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失樂園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殺一個人要拆幾層?殺千萬人呢? 一粒沙,就是全世界。 船艙底部爬出一個人,長發(fā),仿若水鬼。 他撥開頭發(fā),露出姣好的面容,抬頭正對上陳磷感興趣的打量。 陳磷半個身子探出窗,絲質睡袍松松垮垮地掛在肩頭,被人發(fā)覺也沒有收回放肆的目光,近乎輕佻地向他舉了舉手里的咖啡杯,喝完之后轉身離開。 換好衣服的陳磷打開門,那個漂亮的長發(fā)男人等在門外。 他是一望而知的美人,眉眼是極流暢的弧線,勾勒出萬種風情,一點朱唇就勝過他人濃墨重彩,仿佛只剩他一個亮色。 “鄭邀水?!?/br> 陳磷問:“藥水?什么樣的兩個字?” 鄭邀水在陳磷手心一筆一畫地寫著。 陳磷不自在地縮了縮手,卻被對方牢牢捏著,只好順著問下去,緩解斷斷續(xù)續(xù)的癢意:“邀水?有什么含義嗎?” “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父母愿我不為表象所累,做一個智者?!?/br> 陳磷仔細回憶了一下:“樂便很好,為什么是邀?” 鄭邀水用了的一段作為回答:“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br> 亡國之人,不敢談樂,更何況以水為樂。 陳磷本就是七竅玲瓏的人,一下就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未必。知者樂,水;仁者樂,山。聰慧的人大多如水一般流動活潑,仁慈的人多半深厚沉穩(wěn),和山一樣寧靜安定,性格往往會影響際遇和命途,所以才說‘知者樂;仁者壽’。在我看來,邀水倒比以水為樂更瀟灑自在?!?/br> 鄭邀水沒想到陳磷這么說,露出一抹笑意,更生動風情,仿佛單薄的工筆畫被蘸著油彩的手指曖昧地涂抹,他近前追問:“瀟灑自在?哪兒瀟灑自在?” 陳磷對美人永遠有用不完的耐心,更何況已經很久沒人和他聊起這些話題:“邀水很契合我喜歡一句詩: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唐溫如此人,史書上沒有他的只言片語,他只留下這一首詩,那一夜的瀟灑落拓、超凡脫俗卻比史書中人浪漫千百倍。浪漫而瀟灑,沒有什么比這更與你相配?!?/br> 鄭邀水莞爾一笑:“帝國竟還能有你這樣的人,實在難得,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來的。” 陳磷說了句俏皮話:“你看我不是逃出來了嗎?” 鄭邀水知道他是天子近臣,所以才倍感奇怪,皇帝厭惡巧言令色,但陳磷顯然不是循規(guī)蹈矩之徒。他才思敏捷,靈動如流水。 帝國早就配不上這樣的人。也對,他離開了帝國,正如自己。生在帝國的福氣,他們實在是無福消受。 陳磷邀請他進屋,泡了一壺茉莉香片。 “好香,這是貢品吧。” “皇宮里哪有這種酸腐文人的東西?這是我一個朋友自己做的,她父親生前是開茶廠的,她也學了一手制香片茶的手藝。如今沒了茶廠,她手工做,一年也得不到幾斤幾兩?!?/br> 鄭邀水抿了一口,眼波流轉:“這也是舊年的雨水?” 陳磷一愣,隨即明白過來,故意冷笑一聲:“是梅花上的雪!”說罷,兩人如游戲時對上暗號的孩童一般放聲大笑起來。 鄭邀水擦干眼角笑出的淚花:“人離故土遠了,心才能松快些。我這前半生就像風箏一樣,眼見著飛得高,可只要地上的人收了線,也不過是紙糊的彩蝴蝶。說什么做什么,哪能由得自己?” “誰不是這樣呢?”陳磷給他續(xù)上茶,“要是早年間招待客人,哪有空口喝茶的道理?我小時候見我母親待客,吃不同的茶得用不同的茶具,配不同的點心。可惜了,如今不餓死已經是皇恩浩蕩,哪還敢奢求別的?” 大災變的第三年,黃袍人封閉了每一個城市阻絕瘟疫的流通。以貿易為主的地區(qū)深受其害,禽蛋蔬果原先一律是外來城市販運進城,特殊時期一切都亂了套。一時間軍隊、黃袍人挨家挨戶地搜查,感染了瘟疫的人要被抓走,還沒感染的則繼續(xù)被關在家中,拆散父母和孩子,拆散妻子和丈夫,拆散老來相伴伉儷情深,拆散久病床前不離不棄。 沒有糧食,甚至沒有水。 