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何夜無月
沈十一娘覺得這個世界變得有些陌生。 先是此次投親的目標(biāo)、外祖楊家似乎對她并不是太熱情。雖然就像六哥哥說的,她一個黃毛丫頭,外祖家的舅舅表哥們不親自出面也不算差了禮數(shù)?;屎骿iejie也隱晦地跟她解釋過,吳興沈氏是南朝望族,但比起她外祖家弘農(nóng)楊氏還是大有不如;她的父親固然深得圣眷,大舅舅卻是官居宰執(zhí),勢位猶有過之…… 理是理,情是情。小姑娘年幼喪母,未嘗沒有將一腔濡慕寄托在傳說中極為和善親切的外祖母和和疼愛母親如珠如寶的舅氏長輩身上??蛇@一番冷落就像一盆涼水澆在了小姑娘熱騰騰的心上,讓她突然明白這一層血緣的紐帶是多么淡薄可笑。 除此之外,那位格外可親的“皇后jiejie”也讓她覺得茫然無措。她沒有天真到覺得是自己人見人愛、讓堂堂一國之母一見到就喜歡地不行,定要認(rèn)她這個“meimei”;可也實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以圖謀的。如果有,那不是針對父親,就是針對六哥哥了吧…… 這一天經(jīng)歷的事情太多,以至于第二日再見到沈夢溪時,沈十一娘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茂密的竹林擋住了夏日過分灼熱的陽光,只漏下細(xì)碎的光斑,灑落在俊美的郎君身上。 六哥哥執(zhí)著一卷書翻閱,阿容跪坐在邊上煮茶,這熟悉的一幕讓沈十一娘恍惚間以為自己還在江南的家中。 可隨即,她看到六哥哥另一側(cè)侍立、手中捧著果盤的陌生內(nèi)監(jiān),想起來這是禁中。 “六哥哥……” “阿芷來了?” 聽到沈十一娘怯怯的呼喚,重華聞聲抬頭,隨即招呼小姑娘近前:“昨晚睡得可好?” 不怎么好……沈十一娘看了一眼那陌生的內(nèi)監(jiān),咽下了幾乎要脫口而出的抱怨。 那內(nèi)監(jiān)倒也乖覺,忙笑道:“奴婢去看看藥好了沒?!币娚蚝铧c頭,他將手中的果盤遞給樂容,便躬身退下。 “什么藥?”沈十一娘警覺地問。重華幾乎能看到小姑娘頭頂“刷“得豎起一根天線。 ”太醫(yī)開的固本培元的藥,“他無奈笑道。 沈十一娘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六哥哥體弱,這一路的舟車勞頓,肯定累得不輕。 ”是阿芷不好,“她低聲道,”若不是為了送阿芷,六哥哥也不用這么辛苦跋涉?!?/br> ”不怪阿芷,“重華溫聲道,”我本來就打算進京一趟的。“ 怕小姑娘一言不合又要掉金豆子,重華忙帶開話題,”阿芷還沒說呢,昨晚睡得如何?“ 小姑娘卻舍不得體弱多病的六哥哥再為自己擔(dān)憂籌謀了:”很好。六哥哥說得沒錯,皇后jiejie確實是很好相處的人?!?/br> ”皇后jiejie?“重華挑眉。 ”嗯,皇后殿下說我很像她家中幼妹,讓我喚‘jiejie‘,“沈十一娘笑道,“還教了我許多京中時興的游戲,去了外祖家我也不怕和姊妹們沒有話題了?!?/br> “那就好,”重華眉頭舒展開,隨后又叮囑,“若與舅家姊妹合不來,也不用勉強。阿芷自有父兄,并不仰他家衣食;受了委屈,便遣人往沈氏商行報信,六哥哥給你撐腰?!?/br> 沈十一娘重重點頭,反倒寬慰重華:”皇后jiejie借了我一位姑姑,說是熟諳京中各家人物,凡事可以提點我。六哥哥不必為我憂心?!?/br> ”皇后殿下有心了,“重華輕輕頷首,心知是黎知會過了。 他想了想,看了一眼被交到樂容手中的果盤:”等會兒阿容把那些荔枝裝盒,你帶去讓親家老夫人嘗個鮮吧?!?/br> 在這個年代,荔枝還是難得的貢品,既能顯擺十一娘的圣眷,又能示好那位楊家老夫人,倒是一舉兩得。 ”這就是荔枝?“沈十一娘不由心生好奇,揀起一顆紅彤彤的果子仔細(xì)端詳。 ”你先嘗嘗也無妨,“重華笑著也拿起一顆,演示如何剝開。 晶瑩的果rou和豐沛的汁水讓小姑娘眼前一亮,甜蜜的滋味更是仿佛能消融所有的煩惱。 眼看六哥哥還要再剝,沈十一娘連連擺手,心疼道:”我嘗嘗就可以了,不要浪費了。“旋即反應(yīng)過來,”我都拿走了,六哥哥不就沒得吃了?“ ”六哥哥不愛吃這個,“重華笑了笑,又吩咐樂容,”既然十一娘喜歡,你記得問問圣人還有沒有?!?/br> 樂容恭敬應(yīng)是,心里卻知道這荔枝運送不易,圣人那兒怕也沒剩多少??杉热话⒗蓡柫?,圣人哪怕自己不吃,也會盡著送來。 沈十一娘自是想不到這層,可也聽出了自家兄長提到”圣人“時的親近隨意。她心里的疑問像泡泡似的一個接一個地往上冒,又被她盡數(shù)壓下去。 六哥哥做事總是有分寸的,小姑娘心想。她笑著謝過,又與重華閑聊了幾句。 最后還是重華看天色不早,讓她趕緊出宮:”既然已經(jīng)與你外祖家約好,就不要遷延了,免得讓長輩久候?!?/br> 沈十一娘悶悶”嗯“了一聲,依依不舍地斂衽告別。 當(dāng)晚,黎又到了延英殿。 他特意掐著晚膳之后,果然樂容正推著殿下在左近閑逛。重華擺了擺手,樂容便退后一步,將輪椅交給黎。 黎握住輪椅的把手,平穩(wěn)勻速地推動,仿佛練習(xí)過千百遍。 “你練過?”重華果然問了。 “阿黎吩咐匠人多做了幾把,私底下練過,”黎如實答道。 見重華不再出言,黎想了想,道:“皇后傳來消息,楊老夫人有意將十一娘與自家小郎君養(yǎng)在一處,徐氏以’男女七歲不同席‘替十一娘回絕了。但這樁婚事是否合適,還要請殿下決斷?!?/br> 徐氏便是那名皇后借與沈十一娘的女官。 重華沉吟片刻,問,”這徐氏是你的人還是皇后?“ ”她是皇后陪嫁,“黎斟酌道,”但兒輩俱在北衙任職?!?/br> 不同于南衙常受政事堂掣肘,北衙禁軍是帝王的絕對心腹。重華明白了黎的意思,便不再多問。 倒是黎接著上面的話繼續(xù)道:”徐氏冷眼瞧著,楊家那位小郎君從小愛在脂粉堆里廝混,怕不是良配。“ ”良配與否,端看十一娘自己的選擇,“重華說著,忍不住笑,”孤連你都約束不了,還能管得住一個隔房的meimei?“ 黎腿一軟,膝蓋狠狠砸在地上:”求殿下賜罰?!?/br> ”起來罷,“重華仰起頭,看著被竹葉切割得七零八落的月亮,緩緩?fù)鲁鲆豢跉?,”這么好的夜色,不談那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