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是孤把你慣壞了。
重華得知黎到了時,正在與沈十一娘用晚膳。 樂容是貼在他耳邊悄悄說的,畢竟這事兒有點驚世駭俗,怕嚇著小姑娘。 重華手中的筷子頓了頓,淡淡問:”你報的信?“ 樂容腦袋一空,隨即膝蓋”砰”地砸到地上:“奴不敢,奴不敢的?!彼挠浶圆凰悴睿辽偾宄赜浀冒滋彀⒗梢蚝握鹋?。 重華眉頭微蹙,抬眼便見十一娘也停了筷子。 對上重華的視線,小姑娘輕抿了一下唇,小聲道:“我……六哥哥要不要我回避?” “不是什么大事,”重華笑了笑,側頭對樂容道,“下去吧,這兒不用伺候?!?/br> 樂容也意識到自己的冒失,不敢多言,磕了個頭便匆匆退下。 沈十一娘并不蠢,相反她是個非常敏感多思的姑娘。很早之前她就隱隱察覺,六哥哥并非總是她所見的那般溫和可親。 此時,她終于從“六哥哥接我回家”的喜悅中清醒過來,也終于意識到自己這一次任性,或許會給很多人帶來災禍。 “六哥哥……” “先用膳?!?/br> 不等小姑娘求懇的話語出口,重華便出聲打斷。 小姑娘緊了緊手中的筷子,剩下的飯吃得味同嚼蠟。 須臾飯畢。重華腿腳不便,沈十一娘主動起身開了暖閣的門,想喚人進來收拾。 門外的景象讓她呆立當場。 兩列仆役各自擎著兒臂粗的蠟燭,將偌大的院落照得燈火通明。院落中央,一個素袍男子跪伏著,烏發(fā)未簪,灑落一地。 她更熟悉的丹掌柜和阿容侍立在門廊下,聽到開門的動靜都抬起頭。見是她,阿容便垂下頭,丹掌柜則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是……因為我? 十一娘回過頭,對上重華疑惑的視線,小聲喚了一聲:“六哥哥……” 她一側身就自然讓開了門,于是門外一幕也落入重華眼簾。 于是疑惑轉為了然,重華抬手招呼滿臉不安的小姑娘:“阿芷來幫六哥哥一下?!?/br> 十一娘立刻反應過來,忙上前推輪椅。 轆轆的車輪聲入耳,黎心弦猛地繃緊,身子伏得越發(fā)低了。 他不敢抬頭,只能努力豎起耳朵,試圖捕捉殿下的每一次呼吸的輕重、每一個動作帶起的風聲。 他聽到殿下開口,所幸問的話是他打過腹稿的:“都查清楚了?” “是,”黎沒有起身,就著跪伏的姿勢馴順道,“小娘子身邊三個侍婢收了楊家的賄賂,一個擅自容楊家郎君入小娘子閨房,另兩個與楊家夫人的陪房妄議小娘子,屬下斗膽,已經代為處理?!?/br> 小姑娘臉色一白,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卻是:“徐姑姑呢?你沒把徐姑姑怎么樣吧?” 黎頓了頓,咽下自己原本想稟告的內容,順暢地接了下去:“徐氏未能護佑小娘子周全,有失職之嫌。然其與小娘子情誼甚篤,屬下未敢擅作發(fā)落?!?/br> 沈十一娘立刻看向重華,重華揉了揉額頭,頗有些好笑道:“你與那徐氏相處不過數日,情誼便這般深厚?” 小姑娘倏得紅了眼眶:“徐姑姑待我很好……” “別哭別哭,”重華溫聲笑道,“你既著緊,人便與你。還有誰,你一并同阿容去領吧?!?/br> 小姑娘立刻收了淚,才提起裙子,又頓住,看向始終沒有抬起頭的黎。 她先前隨重華入宮后便直接被引去了皇后那兒,因此并沒有見過當今圣人的容貌身形。她只知道,素服脫簪,是個請罪的姿態(tài)。 “六哥哥,我也沒有受太多委屈……” “這不是你該管的,”重華再次打斷了她的求懇,溫和但堅決。 小姑娘怔怔看著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六哥哥,半晌,沉默地屈了屈膝,跟著樂容走了。 隨著沈十一娘離開,院落中陡然安靜下來。 重華沒有發(fā)話,黎也不敢貿然出聲。周遭侍立的仆役都訓練有素地消弭了自身的存在感,偌大的院落中,唯有燭火依舊無聲地燃燒。 良久,仿佛無法承受這樣的寂靜,黎直起身,自袖中取出一根鞭子。 