秀南和錦衣衛(wèi)們花團錦簇地坐在堂下,但座位面向東,體現(xiàn)其身份尊貴。 蔣昌才高聲道:“杭州知府兼浙江道御史瞿清決接詔命!” 瞿清決心中一震,雖然不情愿,但還是跪地聽命。 “浙江商人謝君岫欺瞞織造局,營商肥私,以商亂政。著令浙江道賑災御史瞿清決即刻將其抄家拿辦,臺州前線亟需籌糧募兵,謝家所抄私財,悉數(shù)調(diào)撥軍用,速速執(zhí)行,萬不能延怠軍情!” 念完后,詔書被蔣昌才雙手捧到瞿清決面前:“瞿知府,請吧。” 黃絹布很薄,一片絹絲,承載謝家數(shù)百口的命,真結實,瞿清決劈手奪下來自己審閱,一個字一個字的審,翻來覆去,橫看豎看,手上用力到指骨泛白,將絹絲扯得變形。 堂中眾人都死死盯住他的一舉一動,緊張者有之,唯恐天下不亂者有之,只要撕碎詔書,意圖對皇權大不敬,瞿清決的人頭也能落地了。 “瞿清決!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去!”殷秀南陡然發(fā)話,疾言厲色,實則一顆心為他吊著,生怕他自毀前程。 “去?去哪?”瞿清決面帶飄忽的冷笑,蒼白無力。謝君岫終究免不去被生吞活剝、啃得一滴不剩的命運,沒想到最后自己成了殺他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