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衍背著包袱，踩著一塊石頭，整個人趴在裂了縫的高高窗臺上，在窗子上輕輕敲了敲。

    “喂......喂——”

    窗子被打開了，楚衍輕車熟路地爬了進去，對著里面的少年嘿嘿一笑。

    自從楚衍獨自跑到軍營找了軍醫(yī)，給璃北質(zhì)子看病拿藥之后，楚臻就派人鎖了“蠻北邸”的小門，不準任何人前去探視。

    楚衍委屈詢問父親為何，楚臻也只嘆口氣，拍拍他的小肩膀說他年紀輕不懂，這些事情沒有他理解得那般簡單。

    但楚臻沒有把事情做絕，喬素琴很快暗示楚衍那屋子后面有一扇小窗，從那里可以給那少年送一些東西，楚衍在堰城沒有可以說話的同齡人，那少年也算是楚衍的一個朋友。

    只是此事不能告訴任何人，楚衍點頭答應了。

    楚衍被侍從帶過去，一開始他只在窗外和那少年簡單說些話，基本上都是他喋喋不休，那少年聽著或只應一兩聲。后來楚衍派人搬了塊大石頭墊腳，趴在窗臺和那少年面對面講話，到現(xiàn)在，楚衍已經(jīng)能夠整個人熟練爬進去，和那少年并著肩坐在屋內(nèi)地上聊天。

    只是爬上窗臺后，需要那少年再扶著他，把他托進屋里，楚衍落地后，再把身上的包袱解下來，掏出里面的東西送給他。

    連續(xù)三個多月，他們都是這樣見面對話，彼此之間也熟悉了不少。那少年開始稱他為世子殿下，并且與他交流書里面學到的知識。

    楚衍感覺，這少年雖然書本數(shù)量比他少，但看得比他快，理解得還比他深，通常能說出一些楚衍參悟不到的道理，令楚衍似懂非懂，又感嘆這少年好生聰明。

    “我給你帶了，還有，這些都是夫子不讓看的書，說我看不懂，你來看吧，看完再講給我?！背苎劬α辆ЬУ模瑥陌だ镆槐颈灸贸鰜恚槐颈敬蜷_給少年看，少年盯著楚衍的眼睛，輕聲說好。

    “嘿嘿，除了這些，還有衣服，雖然三月了，春天到了，但還是好冷，你多穿穿，不要生病了?！背苣贸鲆恍┨匾飧拇蟮囊路行┎缓靡馑?，“這些都是我穿過的......不過都很干凈，真的，下人們......他們都洗得特別干凈，你多穿一點呀。”

    楚衍一直強調(diào)著，少年點點頭，說會的。

    最后，楚衍又神秘兮兮的掏出了一整盒包裝精致的糕點出來，他狡黠一笑，說：“這是爹托人從京城帶來的梨花酥，特別好吃，我才不給別人吃，都拿給你，你來吃?！?/br>
    少年接過去，摟在懷里，說會全部吃掉，謝謝世子殿下。

    二人沉默了一會，楚衍一直惦記著自己來的目的，他小聲道：“你可以不用叫我世子殿下的，那都是領俸祿的下人們叫的?！?/br>
    少年一愣，看向楚衍。

    “你可以叫我......小世子?！背軗蠐项^，說，“他們都叫我小世子，我比你小，你也叫我小世子就好，我們是朋友?！?/br>
    少年默不作聲，許久才低低開口：“小世子?！?/br>
    楚衍開心了，他摟著膝蓋又晃了一會腳，突然輕輕問道：“你叫什么呢？”

    楚衍感覺到，屋子里空氣明顯安靜冰冷了一瞬，明顯到讓他有點害怕。

    那少年忽然放松下來，低著頭說：“我沒有名字?！?/br>
    楚衍側(cè)過頭，看著那少年好看的側(cè)臉，三個多月來，少年雖然還是很瘦，但也比初見時健康了許多。

    少年長得好看，楚衍喜歡好看的人，他很小時候聽母親夸他心善，說心善者貌美。

    這少年一定也是好人，好人不應該一輩子住在這里，楚衍心里默念道。

    楚衍忽然靈機一動，他側(cè)坐在地，對著那少年說：“你沒有名字，我可不可以給你起名字？”

