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回憶1 各奔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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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往昔總是會有一段輕松愜意的時光,就好像是一部血色浸滿的恐怖故事中僅有的幾個笑料,可能放在別人那里沒什么可歡喜的,但對于陸維傾而言,初上大學(xué)的那年給了他極為短暫的喘息。 作為新生,入學(xué)的軍訓(xùn)總是逃不開的,本以為最多站站軍姿跑跑步就完事了,未曾想到T大的軍訓(xùn)宛如煉獄,教官嚴(yán)苛得仿佛在帶一班犯人,對男生更是毫不留情,前三天高強度十二個小時訓(xùn)練不說,還要在夏日火辣的太陽下連續(xù)做五百個青蛙跳,哪怕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們也吃不住這種級別的劇烈運動,從小腿肚到大腿根肌rou酸痛無比,宿舍住高點兒的連上下樓梯都費勁。晚上七點結(jié)束最后一千米的長跑,男生們成群結(jié)隊地往食堂涌去,密密麻麻地,穿著同一款深綠色的迷彩服,像極了在荒野覓食的蟻群。 陸維傾站在cao場那兒,汗?jié)n從頭頂滑向脖頸,身后的人突然拍了他一下。 聞若康,他的室友之一,見他愣在那兒,催促著快去吃飯,他只是搖了搖頭說,“你們?nèi)グ桑蚁胂认磦€澡?!?/br> “現(xiàn)在不去,一會兒食堂可沒菜了?!甭勅艨祿н^他的肩膀,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并沒覺得室友的身上有汗臭味,反倒是一種說不出的淡淡香味,”回去再洗也行啊,不缺這功夫?!?/br> ”沒事……“陸維傾若無其事地說著,他仍然不習(xí)慣這種男生間親密的挨靠,剛?cè)雽W(xué)就說要罩著自己的室友,好像真的認(rèn)為”罩“要落實到每個動作。 聞若康見他固執(zhí)己見,便說那回頭給你帶點吧。 ”謝啦,聞哥?!瓣懢S傾立馬笑了,眼睛瞇成一條柔美的弧線,唇齒亦呈漂亮的彎曲,他本來就長相俊美,如此一笑,又添了些平易近人的親切。這是他很擅長的笑容,一直以來,他靠著這種拿捏得體的面容在同學(xué)面前偽裝,這是長期練就的,從旁人的眼神中讀出反饋,然后再一點點修飾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他急匆匆地趕往宿舍,然后捧著所有換洗的衣服徑直去了澡堂,T大的公共浴室在每一層的最右側(cè)走廊,里面只橫著十個淋浴桿,沒有任何浴簾之類的遮擋物,更別提隔間這種奢侈的東西。 入學(xué)不到兩周,陸維傾用讀書般一絲不茍的精神調(diào)研了澡堂的使用情況和高峰低谷時間段,在清晨和飯點的浴室很少有人出沒,即便不小心撞見同學(xué),昏暗的燈光和彌漫的水汽也幾乎不能看清他的身體……唯一的麻煩,還是那些說著要罩著自己的新室友,好像也把搓澡當(dāng)成“罩”的一種表現(xiàn)。 陸維傾打開花灑開關(guān),熱水冒著騰騰熱氣一股腦涌出,燙得皮膚有些微痛,整個浴室里只有他一個人,可他的目光仍然牢牢地看著門外,注意著任何一絲響動。 他知道這樣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但長久以來的習(xí)慣讓他無法泰然處之。不過……只要再過一年就好了,手術(shù)的錢快存滿了,想到這兒,陸維傾心情大好,甚至忍不住哼起歌來。 等他洗好澡回宿舍的時候,幾個室友相繼也回來了,不僅給他帶了晚飯,連晚上的夜宵也一并買回來了。六個男生擠在二十平不到的宿舍,他們在地上鋪了兩層報紙,開了幾瓶啤酒,一邊打牌一邊罵著變態(tài)教官,然后話題一轉(zhuǎn)又聊到班上好看的女生,又不知怎么扯到了時下流行的歌曲和電影,這種隨性跳轉(zhuǎn)沒有邏輯線的扯淡每天都會上演。 天南地北的人們聚在一起聊著雜七雜八的話題,好像無論拋出什么梗,總有人能往下接,這種日常令陸維傾倍感新鮮,過往的人生中他不曾擁有這種時刻,每天除了拼命學(xué)習(xí)就是努力掙錢,他沒有談得來的朋友,也不想交什么朋友,在那個閉塞的縣城里,除了給他無數(shù)的不堪回憶,不具備任何懷念的理由。 ——“阿傾啊,你一定要考到好學(xué)校,去大城市,不要留在這里?!?