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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哥哥?” 仿佛聽到極輕微的衣袂拂動,蒼藍(lán)怔然退后半步,無措而茫然地四下張望。 “——你又要離開了?” 方河剎那猶豫,到底沒有回頭,遠(yuǎn)去之際,唯聽骨扇墜地錚然一響。 ——那該是多么深切的絕望。方河甚至不敢深想,細(xì)密鈍痛自心底蔓延,沉悶壓抑幾近窒息。 何等熾烈的感情才能招致如此痛苦……他甚至在畏懼面對這位少年。與其說是選擇去救葉雪涯,倒不如說是他先萌生了怯意。 兵刃墜地,城防侍衛(wèi)卻不敢掉以輕心,他們瞧不見設(shè)下隱息結(jié)界的白黎與方河,可誰都能看出這從天而降的少年絕非善類。有人悄然奔走,喚來更為強(qiáng)勁的支援。 少年雙目赤紅,對著空無一物的廊橋控訴半晌,他們更擔(dān)心這條龍已走火入魔,行事無端難以收場。 “……這位龍君大人,夤夜來訪,是為何事?” 不多時,一位年輕女子自城中走出,她對這兵戈之勢視而不見,徑直走向蒼藍(lán)。 “大人是為尋人而來?那檀澤城愿獻(xiàn)出綿薄之力。” “汐小姐,當(dāng)心!” 有侍衛(wèi)小聲低呼,又被旁人攔下:“噤聲!那可是龍!” “——龍族天生圣物何其罕見,地位甚至高過飛升的修士,你可不要亂了汐小姐的計(jì)劃!” 旁人的竊語,縱使有意阻絕,于蒼藍(lán)而言依然清晰入耳。 他抬眸注視停在五步之外淺笑著的女子,端著赤色兇戾的眼,寒聲道:“凡人,你有何圖謀?” 嬴汐笑意不減:“只想替檀澤城接下龍君這份機(jī)緣。我乃城主胞妹,龍君在城中有何所求,皆可告知于我?!?/br> “你倒是大膽?!?/br> 蒼藍(lán)本欲繞過這群凡人修士徑直入城,經(jīng)此打岔,又變了想法。 憑他自己無法打動方河,那便只有尋求別的籌碼。 威脅也好,利誘也罷,無論如何,他只要方河回到他身邊。 至于這些凡人要用他的身份作何把戲,蒼藍(lán)眼風(fēng)冷淡一掃,他并不在乎。 - 一夜驚亂,待看見遠(yuǎn)方連綿成片的水榭樓閣,天光已明。 白黎帶方河在島洲間行走,末了尋到處偏僻院落暫作歇腳。屋檐老舊,蓮池已枯,桌案上浮著薄灰,看來此地一時半會無人打擾。 白黎拂袖揚(yáng)去灰塵,先一步坐下,昂首朝方河示意:“你打算如何救葉雪涯?” 方河一時語噎,停頓半晌才老實(shí)回答:“我……尚未想出萬全之策?!?/br> “我愿以一根臂骨同仙盟做個交易,但如何保障仙盟守約,還需有個擔(dān)保……” 白黎搖頭:“不成?!?/br> 方河臉側(cè)一瞬guntang,分不清白黎是關(guān)切還是冷靜。 “除此之外便是劫獄,我可以試著用雙劍共鳴尋他的位置,屆時潛入牢中將他救出?!?/br> 白黎靜靜看他:“只你一人,無法做到?!?/br> “我……” 方河語塞,一句話就要脫口而出,到底是咽了回去。 ——你不幫我么? 在相繼見過鳳族天魔、師門故人、蛟族少年之后,這請求實(shí)在難以啟齒。 即便再如何遲鈍,他也能發(fā)覺,白黎并不喜他與故人生牽連。 這其實(shí)再尋常不過,白黎對他予取予求,可并不代表他能容忍自己為旁人牽腸掛肚。他自己三心二意,又怎能奢望白黎心無旁騖。 再如何索取也有底線,他得知廉恥明是非。 方河閉了閉眼,道:“可我本就為他而來?!?/br> “入魔者實(shí)力強(qiáng)悍,他不該被這么輕易困住,想必是受了封印或者別的術(shù)法限制。我雖靈力不濟(jì),但至少可以試試解開這些束縛,雙劍共鳴亦可激發(fā)靈力。屆時喚醒葉雪涯,未嘗不能帶他脫困?!?/br> “……你倒真是上心?!?/br> 半晌,白黎眼睫低垂,神色晦暗難辨,“方河,你可曾想過后果?” 方河怔了怔,下意識道:“但我必須救他。” 白黎心緒翻涌,此刻他漸失了過往的淡靜,許多話語出口,讓他自己都倍感意外。 白黎道:“你果然還和當(dāng)年一樣,行事只憑意氣喜怒,全然不顧如何收場?!?/br> “你甚至連對他的記憶都未恢復(fù),就敢如此貿(mào)然行事?” “只一個葉雪涯就讓你冒進(jìn)至此……在救他之后呢,你是不是還打算去找那條瀕死的蛟?” 這一連串的詰問堪稱刻薄尖銳,向來溫良淡泊的白黎此刻陌生得如同另一個人。 方河有心解釋,卻又自知理虧,以白黎一路待他的恩情,實(shí)在是愧歉難當(dāng)。 他不敢面對白黎落寞黯然的眼。 可是心中執(zhí)念不消,想要見到葉雪涯的愿望無比急切,冥冥中這念想仿佛已在心中根植長久,無論如何也無法讓他冷靜,更遑論放棄。 所有話語都被心虛與愧疚擋住,方河緘口無言,二人靜默許久。 日光偏轉(zhuǎn),有鳥雀飛過屋檐,嘰喳作響。 滴答——枯荷之上,水露滴墜。 白黎靜靜凝視滿面猶豫的方河,終究是一聲輕嘆。 ——他抹去了方河不幸痛苦的記憶,所以方河此刻對葉雪涯的印象,只有過往的照拂與好意。 而這些殘余印象,已足以同他這相識不久之人抗衡。 因果相照,可嘆又可笑。 “方河,我也會有私心?!?/br> 良久,終是白黎先開了口。 “你不能讓我動了心,卻只迎來無盡的妒忌與不安?!?/br> ——? 方河愕然回神,不敢置信。 這等只能仰望不可褻瀆之人,如何會囑意于他? 他尚不敢剖明對白黎的思緒,然而白黎卻以一如既往的坦然,直白道出了他的心意。 如此清晰,如此鮮明,哪怕在陳述妒忌與顧慮,他依然可以如此坦蕩。 ——越發(fā)襯得他的瞻前顧后、猶豫不決是何等不堪。 方河震驚失語,白黎瞧見他的驚愕,極輕微地笑了笑:“所以在這件事上,我只幫你一次。” ---- 【第七十九章】 “我會幫你救他出囹圄,可在此之后他還會有何造化……方河,你與我都不能再干涉。” 方河一瞬怔愣,繼而低聲道:“無妨,見他安然后我自會離開。我無意再起牽絆?!?/br> “——我也只為了卻一個念想?!?/br> 前情多負(fù)累,恩怨兩難消。哪怕封存的記憶搖搖欲墜,哪怕舊時的故人已現(xiàn)身眼前,方河仍抱一絲僥幸,妄圖逃避。 白黎聞言,只是閉了閉眼,不覺半分釋懷。 他知曉方河的祈愿終究會落空,天道書寫的命途越發(fā)清晰,引領(lǐng)被擇定的人走向亙古不變的結(jié)局。 這是他唯一無法阻攔的事。 - 劍中血絲再度被催發(fā),方河緊握相思,細(xì)密的褐紅長線自劍身攀爬蔓延,指引出一個模糊方向。 他有些猶豫,不知葉雪涯在處是否設(shè)伏,白黎卻未多言,循著血絲向前。 踏出荒僻院落,又過水洲廊橋,再見人煙。 檀澤城雖位列五座仙城之中,城中格局卻截然不同。各大仙門與凡世望族以島洲為界分設(shè)據(jù)點(diǎn),仙盟駐地乃至戒律司、審刑臺、封功碑皆在此處?,F(xiàn)任城主嬴蓬萊,亦是當(dāng)代仙盟之主。 此處并非世代傳承的仙城,而是諸多勢力駐扎之地。 行人往來匆匆,城中多喧嚷。 離城門不遠(yuǎn)處設(shè)有一幅水鏡,零散刻錄著人名,上書“審刑錄”。 方河抬眼一望,榜首“葉雪涯”三字色澤血紅,觸目驚心。 而城中諸多嘈雜,亦是因此事而起。 他與白黎改換了面目,此刻坦然行于日光下,將周遭議論聽得分明。 ——昔日封魔立功的驚鴻峰已毀,首徒葉雪涯庇護(hù)門中罪人公然入魔,無論是師門還是舊日的天驕翹楚,俱落得一個聲名狼藉、只待審判的下場。 仙途高而渺,曾經(jīng)余雪河與葉雪涯受萬眾矚目,無數(shù)人認(rèn)定,如若他們不得飛升,那旁人更別妄想躋身飛升之列。 可嘆這樣的人物,終究難逃執(zhí)念與心魔。 看客唏噓有之,悵憾有之,譏嘲亦有之。 但無論如何,葉雪涯已被俘獲,仙盟亦發(fā)布了斬殺令。眼下城中齊聚之人,只待看三日之后一代天驕血濺刑場。 方河聽著四下竊語,一瞬脊背泛起戰(zhàn)栗寒意。 仙骨之謀、盛名之妒……原來人心叵測,竟可納下如此多陰司齷齪。 場間有不少修士,衣著熟悉到扎眼,赫然是當(dāng)日圍攻驚鴻峰之人。方河不想再聽,埋頭扯了扯兜帽,同白黎疾步離開。 臨行之際,白黎分神回望水鏡一眼。那水鏡設(shè)立在城門口極顯眼處,周遭議論大張旗鼓,如若要為審判葉雪涯宣揚(yáng)造勢,那它已然達(dá)到了目的。 - 既是監(jiān)牢,定不會是能輕易涉足之處。 湖畔水霧彌漫,中央小島若隱若現(xiàn),四周并無鏈橋或者舟筏,隔絕通行之路。 三兩披堅(jiān)執(zhí)銳的看守不時走過,儼然設(shè)下警戒。 方河垂眸一望,劍中血絲牽引纏繞,此刻已沉為徹底的深黑,無數(shù)漆黑血絲纏為一束,直直指向湖泊中心。 白黎先開了口:“你要找的人,就在那座島上?!?/br> 方河嗯了一聲,低頭回避白黎視線:“你只需幫我登島即可?!?/br> “如何喚醒他救他出來……由我去做?!?/br> 白黎淡淡瞥他一眼,沒有應(yīng)聲。袍袖一揚(yáng)狂風(fēng)驟起,方河再度回神時,已穩(wěn)穩(wěn)躍過湖面。 出乎意料,湖中央的小島上立著座孤零零的小院,圍墻四四方方,恰容下一屋一庭。一株白桃花開得熱烈粲然,越過青瓦白墻,綻出半寸皎白。 遠(yuǎn)觀院落安詳寧和,竟是連禁制與看守也無。 方河腳步一滯,不知是否尋錯了地方。 白黎斂袖立于原地,平靜道:“為何不去?此處并無陷阱?!?/br> ……可如此風(fēng)平浪靜,不正是另有蹊蹺? 方河猶豫著望了白黎一眼,對方依舊淡然如常,思及白黎從未騙過自己,方河到底是沉下心思,疾步朝那座小院走去。 - 古舊木門吱呀一聲推開,滿院白桃花撲簌簌飛來。 方河踏前一步,冷不防狂風(fēng)又起,飛花迷眼間,院門轟然關(guān)閉。 “——不設(shè)防備、不存戒心,你還是毫無長進(jìn)?!?/br> 院中樹下,有人抱臂倚樹站著,聲含意料之中的戲謔,仿似恭候多時。 方河愕然抬頭,先對上一雙血色眼眸。 --- 【第八十章】 來者身姿卓然挺拔,言行颯爽利落,從容閑適立在樹下,熟絡(luò)打著調(diào)侃。 若非一雙血紅眼眸昭示著他的魔修本相,恐怕方河只會當(dāng)這是過往相識的正道同門。 與他相識的魔修? 方河一瞬驚異,幻境里被黑焰焚身的少年鳳凰頃刻與眼前人身影重疊。 雖則只見過那少年的背影……但若身量再拔高幾分,可不就是這位魔修的樣子。 而他的樣貌——方河心間陡然一顫,仿似有道疾電忽閃。 他突然意識到,記憶里面容模糊的故人,就該是這副模樣。 眼前的魔修,就是那位他逃不開的故人。 “怎么,許久不見,失神了?” 燕野語調(diào)仍帶著笑,帶著穩(wěn)cao勝券的篤定:“你早該明白,你我終將重逢?!?/br> “……” 此刻方河心中一團(tuán)亂麻,他不知白黎是否預(yù)料到魔修存在,還是說他們早已暗中合作、本就為引他到此,又或者是魔修與葉雪涯扯上了關(guān)聯(lián),此間還有魔族的糾葛…… 諸事紛亂,猜疑不斷。 他思慮半晌,越發(fā)不安,見魔修仍盯著自己,仿佛在等待答復(fù),不得不硬著頭皮開口: “敢問閣下,為何在此?” 