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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那位一直沒醒的……聽說就是仙盟中鼎鼎有名的翹楚?” 地牢幽深,光線昏沉,潮且悶的氣息充斥空間,隱約的血腥味藏著不祥。 比起覆身的枷鎖,這些無形之物更似刑罰。 一位年長看守往地牢最深處打量一眼,向另一人噓聲道:“嘁——哪來的翹楚,不過是個入魔的敗類罷了?!?/br> “岳大人將他押回來,估計過不久就要送上審刑臺。哪怕他從前再光鮮,如今也不過是個梟首示眾的下場?!?/br> “可他傷那么重,”另一位看守猶豫道,“不會死在牢里吧?” 年長的那位又笑了聲:“這你不必?fù)?dān)心,岳大人從不會出這種差錯。你瞧他是重傷昏迷,實則是中了岳大人的幻術(shù)。聽說這位沾了心魔,那更是別想脫身?!?/br> 另一位看守恍然大悟,接著諾諾點頭?;眯g(shù)從來不是什么受人高看的本事,但偏偏岳律頗善此道,他能以幻術(shù)在仙盟中嶄露頭角,自有他的能耐。 如今陷于檀澤城監(jiān)牢中的葉雪涯,正是被困在重重幻術(shù)之下。 他徘徊于無數(shù)個倒映著方河的鏡面,沉湎于覆水難收的過往,他置身于尚未決裂時的場景,循環(huán)往復(fù),一遍又一遍。 心魔將他的渴望催發(fā)到極致,而幻術(shù)為誘使他沉淪于此,一切所想所需皆被滿足。 紅霧化身的方河越發(fā)清晰生動,甚至手中也凝出了火紅長劍,若非心血毫無反應(yīng),只怕葉雪涯早已分不清真人與虛像。 但他刻意忽略去分辨。 他擁著方河,在純黑的、與世隔絕的幻術(shù)囚禁中,像是墜入了無上的美夢。 - 舟燈泛流光。 檀澤城中俱是水洲島嶼,臨近外圍時恰要入夜,白黎收了劍,帶著方河尋了條小船入城。 他還是一身厚重黑袍的打扮,落在黯淡的船燈邊,兜帽陰影幾乎讓人看不清他的面目。 方河心中疑惑,此刻終是問出了口。 “若要遮掩身份,為何不用術(shù)法?這該是輕而易舉的事?!?/br> 白黎卻道:“我無意遮掩,只是不愿現(xiàn)身人前?!?/br> 方河怔了怔,隨即想到白黎寧可虛構(gòu)山野村落也不愿靠近人煙,看來是確實不喜塵囂。 一時靜默無話,片刻后水聲微漾,白黎忽然想起什么,抬手輕點方河眉心,道:“閉眼。” 方河又是一愣,但眼睛已順從地閉上。 仿佛有極輕柔的夜風(fēng)拂面而過,涼意沁人,而在風(fēng)聲之后,方河突覺視線低矮、臉側(cè)泛起細(xì)微的癢意。 “差些忘了,你才是不能現(xiàn)身人前。” “縱有隱匿之術(shù),難免怕有疏漏,倒不如徹底改頭換面?!?/br> 方河心中微妙,待得白黎松手,立即側(cè)首去看湖中倒影。 ——那是相較眼下的他,更加年少稚氣的一張臉。 他的身量縮減幾分,徹底變?yōu)榱松倌牦w態(tài)。眼前人的輪廓與他極其相似,可又透著幾分陌生。規(guī)束的頭發(fā)略顯凌亂地翹起,下顎線條尖俏緊繃,向來斂著顧慮的眉眼張揚開來,洋溢著肆無忌憚的意氣風(fēng)流。 他的唇角因訝異而緊抿著,可方河心知,那里天生就帶著似笑非笑的弧度。 ——少年眉目流轉(zhuǎn)如畫,眼睫總是半闔著,嘴角微妙的上揚。那神情似冷淡似譏嘲似調(diào)笑,但無論如何,都是精致得讓人別不開眼的一張臉。 方河盯著倒影中人,一瞬不敢分辨這是誰。 “這是……我?” 他遲疑問詢。 白黎道:“舊時的你?!?