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栗栗危懼
大明宮,延英殿。 黎不愿離開殿下的床榻,索性便下令將自己案上未批完的奏疏搬過來,在這兒辦起了公。反正殿下已經(jīng)離宮,現(xiàn)在這兒他最大。 可批著批著,他又止不住想起殿下,想著殿下是不是順利安頓下來、自己準(zhǔn)備的吳興侯府是不是合殿下的心意。 越是想,他越是憂心,幾乎開口要遣人去瞧瞧,張嘴時扯動了臉上的傷,又沉默下來。 這算不算“窺探殿下”? 不算吧。 黎在心里為自己辯白。他只是想知道殿下有沒有遇到麻煩、有沒有什么自己能為殿下做的。 這念頭在腦海里轉(zhuǎn)悠了兩三圈,卻沒有讓黎變得理直氣壯。他只消摸摸自己高高腫起的臉頰,再想想殿下說“下不為例”時的冷淡模樣,就什么底氣都沒了。 殿下說“下不為例”,就是下不為例。他不敢賭。 黎嘆了口氣,強迫自己放下?lián)鷳n,想些別的。 比如說,殿下今日兩次提及沈十一娘:殿下說出宮住是為了讓那小娘子有家可回,又特意提了讓樂容去楊家送帖子。 當(dāng)時黎就有了警醒,意識到沈家這小娘子在殿下心里,并不是“隔房的meimei”那么無足輕重。此時再細(xì)細(xì)琢磨,想起后來徐氏每日傳回的消息自己都只是大略瞟了一眼,心里就有些不安。 探聽楊府的消息總不犯忌諱吧……黎在心里反復(fù)掂量。 楊府開了角門,得了消息趕來的侍衛(wèi)魚貫上前,簇?fù)碜∞O轔駛出的馬車。 樂容和送出來的楊府管家作別,瞧瞧著一進一出的差別待遇,想及那位相公不軟不硬的話語,“高堂在上,豈有為晚輩開中門的道理”,也唯有苦笑。 ——再怎么“乏甚筋骨”的宰相,到底也是宰相。被外甥女這么甩臉色,沒有作難已經(jīng)是很給他這個“北衙內(nèi)衛(wèi)“的面子了。 馬車?yán)?,沈十一娘依偎在徐氏懷中,待聽到大街上熱熱鬧鬧的叫賣聲,緊繃的身子才緩緩放松下來。她直起身,掀開窗簾,怔怔看著越來越遠(yuǎn)的楊府門楹,知道自己從這一刻起,便沒有娘舅可依了。 “小娘子這又是何苦呢?”徐氏嘆道,“已經(jīng)住了這么些天,也不差這一日。待明日沈侯上門,風(fēng)風(fēng)光光接小娘子歸家不好么?” “這偌大的府邸,只有門前兩個石獅子是干凈的,”沈十一娘放下車簾,輕聲道,“六哥哥那么光風(fēng)霽月的人物,怎么能讓這樣的人家攀扯上。” 徐氏想說,以沈侯爺之圣眷深厚,可不是誰想攀扯就能攀扯的??墒强粗」媚锩嫔仙儆械木髲娭?,還是咽下到了嘴邊的話。 吳興侯府前,流丹接到報信、急急遣了車馬侍衛(wèi)去接小娘子后,自己也帶著人等在了侯府門口。 和樂容比起來,這位一早便服侍六哥哥的大掌柜無疑更讓沈十一娘親近信賴。一下馬車,小姑娘便迫不及待扯住了他的袖子,“六哥哥還好么?有沒有……生我的氣?” “阿郎怎么會生小娘子的氣,”流丹笑著安撫,隨即吩咐樂容,“阿郎在暖閣,你引小娘子過去吧。” 沈十一娘急急要樂容帶路,又想起六哥哥不喜吵鬧,回頭對徐氏道,“勞煩姑姑帶他們先去收拾屋子吧,我這兒不用伺候。” 徐氏應(yīng)下,見小姑娘如一只終于逃脫藩籬的快活的小鹿,蹦蹦跳跳走遠(yuǎn),輕輕嘆了口氣。 流丹也看著,待到沈十一娘轉(zhuǎn)過連廊,再聽不到這邊的動靜,便斂了笑,揮了揮手。周圍侍立的仆婦一擁而上,利落地將沈十一娘帶回來的丫鬟婦人都堵住嘴綁了。哭叫聲驟然響成一片,又驟然消失無蹤。 徐氏是宮里的人,待遇倒是好一些。流丹好聲好氣地道:“阿郎吩咐,拘了小娘子身邊服侍的人問一問。還請姑姑也跟我們走一遭?!?/br> 沈侯如此強勢是徐氏始料未及的,但她能被派來看顧沈十一娘,對于圣人與沈侯的關(guān)系自非一無所知,此時也只能認(rèn)命地點了點頭。 沈十一娘對外頭的變故懵然不知,還沉浸在見到六哥哥的歡喜中。 “六哥哥!”小姑娘草草斂衽為禮,便三兩步上前抓著重華的手,“六哥哥身子大安了?近來吃得什么藥?有沒有哪里不適?” 面對這連珠炮似的發(fā)問,重華也不惱,含笑一一應(yīng)了。 沈十一娘上上下下地審視,確定六哥哥真的沒有新添什么病痛,方才長長舒了口氣。 “那阿芷呢?”重華問,“這么急著回來,可是受了委屈?怎么不早與六哥哥說?” “六哥哥不知道么?”小姑娘眼睛一下子亮了,臉色也煥發(fā)光彩,“阿芷就說嘛,六哥哥不會不管阿芷的……六哥哥和爹爹一樣,要忙著天下大事,才顧不上阿芷?!?/br> 重華自然知道自己這些日子“忙”的是什么,沒見樂容面色都有些不自然么?他警告地瞥了樂容一眼,對著沈十一娘依然是溫溫和和的語氣:“那阿芷說與六哥哥聽?” “其實……也沒什么,”小姑娘垂下頭,很不想拿那些腌臜事兒污了六哥哥的耳朵。而且……到底是她的外家,那些事兒說出來,小姑娘自己也沒什么光彩。 “阿芷從前說神佛皆不可信?,F(xiàn)在,連六哥哥也不可信了么?”重華輕輕嘆了口氣。 “不,不是的,”小姑娘飛快搖頭,滿頭珠翠也跟著震顫,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她猶豫了一下,低聲道,“就是……他們總將我與表兄?jǐn)n在一處。” 到底是怎么個“攏”法,小姑娘不愿意說,重華也不問。他本也沒指望從小姑娘這兒問出什么,這會兒也只順著話茬往下:“那么……阿芷喜歡表兄么?” 沈十一娘不知道,重華可知道,他那叔父確是有親上加親的念頭——倒也不是楊家一頭熱。 事已至此,十一娘嫁過去是不可能了,但若十一娘看那小郎君順眼,重華覺得讓對方入贅也不妨。 “他,他連菽麥都分不清,”小姑娘道。 重華便笑:“膏粱子弟,五谷不分也是常事?!?/br> “六哥哥唬我,”小姑娘用力抿了抿唇,“六哥哥從田間抓一把土就知道適合種什么。“ ”我,我不求將來的良人懂得能像六哥哥一樣多……但也不能是那么一個膏粱紈绔吧?!?/br> 歲數(shù)不大,心氣倒高。重華摸了摸小姑娘頭頂?shù)男【揪?,含笑點頭。 大明宮中,黎聽著手下稟報楊府的鬧劇,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他已經(jīng)將徐氏過往幾日傳來的消息又翻出來看了一遍。上面清清楚楚寫了楊家如何讓沈十一娘與自家小郎君同吃同住、同進同出,如何話里話外都將小姑娘當(dāng)自家媳婦兒,如何在短短數(shù)日內(nèi)讓這一樁懸而未定的親事傳得闔府上下、親戚人家莫不知曉,只道是兩家鴛盟早訂。 黎當(dāng)時粗粗看過,想著殿下說婚事由小娘子自決,便沒有留意。此時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堂堂關(guān)東著姓、宰相府邸的意志,豈是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能夠抵抗的? 而他沒有及時介入,剛剛還滿口對殿下保證,楊家不敢給小娘子委屈受…… 那嬌嬌怯怯的小娘子,此番應(yīng)對也可謂決絕,徑直當(dāng)著她那宰相舅舅的面,撕毀了溫情脈脈的面紗。 ——讓他連一點回旋的余地都沒有。 黎渾身埋在被褥中,卻只覺如同置身數(shù)九寒冬。哪怕是殿下殘留的氣息,也無法再給他半點慰藉。 理智告訴黎,他應(yīng)該立刻去向殿下請罪,請殿下責(zé)罰他的失職。 可…… 黎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竟然有一天會因為畏懼懲罰,不敢去找殿下認(rèn)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