燕野聞言,眸中錯愕一閃而逝,隨即化作沉悶壓抑的慍怒。 “你不認(rèn)得我?” 方河欲言又止,不知為何面對此人心中既有抹不去的依賴亦有揮不去的畏懼,他不敢多想,話語將本心徹底暴露:“我之前受過重傷,蘇醒后將過往記憶都忘了。閣下似乎是我的故人,但我已毫無印象……” “那為何你會到檀澤城來,找到這座關(guān)押你師兄的地牢?” “……” “你的‘故人’,”燕野咬著這兩個字,眸中血色漸沉,“你忘記了我,卻還記得來救這位師兄。果然還是舊情根深蒂固?!?/br> “恐怕葉雪涯才算你的‘故人’,如我這等,不過是個毫無印象的‘旁人’?!?/br> “不……” 方河從未發(fā)現(xiàn)言語是如此困難之事,應(yīng)對詰問的無奈焦慮甚至掩過了面對一位魔修的惶恐驚懼,思考措辭之余,他一瞬分心,在想這位魔修的語氣,未免太過熟絡(luò)。 ——然而仙盟聲討他與驚鴻峰,皆是與魔修作亂有關(guān)。 剎那之間,方河腦中嗡然一響。 ——眼前這位魔修,或許是諸多不幸與災(zāi)禍的根源。 仿佛有冰雪兜頭降下,方河一個激靈,終是自繁亂思緒中回神。 無論與這位魔修有何糾葛,當(dāng)務(wù)之急是救葉雪涯。 方河猶豫片刻,終究不知該如何稱呼,只得含糊道:“我只是聽聞師門因我遭難,于心有愧前來救援。你……我雖不知過往前情,但若要敘舊,也請等我先解決師門之事?!?/br> 敘舊? 燕野磨了磨牙,心中煩躁不耐愈燃愈烈,但見方河眼睫低垂不住閃動,突兀又想起荒漠綠洲下,倒映他眼中的無盡星光。 那是盛滿絕望悲凄的淚意。 眼前的人,曾因他之故尋死兩次。 燕野一瞬僵滯,哪怕是他也不敢輕易去賭第三次。 如同千里之堤剎那崩泄,盤桓多時的煩躁慍怒頃刻消散,燕野突然了悟,能再見到活生生的方河,已是極大的幸事。 雖然他的現(xiàn)狀不盡如人意,但諸多懸而未決之事,都將迎來轉(zhuǎn)機(jī)。 燕野揉了揉眉心,忽地?zé)o聲長嘆。 “知道你是為他而來?!?/br> 方河緊張?zhí)ь^,氣氛瞬時微妙變化,他分不清是危機(jī)還是生機(jī)。 “這關(guān)押他的地方機(jī)關(guān)重重陷阱眾多,不過大概念在他是心魔,所設(shè)最多還是幻術(shù)?!?/br> “方河,”燕野認(rèn)真叫他,眸色深沉難辨喜怒,“旁的阻礙我都撤了,只留下三兩無足輕重的幻術(shù)。你若要救他,自己去找?!?/br> “——我會等你了結(jié)師門的事,但下一步,該是你我之間的清算了?!?/br> “……” 那雙眼中藏著的情緒太深太重,既像勢在必得又像無可奈何,方河心間劇跳,仍是不知緣由。 ——但他此時只顧得上救葉雪涯。 方河停頓片刻,短促而含糊地應(yīng)了聲“好”。 燕野略微側(cè)身,示意身后緊閉的房門。 “他在里面。” 方河不敢耽擱,也不知如何與這位魔修相處,匆匆頷首致意,繞過燕野推開屋門。 無盡的黑暗如潮水般從門內(nèi)涌出,觸手般將他裹挾而入,意識到這是幻術(shù)先兆,方河尚未來得及抵御,忽聽耳邊傳來現(xiàn)世最后一道人聲—— “記住了,我叫燕野?!?/br> “——這名字,你本該永生永世也不能忘。” - 嘭! 房門俶然封閉,阻絕一切聲息,仿似深淵兇獸吞噬了獵物,即將裹挾逃竄至世人不可及之地。 燕野冷淡地睨了那座屋舍一眼,踏過滿院紛飛的白桃花,隨手推開看似封死的院門。 白桃花只開在這座幻術(shù)構(gòu)筑的小院中,院落之外,是荒草萋萋的水中孤島。 有位一身黑衣的人立在渺渺水霧中,縱使暌違多時依舊扎眼。 燕野微微瞇起眼睛,不見半分錯愕。 “——原來是你在幫他?!?/br> -- 【第八十一章】 白黎默然嘆息,隨即揚(yáng)首,正色道:“許久不見了,燼庭的鳳凰?!?/br> 這稱謂實(shí)在遺忘太久,燕野霎時一怔,隨即眸光暗沉,嗤笑道:“果真是你。我又該叫你什么,是山間妖修青麓,還是天道座下走狗? 白黎不語,燕野兀自說了下去:“可笑我愚昧了千百年。若非前些日子追查其余天魔下落,機(jī)緣巧合尋得線索,只怕我還會當(dāng)你是凡間隕滅多時的小妖?!?/br> 白黎低嘆:“此間一切,不過順應(yīng)天意罷了?!?/br> “‘天命不可違’,你又要說這個?”燕野不屑道,“罷了,早知你我殊途?!?/br> “但有一事不可不管——你為何會在方河身邊,難道他也被天命所害?” 燕野心中終懷隱憂,方河兩度瀕死復(fù)生多有蹊蹺,此刻見到白黎與他同行,再念及那與生俱來的仙骨與神魂桃花……方河此人,確懷不少隱秘。 舊時黑蛟曾提過方河出身天宮,如今看來,恐怕并非是尋常仙人受謫。 白黎回道:“世間無人不在天命中,你,我,他皆不例外?!?/br> “……” 燕野眸色越發(fā)冷厲,玄色長劍于袖中嗡鳴不止。白黎已看出他動了殺意,但并未顯露半分慌亂或是懼意。 “徒勞?!?/br> 似是陳述,又似憐憫或嘲諷,白黎仍以一貫平靜無波的語調(diào),緩聲道:“焉知自詡對抗天命,何嘗不是早已寫就的局中戲碼。” 燕野平生最恨逆來順受,白黎所言更是句句不耐。依白黎之見,豈不是人人生如傀儡,只能按天命劇本日復(fù)一日。眾生存活于世,難道只是順應(yīng)天道演繹的一出鬧??? 這未免太過荒謬。 他心懷不忿,有意同白黎爭個高下,手落在劍上突又覺得乏味,何必去與觀念相悖之人較勁。 更何況白黎并非是能以一場勝負(fù)說服的人。 “若說萬物皆歸天命,”燕野頓了頓,冷厲注視白黎,“那方河的命中,到底牽扯了幾人?” “——你與我,是否都在他的命中?” 