    說完，楚衍就感覺自己有點莽撞了，他摸摸鼻子，不好意思道：“起名字應該是爹娘的事情，我......我逾矩了?！?/br>
    “無事。”那少年輕聲道，他抬起頭看著楚衍的眼睛，“你愿意叫我什么，我就是什么?！?/br>
    楚衍眼睛一亮，問他真的嗎。

    楚衍思考了一會，提議道：“我姓楚，要不，你也姓楚吧，從今以后，我們就是好兄弟?！?/br>
    那少年卻閉上眼，他搖搖頭，說不。

    楚衍一時間有些失落，他垂頭喪氣道：“你不喜歡這個姓氏嗎？”

    “不是。”那少年很快回他，又緩聲道，“楚姓，太過尊貴了?！?/br>
    楚衍一時間有些心酸，他沉默著，忽然想起夫子今天講的“三月人猶戀褚衣”一句，夫子說，褚衣，即夾著棉絮的好衣服，眼下正值三月，堰城還是有著寒意。

    真正的春天究竟何時才能到來呢？

    楚衍說，那要不，就叫“褚”吧。

    楚衍拿著一根樹枝，在地上劃著，認真寫下了這個字。楚衍上個月剛過九歲生辰，他的字雖然稚嫩，但已經(jīng)初顯秀氣筆鋒。

    那少年看了一眼，說，好。

    楚衍嘿嘿笑了，這時外面有人敲窗，喊著世子殿下該回去了。

    楚衍起身拍拍衣服，對著少年說：“雖然有梨花酥，但是也要吃晚飯哦?！?/br>
    少年扶著楚衍出去，嗯了一聲。

    楚衍得知他們即將要回京城時，內(nèi)心是十分不愿的。

    “為什么呀?！?/br>
    楚衍特別小不記事的時候，與喬素琴在京城國公府里住過一段日子，后來楚臻的父親楚國公去世，天璃戰(zhàn)線又實在離不開楚臻，皇帝才同意楚臻把楚衍和喬素琴都接到堰城生活。

    但楚衍對京城沒有一絲眷戀，在他心里，堰城才是故鄉(xiāng)。

    喬素琴摸摸他的頭，道：“玄玉今年已經(jīng)十歲了呀，堰城老師少，該回京城上國子監(jiān)了?！?/br>
    “不要不要——”楚衍第一次在母親面前不乖，他撅著嘴，委屈道，“我不想去京城，娘，我們一家人在堰城生活，也很好啊?！?/br>
    “玄玉，你不懂?！眴趟厍儆脺睾偷哪抗饪粗瑢捨康?，“你若想回來，等你長大了，你可以到這里做官，到時候......”

    “不嘛不嘛......”楚衍急得直跺腳，若他走了，褚怎么辦？

    他給褚起了名字后，他們才在一起相處了一年左右，互相已經(jīng)成為了很熟稔的朋友，楚衍有時候會喊他阿褚，或者阿褚哥哥。

    楚衍甚至以為，他能和褚一直這樣到長大，直到褚能夠回到自己的國家。

    可是他才長大了一歲，而且他也根本沒有能力多帶一個人離開，那個人的身份還如此特殊，楚衍對此心知肚明。

    “娘，你和爹說說，要不，我不走，讓我和表叔他們住在這里......”楚衍抓著喬素琴的手，提議道。

    “這怎么行？”喬素琴睜大了眼，她不解，但還是寬慰道，“這不合規(guī)矩的，玄玉玄玉乖，娘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現(xiàn)在離你長大，很快很快的，噌，一下，你就長大長高了。”

    喬素琴摸摸楚衍的頭，把他額角的碎發(fā)撥到耳后，誰知楚衍眼里含淚，又氣又委屈的甩開她的手，跑出去了。

    楚衍一個人跑到房間，趴在床鋪上糾結(jié)了半天，又躺平了想，為什么爹娘不留在堰城呢。

    京城就有那么好嗎？

    楚衍想不通，他又想起“蠻北邸”里的褚，褚今年也才十五歲，他聽褚說，他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就沒有家了。

    楚衍替褚一陣難過，他之前打聽到了，褚是璃北的大皇子，因為爹把璃北打敗了，所以褚才被送過來當人質(zhì)，其實就是戰(zhàn)俘。

    楚衍又開始流眼淚，他想，褚當時是以什么樣的心態(tài)，接受他好意的呢？

    為什么國家打仗，全是無辜的平民和老人小孩受傷害，他八歲那年能乘著馬車去看騎射，褚八歲那年，又在看什么呢？他當時的視野，是不是也像如今這般，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戶嗎？