/br> ——這又是多久以前的“舊時”?他們到底以什么身份相遇過? 方河猛然回首同白黎對視,眼中盛滿困惑驚疑,白黎卻視若無睹,只略微拂開衣袖,道:“從前的你百無禁忌惹了不少禍?zhǔn)?,如今卻又過于謹(jǐn)小慎微。我雖無立場干涉,但還是希望,你能自在輕松些?!?/br> 方河啞然許久,方才尋出措辭:“你說‘從前’,是因為我犯錯太多,才有了今日諸多逆境?” “這些磨難遭遇,以及牽連甚廣,都源于我從前的過錯?” 白黎斂了斂眉,看起來極不愿回答,但方河目光太過懇切,甚至懸著某種一觸即碎的堅持,末了白黎終是嘆息,道:“許多事情,你并非唯一的‘因’,然而‘果’卻皆歸咎于你?!?/br> “許是人微言輕,許是代作替身,又或許只是天命選擇了你,所以你注定要受此苦難。” “至于牽連殃及……那不是你能左右的?!?/br> “但無論如何,前塵既定,至于往后轉(zhuǎn)折,還待看天命機(jī)緣?!?/br> 話已至此,許多事已是昭然若揭。 方河一瞬背脊發(fā)麻,如墜冰窟般戰(zhàn)栗。 白黎知曉如此多隱情,自身實力強(qiáng)悍無匹,他是此世間地位無比尊崇的人,這已毋庸置疑。 可連白黎也只能順應(yīng)天道。 而他的苦難逆境,是由天道授意而成。 “那為何要讓我恢復(fù)這副模樣,這就是當(dāng)年天道懲罰的‘我’?” 白黎眸光黯淡,沉沉盯著他:“就當(dāng)是我的私心。我有些……懷念從前了。” 他尚有另一句話不曾出口——若方河執(zhí)意要救葉雪涯,往后必將惹出更大的風(fēng)波,屆時越發(fā)難以收場。到那時,天道早晚會留意到,本該受刑的人被他救下,而他這位“神君”也在凡塵滯留多時。 避世幻境永無歸期,山陵終無跡、浮生夢一場。 之后等待方河的仍是苦難往復(fù)的命運,白黎到底是不忍心,至少眼下,再讓他看一看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不羈少年。 方河半知半解,更加在意兩人從前是何等淵源。白黎身份地位極高,又是如何留意到他這位“罪人”? 事關(guān)前塵都是霧里看花,虛虛實實只能由旁人說道而來。方河忽然有些痛恨這等處境,所知所用都需依賴旁人,連命數(shù)也早已被天道寫定,他存活于這世上,或許連提線木偶也不如。 白黎說要等天命轉(zhuǎn)機(jī),他卻暗生了反骨,似乎在樣貌改變后,舊日的思緒也漸萌芽。 他想改變這既定的不公之命。 嘩啦—— 不知思慮多久,舟上二人靜默無話,忽聽船身咯噔一響,水波激蕩擴(kuò)散開去。 白黎理了理兜帽,先一步踏上岸,再微微躬身,朝方河伸出手。 方河頓了一瞬,不著痕跡地掩去戒備,反握住白黎跳上岸去。 此時正是夜中,檀澤城入關(guān)處是一座長長廊橋,橋下河流湍湍而過。三兩守衛(wèi)提燈立于橋頭,另有巡視隊列正整裝行進(jìn)。 白黎抬手落下隱息結(jié)界,帶著方河徑直走過。 他沒有解釋,方河也未問詢,見到身邊眾人視若無睹,便知白黎又施了隱身術(shù)法。 行至橋中,左右空曠無人,唯見橋頭橋尾兩點燈火,四下寂靜唯聞水聲。 方河這時才開口:“是趁夜先去尋葉雪涯么?” “……” 方河不知,這一句話出口,白黎心中便驟起波瀾。 他氣息亂了一瞬,隱息結(jié)界有剎那松動,但在下一刻又恢復(fù)如常,白黎道:“還是先等……” 轟——! 橋下河流俶然炸響,雪白浪花升騰呼嘯,其間一道漆黑長影融于夜色,隱匿至極不可分辨。 “——什么東西?!”