驟然提及方河,白黎剎那怔愣,他向來不長于掩飾,此刻也是脫口而出:“他是例外……神魔之列,原本不該牽扯任何塵緣。” 燕野眉頭深擰:“什么意思?” 白黎卻立時反應(yīng)失言,不再多談半句,只意味深長道:“天道降罰于他,必是事出有因?!?/br> 言者或無意,聽者卻有心。燕野原本以為自己早已忘卻由鳳凰族入魔的過往,此刻再聽白黎談及方河受罰,竟是生出微妙的共情。 時隔太久,他早已不懷念那被族中視為異類的黑凰身份,然而只一道天道旨意便讓他受盡魔焰焚身之苦、百世驅(qū)逐封印之難——此間仇恨永世難消。 無妄的災(zāi)厄、橫生的苦痛、永世流離的宿命……如果這是天道賜予他的命理,那他勢必要與天道相抗,至死方休。 察覺魔息躁動,白黎自知燕野多有不平,可在天命之前,再多的不甘都是無濟(jì)于事。 幾重?zé)o奈之下,白黎終是道破半分隱情:“便是命數(shù)牽扯又如何,你能陪他走多遠(yuǎn)?須知你與他身份懸殊,原本永無相逢的機(jī)緣?!?/br> “既然終有別離的一刻,倒不如早些斷了牽掛。” ——你與他終將別離。 湖心風(fēng)動,草露與水霧齊齊氤氳漫延。這一句話恰如徘徊的云霧,于燕野耳邊繚繞不散。 “我從很早以前,就厭惡你這種藏頭露尾的話術(shù)。” 半晌,燕野終于開口,血紅瞳眸深邃沉淀,“明明早就洞知一切,卻又甘于順應(yīng)天命。枉作倀鬼之余,還要故作憐憫地去告誡提醒……青麓,你其實(shí)遠(yuǎn)比那些傀儡可憐。” 白黎未覺冒犯,眼神平靜不見絲毫起伏。 燕野袖中微不可見的一動,那柄長劍終是收了回去。 他側(cè)身回望,那座小院依舊院門緊閉,無數(shù)白桃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頗有越墻襲來之意。 水霧漸濃,自湖間侵上小島,視野漸茫茫。 察覺這是幻術(shù)所致,燕野神情越發(fā)復(fù)雜——他因一時意氣未撤盡的法術(shù),只怕要平添不少麻煩。 - 幻術(shù)牽引,猶墜夢境,方河只覺身形飄忽、意識空蒙,無處著陸。 他看見一道漆黑的小徑,前方路分兩邊,一邊倒映著血色與森白骸骨,另一邊透著微光與霜雪海浪。 他毫不猶豫地走向后者。 ——咚! 仿佛驟然將神魂打入軀殼,方河腦中一陣嗡鳴,耳邊縈繞無數(shù)嘈雜人聲,眼前亦有重重人影,他不得不狠狠咬住舌尖,方才緩過神來。 “——方河師兄!你聽到了嗎?葉師兄前幾日同陳師姐于仙盟大會奪魁,今日就要回來了!” 回神的剎那,幾個熟悉又陌生的稱呼涌入腦海,一位年幼的小弟子仍拽著他的手,興奮道:“師兄,他們今日返程,你不去接他們嗎?” “……自然是要的” 方河遲疑開口,心間異樣濃重。不知為何,他直覺自己罕有受到如此熱絡(luò)的對待。 可幻術(shù)境中,一切皆憑主人的心意。此處境主是葉雪涯,那當(dāng)下種種皆是順應(yīng)葉雪涯的愿望。 在葉雪涯的愿望中……他擁有何等地位? 身旁人并不給他深思的機(jī)會,小弟子們擁擁簇簇,帶著他赴往山門。方河一路走馬觀花,但見山間風(fēng)景秀美、偶遇師長寬厚友善,越發(fā)五味雜陳。 ——于他現(xiàn)在的記憶里,他對驚鴻峰的印象只有海中崩裂的慘烈一幕。匆匆一面便成訣別,無從得見昔年師門的盛況。 葉雪涯為師門戰(zhàn)至入魔,這亦是他的心結(jié)之一。在葉雪涯的愿望里,想必是希望師門長久繁盛的。 “葉師兄、陳師姐!” 如同乘云駕霧,山門突至眼前,方河尚未理清頭緒,便見一位銀藍(lán)衣袍的人腳步匆匆、越眾而來。 --- 【第八十二章】 “這次比試受邀匆忙,只我與師姐同去,你在驚鴻峰上可還安好?” 來者分明是葉雪涯,然而這般關(guān)切問候卻又不似葉雪涯。望著滿身風(fēng)塵、眼中只盯著自己的“葉師兄”,方河一時踟躕,不知如何措辭。 見方河猶豫不答,葉雪涯眼神微沉:“怎么,有誰同你說了什么?” “還是驚鴻峰上,又起了什么閑言碎語?” 察覺葉雪涯意有所指、隱隱似帶懲戒之意,方河不想多生是非,連忙回答:“什么也沒有,我在這里……一切安好?!?/br> “——安好?” 這番回答一出口,卻是葉雪涯停頓良久。方河原本刻意回避他的視線,靜默數(shù)息后終是忍不住忐忑抬眸。 ——他對上了一雙閃爍不定的眼。猜疑、不安、難以置信的震驚,還有更多他無從分辨的情緒,盡藏其中。 方河心間立時一顫,突兀想起無論白黎還是燕野,皆未同他細(xì)說心魔幻境的特點(diǎn)。他一時莽撞進(jìn)入幻境,卻從未想過打岔沉溺美夢的人會招致何等后果。 他是該順從扮演葉雪涯幻境中的“方河”,還是強(qiáng)行揭穿這是虛像、喝令葉雪涯醒來? 然而葉雪涯并未給他深思的機(jī)會。 那眼中的驚疑不定只閃現(xiàn)一瞬,短暫到方河幾乎以為自己錯看,下一刻葉雪涯已伸手牽住他、帶著他于眾目睽睽下走向師門首座。 “出行前的約定,你還記得么?” “——我來履約了,你是否會反悔?” 一切言語與行動都太過迅速,變故只在瞬息??v然幻境是隨境主心意而動,這轉(zhuǎn)折未免也太過生硬。 可方河對幻術(shù)知之甚少,此刻也是一頭霧水,既看不穿個中端倪,也毫無辯駁的機(jī)會,就此成為葉雪涯幻境中的一員。 “……什么約定?” 離殿堂首座越發(fā)接近,無數(shù)師門長輩立于高座,垂眸靜看兩位弟子相攜站定于大殿中央。 方河越發(fā)忐忑,即便記憶模糊不清,他也能覺出這番作為與過去的葉雪涯大相徑庭。 