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秋日
秋意漸濃,院子里總刮凄冷的大風。太陽升得越來越慢,小少爺起床的時辰也就越來越晚,若是在日上三竿了,才懶懶散散地去用午膳,飯桌上就少不了老太太一頓嘮叨。尚書府的五少爺是個軟骨頭,游手好閑、沒上進心,這在京城是婦孺皆知的事,三言兩語奈何不了他。只是主母翻來覆去那幾句,說得得意心煩,索性連午飯也不再去了,干脆一覺睡到下午才起。 而季良意清晨出去,日落而歸,帶回來的不僅僅是雨水、或枯葉燃燒的氣味,還有城東的鹽焗雞、城北的香酥鴨,醉仙樓的桂花釀和油燜大蝦,口味都比府里做的要好很多。一到了冷天,得意就暴露了他能吃能睡、又很怕冷的習性,在暖爐燃燒的廂房里啃鴨脖,他簡直不亦樂乎。 然尚書府里怕冷的不止他一個,如受不了成天獨守空房的少奶奶們。天氣一涼,幾個女人之間就變得格外要好,常常一大早結伴去花園散步。那里陽光明媚,也很熱鬧,尤其是這群女人格外呱噪,得意避之不及,連院門都不想踏出半步。況且在他很小的時候,和娘親在花園里栽的那棵柳樹已長得很高了,有時卻要被大少奶奶扯下幾截柳條,來抽打小廝以取樂。得意見了那場面,為這潑婦氣得發(fā)抖,索性不去看。 坐在自己的小院里邊曬太陽,邊等外地媳婦回來的午后,得意百般無聊,親手重鋪了他的地鋪。貼著暖爐,棉被墊著棕板,棕板上又鋪著棉墊,厚厚地壘了好幾層,躺上去,溫暖、柔軟又舒適,壓不出一點兒聲響。外地媳婦若回來得晚了,躺下也不再會將他吵醒。得意心安理得地認為這是賜予季良意的獎賞,對方理應很感激。 而他未曾料到的是,季良意不止一次睡過比廂房地板更硬的床鋪,且次數(shù)要比得意能想象得到的多得多。外地媳婦不曾覺得此前的地鋪有多么不好,因此也難以察覺新鋪的床墊有多珍貴。 得意即使了解到這個層面,也很難不惱羞成怒。他我行我素地活了近二十年,母親死后,就從來沒為誰不計回報地做過什么事。下回丫鬟進來收拾暖爐的時候,他命令她們將煤渣倒在季良意床上。 做完這件事,他找準季良意回來的時機,興致勃勃地跑到偏門門口坐著,準備看他的好戲。 可誰猜得到,那天剛好是季良意出門最遠的一回。得意從日光低斜的時候呆坐到天黑,被夜巡的護院叫醒,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不知不覺睡著了,張口就問:少奶奶回來沒? 那護院傻頭傻腦,反問他少奶奶幾時出去的?小的讓伙計去找找。 得意跳起來,不僅大罵這護院是木頭腦袋,還搶了人的燈籠,風風火火地走回去。晚風呼呼直吹,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像個發(fā)過頭的面團一樣膨脹起來,太陽xue還突突直跳。等推開院門,廂房里一片死寂,看房的丫鬟以為主人家都出去了,便也沒來點燈。他獨立在漆黑的臺階上,愈發(fā)氣不打一處來,扭頭想走,又心下茫然,不知何處是其所歸。這個點兒老太太已睡下了,娘親去世那會兒,得意尚還很年幼,他夜里害怕,就抹黑去找祖母。老人家又歡喜又心疼,將他抱著總能很快哄睡著。如今大了,得意性子頑劣,和老人家的關系不如以往,他思來想去,心中還是牽掛著花園里那棵可憐的垂柳。 宅子里有一片小湖,比池塘略大些,水位卻不高。如今深秋時節(jié),湖面上的荷花都敗了,月色下徒留幾節(jié)枯桿兒。秋夜里的湖岸比平日更冷,草地里掛滿了霜露,他走到垂柳邊上,已踩濕了鞋子,樹干上還留著娘親給他刻的字跡,得意依稀摸到,內(nèi)心才漸漸平靜。他在樹下找了一塊兒草坪,裹緊袍子,背對著冷風,迷迷糊糊地,也睡著了。 早上頭一個發(fā)現(xiàn)他的人是二少奶奶,得意被女人的尖叫聲吵醒,半夢半醒地,聽見身邊有柳條抽打的聲音,便一下清醒了,看見眼前的草地上多了幾雙繡花鞋。有人指著他,卻沒在對他說話,高聲叫著:“快看,小老五睡這兒呢!” 一抬頭,是春風滿面的大少奶奶。在她身后站著的三少奶奶性子懦弱,看出得意臉色不對,拽了拽她的衣袖,說要不先請老太太來吧。 大少奶奶揮開她,撐著肚子,反問為什么要請老太太來?這不男不女的小癟三多丟人!說完還不夠過癮,摘下一支金簪,想在他依偎的那顆柳樹上,再添“小老五”三個字,就刻在他娘親留下的“得意”上方。 誰知道這位素來軟弱的五少爺會突然站起來,朝她重重一推。大少奶奶趔趄了幾步,手里握著那支金簪,張牙舞爪地大喊大叫,誰也沒敢上前扶人,她唯有無依無靠地栽進水中了。 03 逃回廂房的路上,得意經(jīng)過四少爺?shù)耐ピ?,依稀聽見墻?nèi)傳來男人的聲音。中秋后,府里的少爺們陪了皇帝去北上秋獵,除了謊稱身體抱恙的小老五,盡都不在府中。他閃身進去,躲在一片觀賞的竹林后面,剛好望見丫鬟支開門簾,迎接一位黑衣墨發(fā)的高大男子低身出來,后面跟著的,正是他妝容淡雅的四嫂嫂。她自扶著腰出來,叫住季良意,輕聲細語,像是問他要什么東西。男人且聽她說,有些愣神,之后才恍然大悟,手忙腳亂地搜刮起身上的口袋來。而女人見此狀,即沒催他快找,也不怪他弄丟了自己的東西,偏偏只微笑著,毫不避諱地推了推他的胳膊,又順手理開他肩上的一縷黑發(fā)。 “丟了便丟了,不是什么稀罕東西,瞧你急的?!?/br> 得意離得近了些,聽見她輕輕說道, “這幾日我閑來無事,新繡了一片,你既然找不著舊的,就收著新的罷?!?/br> 季良意說了什么,得意沒聽到,但的確看見四少奶奶牽起男人右手,將一片藕色的方巾放進他手心。 這期間兩人又說了什么,得意一概聽不見了。季良意英俊、魁梧,身姿挺拔。四少奶奶和他站在一起,模樣溫柔,笑容純真,面對這位幫助過自己的男人,她沒耍什么心機。反倒是得意無端覺得刺眼,干脆抽身走了。 別人沒察覺,季良意則回頭瞥了一眼。見那枝桿搖曳的小竹林邊上,被人落下了一件讓他格外眼熟的外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