    楚衍抱起腿，把臉埋進膝蓋。

    他不愿離開堰城，也不愿離開父母，若是他小小年紀被迫離開自己的國家，離開自己的父母，還被其他國家的人任意欺辱，他寧愿去死。

    楚衍站在假山上，他問徐如山，是這里嗎？

    徐如山在下面喊道：“對對，就是那里，楚哥哥，你拿了快點下來，上面好高啊?！?/br>
    楚衍又努力夠了夠，終于把卡在假山頂上、與樹枝交叉著的風箏拿了下來。

    徐如山是他表叔夫人徐瑩潤的弟弟徐霏的孩子，隨徐霏來堰城探望徐瑩潤，正好與他們一同啟程回京。表叔看他們年紀相仿，就讓他倆這幾天在一起玩。

    楚衍比徐如山大了兩歲，作為哥哥，他一直照顧著徐如山，今天下午他們一起在府里小花園玩，楚衍坐在亭子里寫信，突然聽見徐如山在哭，他趕過去后，發(fā)現(xiàn)徐如山的風箏被卡在假山上了。

    楚衍喊了幾下來人，無人應聲，他想著自己平時爬上爬下也習慣了，便說哥幫你取了吧。

    楚衍爬上去，心里想著，一會還得去找褚，他們說好了的，下午再見最后一面，他就要去京城了。

    楚衍對褚承諾，他今天會給褚?guī)Ш枚嗪枚嗪脰|西，而且以后等他長大了有能力了，一定會回來看望褚，還暗示自己會努力，讓褚從“蠻北邸”里出來，和他住得近近的，每天都能見面聊天。

    “是這里嗎？”楚衍爬上去，被樹枝擋住視線，只能抬手來回摸。

    “不是不是，楚哥哥，你快下來吧，上面好高啊?！?/br>
    “沒事?！背艿皖^對他笑了笑，說，“哥最會爬高處了，哥爬了一年多呢。”

    楚衍又摸了摸，終于摸到了風箏，徐如山也催促他快點下來，楚衍小心翼翼的往下踩，踩實了才換腳繼續(xù)下。

    但他才下了三四步，明明踩實了的一腳忽然一滑，整個人順著假山往下落，他心道不好，想要攀住點什么，忽然撞到到一塊凸起的石頭，一陣劇痛從身下傳來。

    他手里的風箏被牽扯著，也破開一個大洞。

    他的手被假山的棱角劃出一個大口子，楚衍大腦一片空白，整個人跌滾了下去。

    假山后有一處池塘，噗通一聲后，是徐如山撕心裂肺的哭喊。

    “楚哥哥！楚哥哥！”徐如山跑過去，只見楚衍受傷的一只手扒在池塘邊的護欄上，破爛的風箏和他的下半身一齊泡在水里，整個人臉色蒼白。

    “楚衍哥哥！”徐如山哭著握楚衍的手，摸了一手鮮血，他用盡全身力氣把楚衍拉上來一點，用力到他跌坐在地。

    楚衍被他拽上來另一只手，兩只手一起趴在護欄上，闔著眼想要暈過去一般。徐如山嚇得腿都在發(fā)抖，他爬過去，拉著楚衍的雙手，哭著說：“楚衍哥哥，你撐住了，我去喊人，楚衍哥哥，你一定要撐住了——”

    徐如山又爬又跑地往喬素琴房間跑，當喬素琴看到滿臉滿身淚和血的徐如山時，整個人高呼一聲天吶，差點暈死過去。

    楚衍昏昏沉沉地趴在護欄上，他渾身又疼又沉，身下的水像是用力把他往下吸拽一樣。他看到眼前出現(xiàn)一個人影，那人使勁按著他的頭，想要把他按進池塘里，楚衍下意識抱死了護欄，高聲呼喊救命。

    那個人聽見遠處凌亂的腳步聲，很不甘心，他迅速捏住楚衍的臉頰，往楚衍被迫張開的嘴里塞了一樣東西，手指頭往里面一戳，那東西被楚衍吞下去了。

    楚衍又疼又昏，他狠狠吸了幾口氣，感覺腦子里有什么東西在迅速消散，下一刻，他整個人就徹底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