他不明白這是因自己入境而生的變故,還是葉雪涯心中確有此念。 “忘了么,那曾是你的愿望。” 葉雪涯淡聲回應(yīng),忽地拂開衣擺,單膝跪下—— “弟子葉雪涯,與同門方河互生傾慕、情愫已深。今日在此請命,愿師門允我二人舉行合籍大典,以成道侶之名。” ——! 方河僵立原地,不敢相信所見所聞。 “師兄!”他壓低聲音急道,“這是驚鴻峰大殿,你到底在說什么?!” 葉雪涯這時卻不接他的話,單膝跪下的身形堅(jiān)如磐石,揚(yáng)首直視高座處的雪河君。 他沉聲道:“多年宿愿,還望師門成全?!?/br> “你……” 方河怔然失語,葉雪涯神情堅(jiān)定之至,甚至連他也不能阻礙。此刻方河終不再迷惑,眼下的幻境,歷歷皆是葉雪涯所想所念。 在誘人墮落沉淪的心魔幻境中,葉雪涯所求竟是與他成為道侶? 這實(shí)在太過荒唐,于此刻忘卻過往的方河而言,甚至覺出幾分悚然。 何等執(zhí)念才能招致心魔,難道葉雪涯的癡妄甚至遠(yuǎn)勝昨日所見的黑蛟少年? 可如果葉雪涯待他只有親近好意,以他過往感念葉雪涯多番照拂的信賴……為何他又會與葉雪涯分離、輾轉(zhuǎn)遇到白黎? ——葉雪涯的愿望,是悵恨過失、還是長久壓抑的隱晦渴求? 方河心間極為動蕩,腳下一頓,甚至生出了逃離此地的心思。 他猜想過無數(shù)個苦難折磨的幻境,唯獨(dú)沒有料到葉雪涯的執(zhí)念會是自己。 冥冥中,幻境的主人似睜開無形的眼,牢牢鎖住這自投羅網(wǎng)的獵物。 方河忽生惶恐之心。 “……乃我門下弟子,自幼相攜成長、感情甚篤,便尋吉日cao辦合籍大典、以證道侶之名?!?/br> 恍神之際,但聽一道溫厚嗓音自高座悠悠傳來,那位師姐隨侍旁側(cè),笑語晏晏:“便祝賀兩位師弟了。” “……” 方河立在原地,從頭至尾難發(fā)一言。 葉雪涯渾似未覺他的反常,施了一禮站起身來,一只手仍緊攥著方河。 他略微側(cè)首,向來疏冷的眼眸罕見地透出幾分暖色:“這樣,可算是完成了你的愿望?” 方河心神巨震,瞳眸亦在顫抖,面對淺笑著的葉雪涯,心中唯有無盡的異樣。 ——即便是過去照顧他走出夢魘的葉雪涯,也沒有此刻這般溫柔。 “……我從未,渴求過這些?!?/br> 好半晌,方河艱難啟齒,心中亦漫出無盡的違和與茫然,“師兄,你為何會執(zhí)著于此?” 剎那間,天地俱寂。 高堂之下,滿座師門長輩于同一刻瞪大雙眼,怒目注視方河—— “為何拒絕?!” 無數(shù)人聲重疊回響,如洪鐘轟鳴震顫,無一不在慍怒質(zhì)問:“明明是成全你的妄念!” “……不?!?/br> 察覺幻境失控,方河不得不凝聚靈力穩(wěn)住神識,在滿目行將潰散的師門眾人與莊嚴(yán)殿堂間,獨(dú)一位銀藍(lán)衣袍的修士靜默同他對視,眼中笑意不再,深沉寂靜下,似藏哀戚。 方河竭力將話說盡:“師兄,我已不懷綺念妄想,你又何必執(zhí)著過往?” “方河,”葉雪涯淡聲道,“你當(dāng)真全部放下、半點(diǎn)留念也無?” 話音甫落,一道殘損畫面如疾光飛電,瞬息閃過方河腦?!?/br> 那是清冷月夜下,螢火飄散的蓮池別院。 有人背對皓月冷光,話語比夜色更涼?。骸澳闳粼缧⑿乃加玫秸郎蟻?,也不至于是這般下場。” 他看見自己攥緊了拳又放下,苦澀而釋然的笑。 他聽見自己說:“不會了,師兄,這次是真的放下了?!?/br> ——他果然早已選擇過釋懷。 雖則不知中途到底經(jīng)何波折,但想必舊時的照拂早已被消磨殆盡。如今他重傷失憶是與白黎同行而非葉雪涯,個中淵源可見一斑。 方河定了定神,再度面對幻境中以他為執(zhí)念的葉雪涯。 他答:“釋懷忘卻也不過一念之間,有何不能放下?” 幻境動蕩愈發(fā)劇烈,在場眾人身化飄渺云煙,天際穹頂塌陷,地面亦破碎出無數(shù)森然空洞。 葉雪涯閉了閉眼,再抬眸時,雙瞳血色駭人。 “他不該如此倔強(qiáng)?!?/br> 嗤——! 兵銳穿過胸膛,竟是未帶出絲毫痛覺,唯有涼意徹骨冰寒。 方河遲鈍一瞬方才低頭,銀白長劍覆滿玄色魔紋,形制眼熟至極,正精準(zhǔn)刺穿他的心口。 明明沒有絲毫痛意,然而大片噴濺的血色已足夠讓人目眩。方河視野恍惚,頹然無力地倒下。 葉雪涯仍未拔出鴻雁,另一手卻環(huán)住方河,輕柔將他攬入懷中。 他俯身貼上方河耳際,親昵蹭過他的鬢發(fā),吻上那雙逐漸失神渙散的眼。 “睡吧。待下次醒來,會是一場讓你我如愿的美夢?!?/br> - 【第八十三章】 ——他把這心魔幻境,當(dāng)作是永無休止的美夢?! 血色鋪天蓋地,黑暗侵蝕視野,神識仿佛被無形的手抽出軀殼,飄往下一處宿體。 方河再難凝聚神思,待再度恢復(fù)清明,已落于滿樹碧蔭之下。 他試著揚(yáng)首,忽地發(fā)現(xiàn)自己身形驟縮、手臂也化作蓬松的羽翼—— 他竟是化作了一只小山雀。 尚未來得及驚異,便聽得樹下一陣嘈雜,有位年長的男聲嚴(yán)厲道:“耽溺玩樂、不學(xué)無術(shù)!你背負(fù)著整個氏族的寄托,為何還敢懈???!” 方河頓了頓,收斂羽翼藏在枝葉間,小心朝下張望。 身量尚小,樣貌稚嫩——那是幼時的葉雪涯。 啪! 長鞭破空聲凌厲響起,下一瞬已狠狠擊打在皮rou上,帶得少年人單薄的身形一陣踉蹌。 “——你可是要得道飛升、重震家名的人!” 方河一瞬屏息,難以想象多年后的仙門翹楚曾有過如此遭遇。 鞭笞之刑不因罪人年幼而留情分毫,待到最后是天邊忽然下起磅礴大雨,那中年男人才憤憤棄了長鞭、滿懷怒意離開。 雨珠連綿不絕,砸落地面清脆作響。葉雪涯仍維持跪地的姿勢不動分毫,唯有絲縷暗紅血跡隨著雨水浸散漫開。 