/br> 他想起母親諄諄善誘的模樣。 她在世的時候,時常會出神地凝望著陸維傾,“你和你爸爸真像?!?/br> 他知道她說的不是那個男人,他們都清楚。這并不是一個秘密,而是一個開誠布公的事實。印象中母親明艷的五官總是熠熠生輝著,面頰始終保持著生潤的紅色,她的衣服永遠(yuǎn)都是洗得發(fā)白,熨燙整齊,鞋面即便有灰,她也會在進(jìn)家門的時候用懷中老舊的格子手帕擦凈,這是一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韌性,哪怕是額頭處顯眼的傷疤仍不能磨滅她的風(fēng)姿。 她也經(jīng)常會在被那個男人打完之后,站在窗臺抽煙,手里抽著最便宜的雙葉,煙絲味道很重,纏繞在她干凈的微卷發(fā)絲上,無聲哭泣的同時,帶著家里到處都是這種苦悶的氣息。即便隔著兩扇門,陸維傾仿佛也能在自己的被面上聞到這種味道,到后來他幾乎把這兩者畫成了等號。 嗅覺愈發(fā)靈敏,而內(nèi)心變得日趨遲鈍,因為被打的不只她一個,但是他們被打的原因是一樣的——某個未曾謀面過的男人,他的生父。 母親曾含糊地說過沒有緣分就錯過了,但是沒有緣分,又怎么會有他呢? 陸維傾想不明白,他只知道母親年復(fù)一年訂閱著那本月刊雜志,男人寫的每篇稿子她都會裁剪下來。 “你父親他很有才華,會寫詩,也會寫劇本,那個就是他寫的話劇,還有啊,他年輕的時候……“ 一旦提起父親,她便濤濤不絕起來,那些泛黃的老故事,不厭其煩地回味,這般崇拜又炙熱的愛,陸維傾無法感同身受。一個短暫地在她生命里偶遇的人竟然能魂牽夢縈那么多年,哪怕是背負(fù)著親朋好友左鄰右舍的鄙夷,生下了畸形的孩子,又嫁給了一個完全不愛的男人,至死都念念不忘這段泡沫般的愛情,這一切的一切,真的值得嗎? 陸維傾愣愣地想著,濕潤的發(fā)梢貼在他的兩頰,襯出幾分脆弱的美感。聞若康喊了他兩遍,才從晃神中清醒,眾人的話題已經(jīng)輾轉(zhuǎn)到電影了,一伙人聊著近些年的港片,評起黃飛鴻系列到底哪部最好看。 陸維傾抿著唇搖了搖頭,他沒有看過這些電影,電影票太貴了,他舍不得,更沒有時間去錄像店看那些盜版碟,他唯一的愛好就是讀書,這原先也不是他的愛好,只是母親喜歡看他坐在書桌前安靜讀書的模樣,就算什么字都沒有看進(jìn)去,只要不時地翻動紙張,裝模作樣的念上幾句書里的獨白,便會讓她感到愉悅。 他知道,母親只是透過他在想另一個人罷了。 “那小陸平時讀誰的書呢?” “俞生南?!?/br> “喲,他啊,最近不是還得了文學(xué)獎嘛?!?/br> ”誰啊?你們說的是誰?!“ ”俞生南,寫的作者,你他媽是文科生嗎?!“ ”哦哦他啊,原來小陸你喜歡這類的啊?!?/br> ——并不是喜歡,只是他是我的父親罷了。 陸維傾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 不過這種晦澀的文學(xué)并不是男生感興趣的話題,一眨眼的功夫他們又為武俠里的絕世高手排行榜爭論不休。一直到夜深了,各自躺在床上,頭頂是漆黑一片的天花板,仍精力旺盛地聊著天,直到聲音漸漸微弱,鼾聲漸起,好長時間才靜了下去。 原以為這個話題只是偶然間提及,沒想到第二天聞若康竟邀請他一同去看電影。 ”你不是喜歡俞生南嗎?我媽是播放員,他們那影院最近正放他寫的那片子?!?/br> ”但我周末要去打工……“ ”什么?你還要打工?你這不是才入學(xué)嗎?“ ”恩,我已經(jīng)找到兼職了,就給人整理一些翻譯文件。” “那也不礙事啊,等你弄完,咱們一起去。” 對方不由分說就敲板定主意了,到了周末又拉上其他的室友,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奔往電影院。聞若康熟門熟路地帶他們走后門,溜進(jìn)工作人員的通道就混了進(jìn)來。在首都,這算是家氣派的影院了,有三個放映廳,本來說好了要一同去看俞生南原著改編的,結(jié)果他們發(fā)現(xiàn)隔壁放著剛上映的成龍電影,立馬就把這茬忘記了。 陸維傾笑著說沒事,那就去看這一部吧,他都可以。 但聞若康覺得自個兒當(dāng)大哥的不能委屈了他,就讓其他幾人去看新片,他倆去看各奔東西。 ”你不也喜歡成龍嗎?“陸維傾問道。 ”哎呀,他片兒看膩了,換換口味去?!?/br> 兩人摸著黑鉆進(jìn)了電影院的最后一排,文藝片的上座率確實不忍直視,就算有名導(dǎo)加持,依舊寥寥無幾。這種類型的片子如不是真心喜歡,也品味不出什么。 