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無作為
人分三六九等,但高貴的靈魂從不擇人而居。 如果我注定死去,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 天亮了。 陳磷又換上趙文禪的身份,坐上了屬于他的專車。離碼頭越來越近,他突然想到一個笑話,臉上有了幾分笑意。 那是大災變第六年,他終于進入到帝國的核心,走到了離皇帝最近的位置。當夜他在辦公室謄寫資料,收到山區(qū)飛機失事的消息。半小時不到,秘書部部長已經(jīng)拿著經(jīng)過層層審批的報告找他匯報了。 陳磷一目十行看完了報告,確實言辭中肯,調(diào)度明確:“應急就用這套方案,但是怎么沒有安排陛下的行程?” 部長受人之托照看他,自然不會有所隱瞞,給了他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陛下經(jīng)歷過暗殺后,就不參加這種有風險的發(fā)布會了。您也別替陛下出席,他忌諱著呢,唯恐咱們越俎代庖。您只管上報就是了?!?/br> 陳磷只能點頭。誰不怕死?向往生厭惡死,是人的天性??傻蹏幕实壅莆罩粮邿o上的權力,自然也要冒常人難以想象的風險。就算怕,也要做出無所畏懼的樣子?;实鄞淼谋闶堑蹏挠職?,連皇帝都退縮,又怎么能指望上下齊心? 走進金碧輝煌的宮殿,無法言說的情緒充斥著陳磷的內(nèi)心,千言萬語化作額頭抵在冰涼的磚石,地面鏡子一樣映出他的臉龐,嘲弄、無奈和悲哀都付與磚石,表現(xiàn)出的只有虔誠與歌頌——“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在側(cè)殿面無表情地聽完了陳磷的稟報,沉吟片刻,一字一頓地說:“就照下面說的辦。” 陳磷遲疑了一下,還是小心翼翼地詢問:“民間百姓一直沒有機會瞻仰天顏、沐浴清化,臣以為不如趁這個機會安排一次短途出訪?” 皇帝搖頭:“出訪又要麻煩底下的人,還是算了。” 陳磷應該順著臺階往下,但他實在想爭一爭,也許是心里還存著一絲希冀:“為陛下分憂是我們的榮幸,陛下尋訪民間,也是人民之幸?!?/br> “夠了!我累了,此事再議!”皇帝疾言厲色,幾乎是氣急敗壞地拂袖而去。徒留陳磷跪坐在冰冷的地上,與倒影兩兩相望。 他終于得到了答案,意料之中卻在情理之外。他拼盡全力來到首都,只是為了證明皇帝沒有錯,他希望皇帝沒有錯,他希望是昏聵的佞幸蒙蔽了皇帝,是無能的臣子耽誤了帝國。 只要皇帝有心改變,一切都會變好。他的meimei,他的父母,億萬萬人的父母兄弟姐妹都不會白白犧牲。 可他們就是白白犧牲了。 “昨夜入城市, “歸來淚滿巾。 “遍身羅綺者, “不是養(yǎng)蠶人?!?/br> 陳磷跪在側(cè)殿背起了少時學的詩,記憶中那個人寫著板書,一行又一行白色的粉筆字,配合著他一成不變的聲音和窗外的陽光,教室里的人昏昏欲睡,時間屏住了呼吸,送一陣清風。 那時候陳磷壯志豪言說要做全天下最風流的詩人,明明天下多大都不曾丈量,何為風流也一知半解。正如那個人桌邊一本本的期刊里都是他從故紙堆中找到的新發(fā)現(xiàn)。 詩人是無用的,正如故紙堆的研究也是無用的。 我們都是不合時宜的人。 陳磷跪了一夜,他并沒有那么失望,只覺得夜里的首都,太冷了。 資以裘在朝會路上經(jīng)過側(cè)殿,發(fā)現(xiàn)了昏倒的陳磷——臉上沒有絲毫血色,連嘴唇都蒼白一片,顯得愈發(fā)可憐可愛。 皇帝赦免了陳磷的犯上,他明白陳磷是忠心的。可忠心有什么用?對帝國忠心耿耿的又不止陳磷一人。 陳磷太迂腐,想當然地提出那些吃力不討好的行為藝術,百姓不需要領導人的作秀。太上皇就很喜歡作秀,做出一副親民的樣子,皇帝恨透了他那副假惺惺的嘴臉,所以努力做出不同的樣子。 舊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這是屬于他的,屬于皇帝的時代。 “他和我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庸才?!碧匣世狭?,喜歡坐在池塘邊喂錦鯉。那時陳磷剛剛成年,被太上皇身邊的人照顧著。老爺子沒什么架子,總拉著他聊些有的沒的,偶爾兩個人寫幾筆大字,互相評頭論足一番。 陳磷總是想,如果沒有老爺子,他恐怕沒有勇氣活到今日。 “您才不是,庸才怎么能治理好國家呢?” 老先生笑起來:“皇帝又不是一定要親自治理國家。要是有一天你做了皇帝,也不用事事親力親為,只要知道哪些人能治理國家就行了。我不會,但帝國那么多人,總有人會。” “您不討厭他嗎?”陳磷真心實意地發(fā)問。自皇上登基以來,太上皇的名聲一日不如一日,很難說皇帝沒有暗中推動。 沒想到老先生只是搖了搖頭,嘆息道:“我不怪他。他也只是個普通人啊?!?/br> 是啊,誰的心不是rou長的?誰不會受傷呢? 他的錯,不過是無能而有為。只是有些人犯下的錯,需要一個國家作為代價。 “趙秘書!” 皇帝譴護衛(wèi)給他送來一個手提箱。陳磷上船后打開,發(fā)現(xiàn)是一臺嶄新的雙反攝像機。 他這才想起自己無意中和皇帝提過一句,大災變之前他父親答應送他一臺停產(chǎn)多年的雙反相機。 父親已經(jīng)沒有了,可時隔多年,他收到了這個禮物,從他的仇人手中。 陳磷不知該作何感想。好在周世堯敲門進來,看見箱子里的東西:“這是什么好東西,還要帶出去?聯(lián)邦什么沒有?” 陳磷舉起那個黑色的盒子,打開取景框展示給周世堯—— “是種比較原始的膠片相機,我小時候很想要一臺。” 現(xiàn)在,我還是很想要一臺。 我注定不能成為一個詩人、一個作家,至少我能擁有這臺相機。 入夜,陳磷又夢到了那一天,他的meimei從高樓墜下,化纖的睡裙緊貼著她的軀體,鮮血凝結(jié)在她裸露的皮膚,她赤著腳,一步一步走上天臺。風吹亂她的頭發(fā),鼓動她的裙擺,她仿佛毫無知覺,堅定地跨過了最后一道護欄。 她張開雙臂,肩胛舒展,仿佛收起來的翅膀感受到了風。 她笑了。 陳磷從夢中驚醒,眼淚早已浸濕了枕巾。 或許他也老了,會時常想起年輕時候的事。如果那一天他在場就好了。哪怕攔不住meimei,哪怕還是要看著她一步一步地往死路走。 至少,他們能見最后一面。 對meimei來說,死亡就是最好的結(jié)局。陳磷很高興她得到了解脫。盛世之下的螻蟻太艱難了,他希望meimei能生在一個更好的時代,至少不是這個時代。 我愛你,所以我接受你的結(jié)局,也支持你的選擇。 舷窗外,太陽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