方河蜷著羽翼縮在樹上,望著庭院中負(fù)傷跪倒的少年,心緒復(fù)雜至極。 爾后驟雨急停,葉雪涯搖晃著起身,這才艱難回到屋中。 日升月落,晝夜偏轉(zhuǎn),時光仿佛刻意忽略了這一樹一雀,方河立在枝丫上,看著葉雪涯一人苦練過三載春秋。 院門再度打開時,葉雪涯的身量已然成長幾分。 此刻院外無數(shù)嘈雜,方河留心細(xì)聽,分辨出不少恭賀之語。 那位中年人推門進(jìn)來,發(fā)色已全然霜白、身形又佝僂了幾分,然而這些老態(tài)都掩不住他面上喜色,他拉著葉雪涯,欣喜道:“驚鴻峰擇中了你!” 少年葉雪涯任他拽著,不言不語,眸中透出幾分方河熟悉的冷淡疏遠(yuǎn)。 葉家的父輩帶著葉雪涯匆匆離去,一行人身影逐漸遠(yuǎn)不可見。這時方河再覺天地顛倒、神識又不知要飄向何方。 “——方河?!?/br> 有人叫他,“你醒了嗎?” 方河茫然睜眼,先見了滿目皓白月光。 有人直視著他,眸光比月色更清澈明亮,那人耐心道:“同處多時,終是等到你蘇醒了?!?/br> “……葉師兄?” 幻境虛像與朦朧記憶交互重疊,方河蒙然且恍惚,無數(shù)似曾相識的畫面如浪潮涌現(xiàn),沖擊他脆弱不堪的識海。 遮天蔽日的血色、悲凄哭嚎的亡靈……無數(shù)苦難被刻意抹去,識海被混沌封存。他被一雙溫柔的手從魔域中救出,帶到一座避世孤立的海島山崖。 有看不清面目的長輩對他說,往后他便是門下第三徒,另有位神情清冷的少年走至近前,帶他前往寢居同住。 此后無數(shù)日夜夢魘不斷,那少年靜默陪在他身側(cè),帶他修行給他指引,雖則過程艱苦,但終是等來云開霧散的一日。 ——他們之間,確有過旁人無法替代的照拂與陪伴。 所以在白黎的桃源幻境中醒來時,他第一眼便將白黎當(dāng)作葉雪涯,脫口而出的稱呼亦是葉雪涯。 因他永遠(yuǎn)會記得第一個陪他走出迷霧的人。 只可惜這樣的過往,終究未能抵過往后的風(fēng)波。 葉雪涯應(yīng)了他的呼喚,道:“是我,原來你認(rèn)得我是誰?!?/br> 方河頓了頓,手掌在袖中悄然攥緊,末了終是下定決心,決意追溯過往記憶。 他道:“葉師兄,葉雪涯。你是那個帶我走出夢魘的人?!?/br> “——久蒙照料,緣慳一面。如今我終于見到你了?!?/br> “……” 葉雪涯一時沒有接話,只沉沉盯著他,背對月光的身姿幽影暗沉,眼底晦明難辨。 方河莫名察覺一絲危險(xiǎn),就在他準(zhǔn)備再說些什么時,卻是葉雪涯先起身退開、站定于床榻三步之外。 葉雪涯道:“明日我會向師尊稟明消息,你久病初愈,暫且先調(diào)養(yǎng)休息,我改日再來看你?!?/br> 方河下意識點(diǎn)頭,然而抬眸再見葉雪涯沐浴月色離去的背影,卻突兀與另一道銀白身影重疊—— 雪衣銀發(fā),與永遠(yuǎn)淡漠無波的眼。 方河一剎恍神,方才想起來那熟悉之感是因?yàn)榘桌琛?/br> 但以他與白黎這幾日的熟絡(luò),他不該如此遲鈍。 不安陰翳悄然漫開,方河猶豫著看向自己心口——那里安然如常,不見血色、未見刀光。 如果再度被幻境中人殺死,會招致怎樣的后果? - 在白黎構(gòu)筑的幻境中,他對過往一片茫然,只模糊留存著每日修行的印象。 而今在葉雪涯的幻境中,他終是明白那些習(xí)慣因何而來。 師尊雪河君一如他記憶里的樣子,鮮少出現(xiàn)在人前,帶著親生子余朝常年閉關(guān)修行。指引他修道、照看他起居的人,獨(dú)一個葉雪涯。 葉雪涯修行勤勉刻苦,凡事帶著他一道,方河修為漸有進(jìn)益。而這次不再有熱絡(luò)來往的同門師長,葉雪涯似乎有意讓他避開旁人,自他醒來后,所見人物唯有葉雪涯,所處之地唯有驚鴻峰小院。 終年覆雪的梅花院落,就此深烙腦海。 日復(fù)一日,俱是起居修行。梅花常開不敗,落雪永封不化。 時光仿佛也被封凍,只有葉雪涯是此地唯一鮮活生動之物。 方河滿眼所見、滿心所想,皆被葉雪涯一人占據(jù),再顧不得世間萬象。 ——就像是被葉雪涯囚禁在這里一樣。 不知重復(fù)了多少相同的時日,方河陡然一驚,分明類似的處境在白黎的幻境中也經(jīng)歷過,然而體感卻截然不同。 若不涉及悖逆天道,白黎予他只有安詳寧和,可在葉雪涯的幻境中,他卻始終放不下憂慮與不安。 這一線顧慮鎖住他最后一縷清明,終是自遲鈍麻木的沉陷中回神。 方河余驚未消,面上卻綻出笑,同葉雪涯道:“師兄,久不見師尊與四師弟,他們可還在閉關(guān)?” 葉雪涯正在擦拭鴻雁,銀白長劍不知何時沾上了黑褐污跡,斑駁幾點(diǎn)煞是刺目。 聞言,他隨手將鴻雁收回鞘中,回眸淡淡一瞥:“你想見他們?” “……是,似乎很久沒見過了。” “隨我來。” 葉雪涯終是打開了落梅小院的門,卻不是前往門眾齊聚的前山,而是施懲閉關(guān)的后山冰窟。 方河跟在葉雪涯身后,寒意逐漸浸骨,腳步愈發(fā)沉重。聽葉雪涯方才的語氣,已失了尊師敬長的恭謹(jǐn)。然而現(xiàn)世中葉雪涯不惜入魔來捍衛(wèi)師門與雪河君,分明是赤忱忠心,卻不知變故因何而起。 后山冰窟,雷獄牢中,七重鎖鏈自一位少年身軀前后貫穿,將他封死在伏魔法陣之下。 雪河君就坐在不遠(yuǎn)處,閉目凝神,為這少年施以延續(xù)生機(jī)的法術(shù)。 方河見狀大驚,這分明是封魔所用的陣法,為何驚鴻峰后山會關(guān)著一位魔修?! 聯(lián)想到昔日籠罩驚鴻峰的魔云,方河心間剎那雪亮——原來那日雪河君諸多回護(hù)、葉雪涯諸多隱而不談,竟是為了瞞下雪河君親子余朝入魔的真相。 “四師弟在修行途中一念之差生出心魔,好在師父及時施救,如此尚算可控?!?/br> “……” 方河緊盯著那位鎖鏈纏身的少年,說不出心中是何滋味。他依稀記得自己與余朝有過爭執(zhí)生過罅隙,可從未見過余朝受此重刑。 他印象里的余朝,身為驚鴻峰掌門親子、生來天資卓越,哪怕是在驚鴻峰崩落時都被藏得安好,何曾如此狼狽。 眼下玄黑長鎖穿透余朝四肢軀干,血液都已凝固。他低垂著頭,側(cè)臉蒼白駭人,咽喉與胸膛幾乎毫無起伏。 “……我從不知道,師尊與四師弟是如此……” 方河艱難開口,話到中途便停住,他很清楚自己從未見過這般場面,這分明是葉雪涯由回憶構(gòu)筑的幻境,卻又混入了現(xiàn)世的虛像。 ——這一切都是他的愿望。 驚鴻峰崩落由多方緣由促成,而葉雪涯認(rèn)定余朝是原因之一,故此施予懲戒。 葉雪涯漠然道:“你原本也無需知道。” 他轉(zhuǎn)身朝外走,未顧冰窟中靜默的父子二人,“余朝的心魔需長久鎮(zhèn)壓,此事你我無從相助。但若是緩解師尊力竭之癥,倒有不少辦法?!?/br> “什么辦法?” “海上秘境珍寶,長青會上靈藥,皆是有用之物。” 踏出冰窟之外,白日朗照光線刺目,葉雪涯回身立在洞口,遮住大片天光。 方河尚有半步未曾踏出,此刻被籠在大片陰影下,抬眸正對葉雪涯晦暗難明的目光。 葉雪涯道:“明日我便隨你去海上秘境?!?/br> 話音甫落,針刺般的痛覺閃現(xiàn)又消失,凌厲的風(fēng)雪與飄蕩的紅波如針一般穿透識海,隨即喚出沉悶綿長的鈍痛。 方河應(yīng)了聲是,心中卻道,若葉雪涯懲戒余朝是為今后師門之憾,那想必這兩處也曾是葉雪涯心間遺憾。 與他有關(guān)的憾事,亦是今后訣別之始。 - 海上秘境百年一開,按照葉雪涯所述,他是“恰好”逢上機(jī)緣。 方河早知這是往事重現(xiàn),并不意外。 這次幻境中,他的修為似乎略有長進(jìn),隱約竟能同葉雪涯并駕齊驅(qū),葉雪涯在秘境中所向披靡,而他也不遑多讓。 一路暢行至某座風(fēng)雪山谷,葉雪涯尋到一處廢棄洞府,同方河商議在此歇腳。 方河立時提起警惕,心道恐怕這才是轉(zhuǎn)折所在。 洞府深入山體,回廊隧道曲折幽深,葉雪涯在前行得穩(wěn)健,仿佛已對這初次造訪的洞府了然于心。 前方隱有光亮,方河昂首一看,見是一座空蕩石室,其間正有一面水鏡,幽幽泛著光。 葉雪涯腳步未停,直直從那面水鏡走過,水鏡毫無動靜,仍是幽暗一片。 方河卻不禁停下腳步,慌亂與不安忽如潮水漫涌,警示他不可靠近那面水鏡。 “方河?” 葉雪涯在前方朝他伸出手,“過來?!?/br> “不,師兄,這水鏡……” 方河立在水鏡三步之外,雙腿猶如石化,不敢朝前一步。 紅潮翻天覆地,那是無數(shù)重疊交織的紅色錦緞。 星火灼灼躍動,那是照亮一夜繾綣春色的龍鳳高燭。 被衾之下、欲潮之中,他與誰赤裸相擁,奉獻(xiàn)最干凈純粹的愛意—— 于幻境中、水鏡前,方河愕然失神。 原來在昔日,他曾向葉雪涯暴露過最隱晦的心事。 而此事竟成了葉雪涯心魔之憾。 “這水鏡有何蹊蹺?我方才走過,并無異狀。” 葉雪涯仿似未見他的動搖,繼續(xù)道,“前方還有很長的路,快過來?!?/br> “……不?!?/br> 方河實(shí)是焦灼之至,過往的真相俱是痛苦,可他更不知葉雪涯會用何種辦法來做“彌補(bǔ)”。 或許比起恢復(fù)記憶,他更憂慮葉雪涯在幻境中的彌補(bǔ)之措。 “方河,”葉雪涯再度叫他,聲調(diào)陡然一變,“為何不肯過來,你想到了什么?” 耳邊隱約傳來遠(yuǎn)處巨石崩落之聲,冰雪寒風(fēng)似乎穿透洞府遙遙追上,方河俶然激靈,不久前鴻雁穿心的寒意記憶猶新。 在幻境中反復(fù)“死”去絕無益處。 此刻已是無從選擇,方河步伐僵硬,卻不得不走過水鏡。 幽暗鏡面嗡然一響,光芒霎時閃動—— ——重蹈覆轍。 方河閉目,已不忍再看水鏡動靜,他疾步走到葉雪涯身側(cè),尚想在景象浮現(xiàn)前挽救幾分:“師兄,方才我就察覺這鏡子似藏幻術(shù)……” 流水淙淙。 鳥鳴清脆。 林間的風(fēng)穿透青枝綠葉,萬山林海簌簌作響。 方河看見自己走在林中,身邊跟著一只雪白的鹿,他側(cè)首笑得溫和自在,不見絲毫憂慮。 林間光影交錯,棲息無數(shù)珍禽異獸,花草亦開得繁茂,仿佛畫師傾盡了五光十色,只為成就一幅絕世畫卷。 沒有紅潮翻覆、沒有情欲顛倒,而是閑適安寧的山中之景。 方河驚詫無以復(fù)加——這分明是白黎幻境之景! “……海上秘境中,有座真言鏡?!?/br> 葉雪涯的聲音自他身側(cè)傳來,卻又似乎渺遠(yuǎn)至千里之外。 “聽說它能照見人心底最深的愿望?!?/br> “原來你,想遠(yuǎn)居山林?” 方河一時語塞,難以分辨這是否真是他心中所想。 但無論如何,總比重現(xiàn)那尷尬的情狀好上數(shù)倍。 方河勉強(qiáng)笑笑,意圖揭過:“曾經(jīng)幻想罷了。驚鴻峰上只有雪與梅,偶爾也會想想別的光景。” “——既是只見過雪與梅,你從何知曉這些山林光景,與花鳥走獸?” 方河立時止聲。 葉雪涯沉沉盯著他,深黑的眸色不蘊(yùn)絲毫情緒:“誰同你聊過‘外面’的事?” “……沒有,沒有誰?!?/br> 方河背脊發(fā)麻,強(qiáng)自鎮(zhèn)定道:“只是些不著邊際的幻想罷了?!?/br> “……” 數(shù)息寂靜過去,葉雪涯終是接受了他的說辭,抬眸再瞥了眼幻象盡散的水鏡,未發(fā)一言,甩袖繼續(xù)前行。 --- 【第八十四章】 洞府幽暗,狹道曲折,葉雪涯再未回首,循著某個方向,走得毫不猶豫。 方河沉默跟在后面,心緒越發(fā)不寧。 靜謐山林是假,紅潮欲海是真。舊時他曾在水鏡前向葉雪涯袒露心意,而以今日境況看來,顯然葉雪涯并未淡然處之。 如今葉雪涯一路照拂,甚至在幻境中提升他的修為,此皆為“彌補(bǔ)”。 那追溯當(dāng)日境況,多半是葉雪涯與他分離,而他因修為泛泛飽受磨難。 曾經(jīng)拒絕他、惱怒他,為了避嫌而冷淡疏遠(yuǎn)他的葉雪涯。 在心魔幻境中卻予他多方關(guān)照,甚至?xí)驇熼T直言請命,只為圓他過去在水鏡幻象中合籍大典的美夢。 那是否出于愧歉,如今幻境中的關(guān)懷,又是否算作彌補(bǔ)? 可葉雪涯盯著他的眸光如此幽暗,猶似深淵擇人而噬,其間情緒深不見底,方河不敢相信那是純粹的愧意。 墮入心魔幻境的修士,所有心思都不再壓抑,他看見的是葉雪涯藏在諸多隱忍克制下的本心。 倘使那顆心里藏著半分愛意…… 方河陡然一顫,甚至不知自己應(yīng)當(dāng)是喜是悲。 遲來的,淡忘的,疏遠(yuǎn)的情意,蒙著經(jīng)久苦難與磋磨的塵埃,連路人的問候都比它更值得在意。 如今葉雪涯沉淪過往陷于心魔,方河卻早因幾次重傷淡化忘卻,這般看來,也不知誰更為不幸。 “——你又在想什么?” 一路低頭沉思,未覺已到洞府出口,方河怔然抬頭,凜凜雪風(fēng)中,葉雪涯的眼神冷冽如寒霜。 “這里是出口,你可有印象?” 方河頓了頓,疑惑道:“師兄,我們不是第一次來么?” 葉雪涯靜默片刻,才道:“是。” - 穿過風(fēng)雪山谷,又過封凍湖岸,再往前,綠野漸現(xiàn)、野芳綽約。 秘境中藏匿不少洞天,此處是一座綠茵山谷,其間生有不少靈藥,正是雪河君所需之物。 方河環(huán)顧四下景致,腦海中毫無印象,想來舊時在水鏡前他們就已各自分離,而他之后的境遇,葉雪涯自是無從得知。 眼下葉雪涯虛構(gòu)幻境景象,略去當(dāng)日的訣別,一路相守相護(hù),早已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方河跟在他身后采拾靈藥,眼前不屬于此地的殘影越發(fā)清晰。 ——他在黑暗幽深的洞府中盲目行走,因存了避開葉雪涯的心思,刻意走了無數(shù)岔路,至最后離開洞府,所見是一片密不透風(fēng)的山林。 他心神恍惚,陷落于被葉雪涯輕賤心意的哀慟中,未覺于迷陣中越走越遠(yuǎn)。 不知何時林梢間的天穹浸染為血紅,而樹木漸枯朽,森然林立于血紅天幕下,猶如鬼魅猙獰的利爪。 血紅天幕、無盡鬼魅。 他被困束其中,妖魔尖嘯著追趕撕咬,他倉惶奔逃,可永遠(yuǎn)找不到盡頭。 那是他最深的夢魘,是他在驚鴻峰上茫然無覺的日子里最可怕的噩夢。 ——原本,他被葉雪涯強(qiáng)行從徘徊往復(fù)中的噩夢中救出來了一次。 可如今迷陣之中,只有他一人苦陷噩夢,那曾經(jīng)向他施以援手的人知曉了他的心意,所示只有厭惡,就此棄他而去。 噩夢的盡頭,是他精疲力竭,拼著折斷靈劍相思的威壓、強(qiáng)行撕開迷陣縫隙。 他逃脫了這座迷陣,可自斷本命靈劍的傷勢也近瀕死。那時他重傷昏迷,以為就要折在這里,可朦朧中似乎又伸來一雙手,喂他吃下續(xù)命的靈藥。 方河深思冥想,然而回憶盡頭似藏迷霧,無論如何再難探知一步。 更何況被囚于血紅天幕、環(huán)伺只有厲鬼妖魔的噩夢…… 方河悚然,忽然意識到,那絕非只是一場“夢”。 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處境,是他拜入驚鴻峰前就鐫刻于心的恐懼。 ——咕咚。 芳草碧蔭的盡頭,是一片浮沉不定的泥沼。 暗沉泥沼與繁茂山谷緊密相接,突兀迥異之至。葉雪涯擰眉打量了那泥沼一眼,忽地冷嗤:“你想提醒我什么?” “……?” 方河聞言不解,困惑望向葉雪涯,卻見他俶然抽出鴻雁,當(dāng)空凌厲劈斬—— 嗤! 猶如畫布被人生生撕裂,深淵泥沼的幻象殘破消散,綠茵山谷的景致侵蝕蔓延,頃刻將那一隅瑕疵全數(shù)遮掩。 “拿著,這是你的劍?!?/br> 泥沼殘象中,飛來無數(shù)殘破的火紅碎片,葉雪涯將指尖于鴻雁上重重一抹,以逸散的鮮血為引,將那些殘片盡數(shù)連為一片。 一柄重塑的火紅長劍悠悠墜落,置于驚詫不已的方河手中。 “……相思?” 真正存于現(xiàn)世的那把相思正藏于方河袖中,方河知曉,這兩把劍定是別無二致。 而見葉雪涯所為,他終是懂了那些浮沉血絲因何而來。 葉雪涯的愧歉彌補(bǔ),遠(yuǎn)比他想的深遠(yuǎn),也遠(yuǎn)比他想的隱蔽。 愛意棄若塵埃,歉意又似暗流,等到于心魔幻境積蓄爆發(fā),隱隱竟有山崩海嘯之勢。 方河震驚不已,實(shí)在無法想象,葉雪涯的心意能深沉至此。 既然后日有如此多的愧意悔意……當(dāng)初為何要鄙棄他的愛慕、招致日后如此多的磨難? 時歲從來不留人,聯(lián)想至近日所見的天魔、黑蛟乃至白黎,方河心間幾可謂悶雷驚動—— 他已遇到了如此多的人,旁生無數(shù)牽絆。 而他對葉雪涯的愛慕,也早已釋然忘卻于渺遠(yuǎn)的前塵中。 可時至今日,葉雪涯卻向他袒露歉愧,甚至甘愿圓他一腔思慕的美夢。 ——這心意太過深重、太過遲緩,他承受不起,也早失了回應(yīng)的機(jī)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