聞若康看得昏昏欲睡,但卻強打精神同他討論,他沒讀過背景,大部分劇情還得靠陸維傾解讀。 “電影改動挺大,我也不記得這是哪段了?!?/br> 原著講的是知青上山下鄉(xiāng)時期,一個從城市來的小伙子在小鎮(zhèn)上遇見一位年輕漂亮的出納員,兩人朝夕相處中發(fā)生感情,最后卻因種種阻礙分開,就此別過,各奔東西。 陸維傾大概是十四歲時讀的原著,那時候,他幾乎快把文中的男女主對號入座了,但畢竟是,文中的男主最后回到了小鎮(zhèn),站在屋子外躊躇地等待女主的歸家。而他等了這么多年,也未曾見到對方懷念的駐足。俞正南就像封皮上的名字,好像摸得著,也讀得懂,但那就是個名字,沒有任何實際的意義。 影片拍了一段尺度較大的激情戲,一下子給昏頭昏腦的聞若康看精神了,脖子伸得老長,巴不得把女主角白花花的大腿看得一清二楚。 看完還不忘和陸維傾分享八卦,”這女的,你知道嗎?和俞正南有一腿。“ ”你從哪兒聽說的?” “他們這些文化人都亂得很,那俞老頭都快五十了,還整天在外面沾花惹草,據(jù)說私生子都好幾個呢?!?/br> ”別胡說八道!“陸維傾聲音有些激動,連前面的觀眾也朝后面投來了目光,聞若康以為他是維護偶像的聲譽,就聳聳肩膀不再多言。 可這番話既然聽到了,就無法不去在意,陸維傾盯著影片上英俊的男主,看著他言之鑿鑿地吐露愛語,在戀人的耳邊說著詩一樣的告白和承諾,除了辭藻的華麗,他并不能聽出多少真心,可仍然有人為此而感動哭泣。 他聽到影院里那隱隱的哭聲,和母親的哭聲一模一樣。 她總是用一種虧欠的姿態(tài)在家里扮演著妻子的角色,又因為自己的存在無法追尋新的幸福。 “你這樣帶著孩子的女人能找到一個丈夫,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抓緊再生一個吧?!庇H戚們總是這么勸說著。 “可是傾傾的身體不太好,我不能……” 遙遠(yuǎn)的夢可以放在心里,而近在咫尺的苦難總要想著辦法應(yīng)對。原先的單位因為她未婚先孕的作風(fēng)問題把她開除了,被迫在服裝廠做著自己不熟悉的工作,每天踩著縫紉機將紐扣縫到衣服上,一個小時縫上600個扣子,一天十二個小時,白班和中班交替著輪換,一個月就可以掙到十幾塊錢。 就這么點錢,除了一部分用來補貼家用,剩下的都全攢著給他做手術(shù)。但很快,這筆寒酸的存款就被那個男人發(fā)現(xiàn),對方暴跳如雷,抓著她的頭發(fā)一路從房間拖到客廳,用腳狠狠跺著她的腹部。那天陸維傾還沒到家,就聽到屋內(nèi)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沖進(jìn)屋子里,只聽見對方指著母親的鼻尖,”臭婊子,拿老子的錢養(yǎng)別人的野種?!“ ”那不是你的錢!“他站出來,擋住身后臉上青紫頭發(fā)凌亂的母親。 對方一個耳光甩上來,”吃老子喝老子的賤種,輪得到你說話嗎!“ 男人喝了酒的力氣極大,他扯著母親的頭發(fā),像對待牲口一樣,痛打著她。 “給別人當(dāng)小三當(dāng)破鞋睡的時候挺爽的吧!” “臭婊子,整天裝你媽的清高,看著你就晦氣!” “cao,吃里扒外的東西!” 中文里罵女人的詞匯太多了,婊子,蕩婦,賤人,破鞋,無論哪種,只要配合上道德上的審判,都具備著無窮的殺傷力。罵完就是重復(fù)性的拳打腳踢,一個本性暴虐的人不會放過任何欺凌弱小的機會,女人的哭喊,孩童的尖叫最終淪落為暴力的催化劑,這并不是人生中某個不堪回首的片段,而是占據(jù)影片大半部分的正文。 即便如此,旁人給男人的評價依舊是”老實巴交““靠譜憨厚”的”好人“,多么不可思議。 僅僅只是娶了帶著孩子的女人,反倒成了眾人眼里”同情“的存在,所以無論怎么發(fā)瘋,都是可以理解的,甚至連母親也是這么想的。 他無法理解這個等式,如果這樣的男人真這么好”理解“的話,為什么沒有人來好好理解他和mama呢。 電影終于進(jìn)入到最后一段了,男主角時隔多年回到偏僻的鎮(zhèn)子,他走過熟悉的梧桐樹道,穿過已經(jīng)變樣的老舊學(xué)校,他站在那扇大門外,手舉高又放下,最后深吸了口氣,輕輕叩響。 ”誰啊?!拔輧?nèi)傳來回話。 是我,我回來了。” 最后一片黑幕,后面的故事鎖在觀眾的心里。陸維傾笑了,影院里的人也笑了,大家都對這個美好的結(jié)局感到高興,相逢和錯過的故事總能賺到眼淚,而重逢又能收獲歡喜。 再等等吧,陸維傾對自己說,等做完了手術(shù),他一定會去找他,也一定會問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