年輕人尚能自救,年邁者只能絕望地等待,祈求瘟疫降臨在自己身上,被拉走或許有一線生機,被留下只能慢慢等死。 每一天都有在絕望中自殺的人,鄰居對高空墜落的悶響從驚懼悲傷到習以為常,每一天都有無法得到救治逐漸冰涼的尸體,被拖走,或者扔在原地等待被拖走。 絕望,然后是麻木。 帝國很高興,他們都不是死于瘟疫。 所以瘟疫依舊是可控的,政策依舊是正確的。一車一車的物資被運進城,跟著長槍短炮的宣傳,可城里的人還在忍饑挨餓。帝國批判地方的無能,批判人性的貪婪,批判自救的風險,唯獨不看自己。 秩序的缺失,到底是誰造成的? 地方的無能為力和帝國的好大喜功,誰才是罪魁禍首?新聞中播報的,除了帝國的繁榮就是聯邦的昏聵,一切都向著更好的方向發(fā)展,預示著帝國終將戰(zhàn)勝一切,成為藍星唯一的霸主。 歌聲太響,響到聽不見挨餓受凍的人,聽不見求救無門的人,聽不見流落街頭的人,聽不見被凌辱虐待的人。他們只聽見花團錦簇,只看見歌舞升平,這荒唐的、顛倒的人間。 皇帝口諭: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 原來百年已過,帝國人還是要抱著貞節(jié)牌坊義無反顧地去死,為了所謂的帝國顏面去死,為了所謂的平穩(wěn)安定去死。 這么多條人命,只是為了面對聯邦的外交官時可以昂首挺胸地說:帝國無人因瘟疫而死。 帝國終于在盛世的凱歌中走向失范失序,再也沒有人可以拯救這輛失控的列車了。 鄭邀水的父親最后拉了一曲小提琴,他擅長吉普賽之歌,可最后他選了梁祝,正如這世間所有的情感,總是決絕而綿長,正如這世間所有的憂愁,如泣如訴。 老人拉了一輩子的小提琴,臨了心里只有坦然,祝英臺選擇殉情的那一天想必也是如此,沒有那么多熱烈的情感,平淡地選擇追隨所愛之人。 早已作古的老師也拉過這首曲子,他教學嚴厲,但私下又會給學生一些巧克力作為獎勵帶著酒心和櫻桃蜜餞的夾心,那是很多孩子第一次嘗到酒精的味道。 老人那時候總是舍不得吃,帶回去給自己母親,因為母親有一次說那個巧克力里居然有櫻桃,酸甜的,很好吃。 老人把心愛的小提琴放回琴匣,輕聲說道:“晚安。” 他選了個不怎么體面的死法,可現在也沒有辦法考慮體面與否了。他只是不想給自己的孩子添麻煩。他是個高傲的小老頭,喜歡梳老式的油頭,穿定制的西裝,系帶的牛津鞋。他事事都愛親力親為,如今卻什么都要靠孩子cao勞。 他的高傲不允許他做孩子的累贅。 他寫好了遺書,用的是他當年帶隊去聯邦比賽贏了金獎拿到的那支鋼筆。很漂亮的筆,鄭邀水小時候就很喜歡,總想偷偷摸摸摳下上面鑲嵌的寶石。 老人想著,帝國原來不是咱們的帝國啊。 鄭邀水甚至沒能見父親最后一面。他骨子里的離經叛道到了生離死別這天好像突然銷聲匿跡了,他好像一瞬間成了披麻戴孝、哭天喊地的孝子賢孫。他突然和所有講究紅白喜事的人產生了共鳴,他想給父親一個體面的葬禮。 因為老爺子生前最講究體面。 可他不能,他只能焦急地聯系別人為他父親收尸,聯系殯儀館火化,最后連骨灰都只能暫存著,等哪天恢復了自由再去領。 鄭邀水記得,小時候農村里死了人,講究的人家會請地方劇團來敲敲打打,唱三個晚上的地方戲。他也想給自己老爹辦一場,老爺子嘴上不說,其實還是很喜歡熱鬧的,最后一段路,老頭肯定不喜歡人們都哭哭啼啼的。 吹吹打打,說說笑笑,投胎去也! 爸,你那個時候一定會指著我的頭,咬牙切齒地說:“你可真是我的好兒子!”然后咱倆又嬉皮笑臉地勾肩搭背了。 鄭邀水寫了那么多違心的話,輪到訃告想寫兩句真心話,可訃告又能多寫幾個字呢? 雞蛋撞不碎高墻,可是雞蛋也是生命,凡生命必有記憶。 時尚已死,正如詩歌已死。 鄭邀水傾盡家財換到了一次偷渡的機會,爬上了駛往外海的船,他甚至不知道這艘船要去往哪里。那些美麗的衣服和首飾,曾經自己賴以生存的所謂時尚,他什么都沒帶走。 他穿了一件白色的亞麻長袍。 他看見路邊有白色的野花,摘了一捧,帶上了船。 我恨這樣的帝國。 不是不愛,只是愛到了極處被背叛的人會生出無奈、絕望,還有極致的恨。 你以為你是救世主嗎?你有什么資格說這樣的話! 是的,我沒有。 別人都能理解都能體諒帝國的難處,為什么你不能! 是的,我不能。 我不配繼續(xù)生在帝國。 鄭邀水美而自知,他不愿意為貞節(jié)牌坊蹉跎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