是早先重華命流丹鞭責他的那根鞭子,雖然不是殿下親手制作、賜予的刑具,他仍然妥善地保存著——但他那時并沒有想到,這根鞭子還會有啟用的一天。 那時黎覺得,殿下都開恩留下自己了,只要自己好好服侍,就不會再惹殿下生氣了。 “阿黎有負殿下信重,”黎將鞭子舉過頭頂,終于敢抬頭看重華,“求殿下賜罰。” “你覺得,”重華斂去嘴角的笑意,看著他,語氣波瀾不驚,“你應該承擔什么責任?!?/br> “阿黎……失察?!?/br> “既如此,”重華點了點頭,沒有細究,“十記,鞭背?!?/br> “阿丹執(zhí)鞭,就在這兒打了吧。” 如同另一只靴子終于落地,黎繃緊的心弦陡然一松,隨之而來的,卻是無盡的空虛和迷茫。 鞭刑的數目大大低于他的預期,若是從前,這樣的疏失必然是要三十鞭往上的。但考慮到殿下已經懶于管教他了……也不是太意外。 除此之外,這是黎第一次在眾目睽睽之下受刑。但既然他已經沒有資格被殿下親自管教……失去私室受刑的特權似乎也順理成章。 ——何況殿下指明“鞭背”,到底給他留了一些體面。 胡思亂想不過一瞬,黎很快就收束了思緒,解開外袍,手臂撐地,裸露出光潔的背部。 下一秒,長鞭劃破空氣,狠狠撕咬在背上。 黎咬緊牙關,手指死死摳住青磚石縫。 這次流丹沒有出什么幺蛾子,鞭子揮得又快又穩(wěn)。 他在心里默默計著數,一抽完就將鞭子挽起,躬身復命:“殿下可要驗刑?”一眼都沒敢多看前輩布著齊整鞭痕的脊背。 重華似乎正出神想著什么,好一會兒才擺了擺手:”散了吧?!?/br> 呃???流丹一下子愣住。 重華回過神來,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正要解釋,底下傳來沙啞的聲音:”留兩盞小燈,讓下人都散了。你去檢查一下殿下寢具是否布設妥當?!?/br> 流丹遲疑地看看出聲的黎,又看向重華。見殿下點了點頭,連忙應下。 一盞盞燭火次第熄滅,充作燭臺的仆役們悄無聲息地散去,轉眼間,燈火通明的院子被夜幕吞沒,只剩下兩盞小燈,照亮了重華和黎之間的方寸之地。 ”阿黎服侍殿下歇息?“黎膝行到重華的輪椅旁,低聲問。 重華瞥了一眼黎的背上的傷,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要見殿下,黎也顧不上自己那點子矯情,早就咬著牙揉開了臉上的腫痕。紅彤彤的臉頰被夜風吹得冰涼,唯有異乎尋常的軟綿綿的手感和用力揉按時克制的抽氣聲,能證明這里挨過不少的巴掌。 ”衣服穿上。“重華松開手,淡淡道,”還走得動么?走得動就陪孤走走。“ 黎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旋即麻利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連聲應是。 月明星稀,萬籟俱寂。 黎推著重華漫步在游廊上。這侯府是他一手督造,所有高低錯落的地方都搭了緩坡而非臺階,以保證殿下的輪椅去到任何地方。 游廊兩側開滿了薔薇,可惜已經過了最盛的時候,隱隱有些開敗的模樣。 重華信手摘了一朵,把玩片刻,緩緩道:”孤剛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沈氏族地那個小院子,也有這樣的薔薇?!?/br> ”沈夢溪是不耐煩伺候這些花兒的,可叔母喜歡,每每過來走動,都會幫著打理。久而久之,這薔薇倒是開得越發(fā)熱鬧了?!?/br> 黎聽得明白,這里的”沈夢溪“指的是殿下下界前這具身體的原主,而”叔母“是沈霖的妻子,與沈夢溪比鄰而居,一直非常照顧這個怙恃皆失又罹患殘疾的同族后輩。 他那時初執(zhí)權柄,僅僅因為沈霖姓沈、作為同族接近沈夢溪不會太突兀,便遣了沈霖去江南。后來得知這一層關系,也未嘗沒有暗呼僥幸。 此時回想起來,他越發(fā)懊惱自己的愚蠢。那位夫人待沈夢溪不可不謂恩重,以殿下的性子,對其唯一的血脈,又怎會不多加看顧?