“是有魔物作亂?!” 廊橋兩端的守衛(wèi)聞此驚變,紛紛奔赴橋邊,驚愕望向河中—— 向來平穩(wěn)的河流此刻猶如沸騰,無數(shù)水浪激涌翻滾,浪花鋒銳幾近刀鋒,襲上廊橋的架勢幾近要將橋身沖毀! 吼! 天邊隱有雷鳴轟動,其間夾雜不甚清晰的獸吼回響,駐橋守衛(wèi)越發(fā)驚懼,彼此議論:“這是什么魔物兇祟……為什么敢來襲擊檀澤城?!” 無人能應(yīng),唯聽雷鳴聲越發(fā)清晰,冷不防陰云間一道霹靂炸開,雪白電光閃爍下,一道游走于云層中的猙獰黑影一覽無余。 “那是什么……是龍?!是曾在明幽城中出現(xiàn)過的龍?!” 人群嘩然,龍族避世罕見幾成傳說,然而前不久明幽城中魔與龍才大肆鬧過一場,如今竟又來了檀澤城! - “是蛟?!?/br> 廊橋之上,結(jié)界安然無恙,甚至整座橋身都未在風(fēng)浪中動搖分毫。白黎悄然踏前半步,將方河庇護(hù)至身后,擰眉打量云層中的黑影。 若非前不久才窺過方河神魂,他幾乎都要忘了這條有過一面之緣的蛟。 ——北海龍君的繼承者,曾被他封去一半血脈,只是不知為何龍魂做了讓步,讓這半身蛟魂充當(dāng)主導(dǎo)。 “蛟……妖物,來襲擊仙城?” 方河立在他身側(cè),雖有驚詫卻未太過驚懼,他凝視著那道殘影,眼中只有困惑。 白黎自余光匆匆瞥了方河一眼,有些意外方河不如見到燕野與葉雪涯那般失態(tài)。他自知是方才結(jié)界松動泄露了氣息,而蛟想必在檀澤城等候方河已久,只剎那的氣息波動,蛟已得知方河現(xiàn)身于此。 眼下這般攻勢兇猛,也是為了逼方河現(xiàn)身。 那條蛟對方河有多執(zhí)著,他已在方河神魂中看得透徹,無論是出于他的私心還是方河入城救葉雪涯的目的,都不能讓蛟見到方河。 - ——他就在這里。 幾如濃墨的陰云里、幾如白晝的雷霆間,蒼藍(lán)化身黑蛟,四爪虬曲,目眥欲裂。 同驚鴻峰那時一樣,氣息只出現(xiàn)一瞬便被死死遮掩,仿佛方河被不可見的囚籠束縛,只有在看守松懈時才得窺一星半點的線索。 ——他和什么人在一起,是受制于人、還是被妥帖隱匿? 而他已鬧出如此動靜,喚潮之勢、雷云之引、蛟身之相,如此明顯的跡象,為何方河還不肯現(xiàn)身見他?! 黑蛟氣息粗重,那人的名字在齒間磨礪多時,終究是顧忌方河被通緝的身份,只能恨聲長吟。 吼——! 龍吟聲響徹天際,方河在震耳欲聾之余,仿似聽出了無限的不甘與怒火。 他有剎那的晃神,不明自己為何會與妖物共情。 - 檀澤城中,無數(shù)屋舍被龍吟驚起,燈火漸燃。 燕野自某座院落走出,遙望城門處翻滾不停的陰云與雷霆,眸色漸沉。 這世間能讓那條蛟鬧出如此動靜的,唯有一人。 聯(lián)想到前兩日被押解進(jìn)城的那位罪人,燕野神情越發(fā)凝重。 那個人終是現(xiàn)了身,只不過是為葉雪涯而來。 似乎突兀發(fā)覺自己在同葉雪涯較勁,燕野愣了一瞬,隨即自嘲失笑。 他未再顧城門處的動靜,推開院門,朝著反向而去。 ——那條蛟實是愚蠢,方河能躲藏這么久,想必另尋了隱匿之法,又何必去逼他現(xiàn)身。 他是為葉雪涯而來,那只要先一步找到葉雪涯,不愁截不到方河。 - “妖物作祟,便交給這些守衛(wèi)處置。走么?” 身側(cè)水浪滔天,獨結(jié)界中平穩(wěn)安好,白黎神色淡然如常,邀方河同他一并朝前走。 方河有些遲疑,卻也知以他眼下的身份不便插手任何事,轉(zhuǎn)開視線,跟著白黎匆匆走過廊橋。 橋的另一端,守衛(wèi)已然退開,遙遙以長槍指著橋身,無人不瑟瑟。 “——站?。 ?/br> 又一道雷聲炸開,一抹黑影從天而降落于橋頭,無數(shù)黑霧繚繞盤旋,瞬息間凝出一道單薄瘦削的影子—— “你當(dāng)真要對我視若無睹?!” 白黎驟然停步,方河亦是一驚,堵在他近前的少年雙目赤紅眼神狠厲,仿佛看破了白黎的隱息結(jié)界,正死死盯著他。 “我……” 方河下意識開口,忽然嘴唇溫?zé)?,竟是白黎覆手封住了他的口?/br> “他看不見的,”白黎平靜道,“他只是在試探罷了。” ——試探他是否在此? 方河驚疑不定,聽他語氣顯然他們?nèi)硕蓟ハ嗾J(rèn)識,只是他對這少年毫無印象,難道又是一位“故人”? 那黑衣少年見近前無人現(xiàn)身亦無人應(yīng)答,眼神越發(fā)凄厲,袖中一抖召出骨扇,雷光與颶風(fēng)在扇間盤旋,他恨聲開口,卻又似帶著深入骨髓的悲哀:“你真的……對我毫無留戀?甚至連見我一面都不肯?” “哥哥,我就要等不到你了……這最后一面你也不愿見我嗎?” ——那實在是太過悲凄慘然的一張臉。 少年看似跟他眼下面貌一般年歲,眉目本是明艷秀麗的,可是眸中深重的悲涼卻又像沉淀了千百年歲月,他的話語猶似泣血哀聲,哪怕是旁觀者也會為之動容。 更何況,是隔著透明結(jié)界與他對視的方河。 “——你要救的人是葉雪涯?!?/br> 就在方河心神恍惚之際,白黎忽地緊握住他的手,沉聲道,“我只答應(yīng)你救他一人?!?/br> “……可,”方河困惑道,“他是誰?” “他要找的人是我嗎,我……為什么一點也想不起來?” 白黎抿唇不語,心中卻道,蛟與金龍牽連太深,而方河過往對金龍最是畏懼,故而當(dāng)初抹去記憶時,黑蛟的存在也淡化至微不可察。 他無意向方河解釋這些緣由,難得強(qiáng)硬命令:“既然你已忘得徹底,又何必再念及前塵?方河,你也只有一顆心?!?/br> ——這一顆心,容得下顧慮多少人? 方河心中劇震,回望白黎的目光茫然而失神,白黎仿似被無形的刺扎了眼,平生罕見地動了意氣—— “你若被他攔下,便再救不了葉雪涯。你要選么?” “……不?!?/br> 同他面對面的少年目光凄厲,站在他身側(cè)的白黎急切逼迫,方河頭疼欲裂,腦海中似有波濤翻涌,無數(shù)破碎畫面隨浪花閃現(xiàn)起伏,有什么被深深掩埋的東西裂開縫隙,漆黑的、深重的、隱晦的、痛苦的,像是有什么可怖之物伸出了觸手,諸多想逃避的印象尖嘯逃出,如同鬼怪要將他吞噬殆盡。 “我不想……” 他想說,他不想做選擇也不想做取舍,他只是在完成應(yīng)行之事。 償還恩情、厘清代價,往后再不相欠無牽無掛,就此做個了結(jié)。 然而沒有料到,除卻因他陷入困境的葉雪涯,還有人因他痛苦至此。 白黎不給他留余地,直截道:“你若要現(xiàn)身,只需走過去觸碰他。” “但你若選擇離開,那便隨我走?!?/br> “方河,我只等你一刻。” “……” 在那個瞬間,方河將少年面目看得極其清晰。 介乎少年與青年間的樣貌,看似稚嫩又壓著歲月沉淀的愁緒,驚痛的眸色藏著孤注一擲的瘋狂與壓抑,那少年的手也是顫抖的,雷光與颶風(fēng)凝聚半晌,卻是遲遲不肯出招。 ——如果還有再見面的時候,也許他會被這個少年拆皮剝骨吞吃入腹吧。 方河這樣想著,反手握住白黎,終于移開了眼。 “……我選,去救師兄?!?/br> 白黎并未因他的選擇而松快幾分,他甚至沒有再開口,帶著方河腳步匆匆,與蒼藍(lán)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