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嗯,和好了
黎感覺自己在下沉。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又將去到何處。卻奇異的沒有冒出任何探究的念頭,甚至連眼睛都不愿睜開。 大概是因為這久違的輕松太令人沉醉了。沒有精疲力竭的追逐,放下執(zhí)拗而無望的期盼,不需要時刻繃緊精神處處求全備責(zé),為了一個贊許的眼神、一點親昵的撫觸而殫精竭慮。 他太累了,累得只想長長久久地睡下去,再也不要醒來。 忽然,遼遠的某處傳來熟悉的溫度,如同漆黑長夜中陡然點亮的火光。 黎不想睜開眼睛,可他的靈魂卻自發(fā)地隨著那火焰的躍動而震顫。那是賦予了他生命的火,自靈性誕育的那一刻便注定了永生永世的追隨。 于是黑夜褪去,現(xiàn)實中的一切如潮水涌來,再次將他團團包裹。 “疼……” 神經(jīng)末梢激烈地叫囂著,將混沌的大腦攪得越發(fā)躁亂。 又一次在睜開眼時看到燭光旁執(zhí)卷翻閱的殿下,這似曾相識的一幕讓黎有短暫的怔愣。 然后周遭的陳設(shè)讓他反應(yīng)過來,這是大明宮的紫宸殿,不是吳興侯府。 “可算醒了。” 頭上忽然覆上了一只手,輕輕揉了揉。黎醒過神,就見殿下不知何時已經(jīng)合上了書,正看著自己,嘴角含笑。 他遲鈍的腦回路還在試圖想明白殿下為什么會在這兒,便被這一記摸頭徹底攪成了漿糊。 “殿下……”黎下意識喚了一聲,隨即被自己沙啞的聲音嚇了一跳。 重華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揚聲喚人。 皇后,馮青,易昇,流丹,樂容…… 黎沉默地看著這些呼啦啦涌進來的人。有了殿下之外的人在場,他的思維令人驚奇地恢復(fù)了敏銳。易昇替他把脈開藥那么一會兒,他就理清了來龍去脈,臉色沉了下去。 親政十年的君王自是威勢赫赫。他仍然趴在床上,卻恰如伏地的猛虎,目光嗜血,只待噬人。 空氣漸漸凝固。進來五個人跪了四個,唯一還在寫藥方的易老爺子也手臂震顫,無法落筆。 “大晚上的,消停些,”重華摸了摸黎的后頸,輕聲道。 凝固的空氣驟然打破,一瞬間,猛虎就變成了乖巧的小貓咪。隔著被子,仿佛還能看到毛茸茸的貓尾巴一晃一晃的。 重華接過易老爺子寫的藥方看了一遍,然后交給皇后,“勞煩?!?/br> “不敢不敢,”宋皇后一疊聲應(yīng)下,接過藥方飛快地跑了。 ”馮常侍,“重華又看向這個據(jù)說通判內(nèi)侍省的大宦官,“圣人偶感風(fēng)寒,今日罷朝?!?/br> 馮青遲疑地看了一眼黎。 “先生,“黎拉了拉重華的衣袖,輕聲道,”今日要處置楊家?!?/br> ”必須要當(dāng)朝處置么?“重華問他。 “也,也不是,“黎縮回爪子,想了想,吩咐馮青,“現(xiàn)在就去北衙點兵,緝拿楊府上下?!?/br> 馮青面露錯愕,但見圣人絲毫沒有玩笑的樣子,便躬身領(lǐng)命。 重華的目光又移向易昇。這一次,不待他開口,老爺子先訕訕一笑:“歲數(shù)大了,精神跟不上。求侯爺賞個恩典,容老頭子下去打個盹兒?!?/br> “您老言重,”重華淡笑頷首。 不過這老爺子臨出門前,又扭頭猶猶豫豫道:“侯爺也早些歇息,您的身子……” 屋內(nèi)安靜了一會兒。 還是黎率先打破了沉默,仰頭對重華道:”阿黎沒管教好他們,攪擾了殿下安歇……求殿下責(zé)罰。“ 屋內(nèi)剩下的流丹是自己人,樂容……該知道不該知道的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黎也索性懶得遮掩。 重華定定看著他。 ”阿黎真的覺得,孤會因為這種事責(zé)罰于你?“ 黎怔了一下,然后垂下眼,低聲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重華隱約覺得有哪里不妥。