——他是被什么蒙了心,才覺得殿下并不在意沈家小娘子? 似乎察覺到他的懊惱,重華輕聲道:”你以為我是因為叔母,才要你看顧阿芷的?“ 他撫著手中的薔薇花瓣,似是透過粉白的花瓣,看到了那不算太遙遠的過去。 ”阿芷七歲那年,叔母重病不治。那么點大的小丫頭,“重華稍稍抬手,比了比身高,”就知道一夜夜的跪在觀音像前,祈求菩薩保佑母親平安?!?/br> ”可你也知道,這個世界的神佛,不過是人類用以自欺欺人的虛幻存在——叔母終究還是過世了?!?/br> ”入殮當晚,兵荒馬亂,誰都沒注意到的時候,小丫頭自己爬上了神龕?!?/br> “一把將那觀音像推了下去,砸得粉粹。“ 重華一邊說,一邊笑。 黎卻聽得心驚rou跳。 ”神之道,執(zhí)掌天職,司牧眾生??扇羰巧耢`眼中沒有蒼生,便會被蒼生背棄?!?/br> ”父親希望孤理解眾生的情感,孤一路走一路看,也確實隱隱約約有些想法。直到阿芷這一推,忽然就想明白了?!?/br> 此時兩人到了一處水榭。重華示意黎停下,揚手將手中的薔薇扔到湖中。 花瓣先是浮在水面上,然后逐漸沒入水中。 黎咬了咬唇,在重華身后緩緩跪下。 ”阿黎,阿黎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還有這段故事,否則,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忽視那沈家小娘子——這是正正經經的成道之恩,若是一個道法顯圣的世界,足以令那小娘子立地成仙。而今不過一世榮華,又算得了什么? ”孤的故事說完了,該說說你的了?!?/br> 重華聲音沉穩(wěn),不疾不徐。 “你確實不知道,也或許是孤的態(tài)度讓你誤解,覺得孤不在意?!?/br> ”但……孤交給你照看的人,你覺得孤不在意,便可以隨意敷衍了么?“ "阿黎知道錯了……"黎整個人都在發(fā)抖,背上鞭傷的灼痛也忽然變得難以忍耐,”阿黎會改……阿黎向小娘子賠罪……阿黎明天就處理楊家,不會讓他們再攪擾小娘子安寧……“ ”你還是不明白,“重華嚴厲地打斷。 頓了頓,他搖搖頭,緩下語氣:”你從前不會出這種疏漏,阿黎。你在蒼生鏡里只看到了孤,孤也允諾,你可以一直做孤的近侍?!?/br> ”那么現在呢?你的眼里也已經有了蒼生么?“ 黎聽出了這話中不詳的意味,慌不擇路地抓住重華的袖子,連連搖頭:”阿黎沒有,殿下,殿下別趕阿黎走,阿黎不走?!?/br> 重華垂眸看他,輕聲道:”那是什么吸引了你的精力?” “你擺出那么一副興師動眾的請罪陣勢,又是在心虛什么?” 黎渾身冰涼。 他讀出了殿下目光中的審視意味,這讓他又是恐懼,又是絕望。他以為被殿下厭棄已經是最壞的下場了,此刻才意識到還有更糟糕的結果——殿下在懷疑他。 懷疑他是否還具備為人臣屬最起碼的忠誠和cao守。 ”殿下,阿黎知道錯了,“黎顫著聲音,強忍著畏懼和羞恥將隱藏最深的心思翻開在重華眼前,不敢再有絲毫的隱瞞,”阿黎是,阿黎是想侍寢……阿黎太想了,耽誤了殿下的吩咐……” “阿黎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殿下饒了阿黎,饒了阿黎這次……“ 這是黎第一次沒有請罰便祈求饒恕。他太怕了,怕殿下降下的懲罰是自己無法承受的嚴厲。 ”想侍寢?“重華蹙起眉頭,訝然重復。這個回答實在是在他意料之外。 黎慌忙解釋,”殿下教訓過阿黎,阿黎記得教訓的……是阿黎一時糊涂,再也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是一時糊涂,“重華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還是情難自禁?“ 輕易從黎的神色變幻中讀出答案,重華頓了頓,淡淡道:”是孤把你慣壞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