不待他想清楚,黎又開口:”若是殿下不罰阿黎……阿黎命人再把延英殿收拾出來,您暫且多住一晚?“ 這么一說,重華也確實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撐不住。就像易昇那沒說出口的半句話,自己這副身子還是太弱了,經(jīng)不住半點折騰。 只是……他不用想就知道,那宋皇后和馮常侍此番怕是要吃些苦頭。再有什么事兒,也未必敢頂著圣人震怒的后果再來尋自己。 重華無意插手黎管教手下,但也確實放不下心。 他的目光在樂容和流丹兩人之間打量,沉吟片刻,還是點了流丹:”阿丹留下看顧?!?/br> ”也不只是伺候你,”見黎欲言又止的樣子,重華笑了笑,吩咐流丹:“替孤盯著你們大人用了藥便歇息,若是他不乖,即刻來報?!?/br> 黎連忙道:“阿黎還要等馮青回報……” ”非要今晚?“重華挑眉。 黎遲疑了一瞬,重華便笑:”或者孤在這兒看著你?“ ”不不不,殿下快安歇吧,“黎眉眼染上了急色,瞬間神色鮮活了不少。 ”阿黎會乖,”他抓著殿下的袖子,輕輕搖了搖,“阿黎保證用了藥便歇息?!?/br> 重華含笑應(yīng)下。 如果流丹有選擇權(quán),他是更想去服侍殿下歇息,而不是留下“盯著”明顯憋了一肚子火的黎大人。 可惜他沒有。 他眼觀鼻鼻觀心地立于原地,聽著樂容輕盈的腳步伴隨著輪椅轔轔遠去,直至杳不可聞。 然后“撲通”跪下了。 “大人,大人消消氣,我真不知道那個馮青是假傳你的話——” 一個枕頭迎面砸過來,打斷了他急切的解釋。 “我醒來之前,殿下等了多久?” “大概,大概一個時辰……不不,一個時辰不到,就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多點?!?/br> 被黎大人的目光刀子似的扎在自己身上,流丹也有些委屈,“殿下說要在這兒看著,讓我們都退下……我也不敢抗命啊?!?/br>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聽得“抗命”兩個字,黎就像是被戳破了的氣球,一下子沒那么理直氣壯了。 對方當(dāng)然是不敢抗命的。也只有他膽大包天違命下界,還不知悔改地對殿下的命令敷衍塞責(zé)……而殿下還心疼他,還會在他昏迷的時候守著,等著他醒來。 君恩似海,非死無以報償。 流丹本是深深后悔自己一時口快,已經(jīng)把腦袋埋進胸口,準(zhǔn)備好了迎接狂風(fēng)暴雨的洗禮。 等了一會兒,狂風(fēng)暴雨沒見著,那烏壓壓讓他喘不過氣的雷云好像也不見了? 他小心翼翼抬起頭,飛快瞄了黎大人一眼。 卻見黎大人已經(jīng)把臉埋進枕頭,一副并不想搭理他的樣子。 流丹松了口氣,安撫好自己受驚的小心臟,轉(zhuǎn)眼恢復(fù)了活力。 “大人?” “嗯?”黎悶悶應(yīng)了一聲。 “大人,”流丹膝行幾步,下巴擱在被褥上,“您和殿下是不是……和好了?” “也不該說‘和好’,”這個詞不太適合君臣主仆的關(guān)系,但流丹撓了撓腦袋,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更恰當(dāng)?shù)脑~,“呃反正就是那個意思,您明白的吧?!?/br> 黎果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乜了他一眼,并沒有呵斥。 流丹仿佛受到鼓勵,越發(fā)情緒高漲:“殿下親自在這兒守著,可見還是很看重大人的。這真是太好了,這段日子把我嚇得……”回想起到長安這數(shù)日間發(fā)生的樁樁件件,他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黎靜靜看著他的浮夸表演,半晌,嘴角輕輕上揚,彎出一個笑的弧度。 “嗯,和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