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其威如獄,其恩如海
晨光熹微,草露未曦。 宋嘉步履匆匆來到紫宸殿,一路眾人問安都是心不在焉草草應付,大異往日雍容和善的形象。不過圣人風寒罷朝,皇后心中憂慮無暇他顧,似乎也可以理解。 只有宋嘉自己知道,她固然擔憂圣人病情,但也對自身處境心懷惴惴。 ——或許還有另一個人知道。 她看著前方跪得筆直的身形,那位通判內(nèi)侍省、權柄煊赫的大宦官,一身緋袍已經(jīng)被露水打濕。 宋嘉視若未見地行入殿中,只在路過馮青那一刻低聲問:“你跪了一晚上?” “你當心些,”馮青答非所問。 殿中擺了幾個炭盆,上好的銀霜碳將屋子燒得暖融融的,又沒有半點煙氣。 宋嘉步入時,黎正給流丹看一滴也不剩的藥碗。 “喝完了,你可以去回稟了吧。” 流丹笑容訕訕:“您別惱,我這就走,這就走?!?/br> 卻是一早上黎讓他回去服侍殿下,偏偏他定要親眼看黎大人喝完早間的湯藥才肯走。 宋嘉安靜地站在一側(cè),待到流丹走了,方才上前行禮。 黎看了她一眼,隨手將藥碗交給一旁侍立的內(nèi)侍:“去吧……慢著?!?/br> 忽然他又改了主意,問道,”馮青在外頭?“ 得到肯定的答復,他輕輕叩了叩碗沿:”傳家法?!?/br> 馮青不僅是執(zhí)掌內(nèi)侍省的內(nèi)常侍,也是北衙內(nèi)衛(wèi)的統(tǒng)領。也唯有這樣的身份,才使他能在沒有旨意的情況下,穿過黎布下的重重護衛(wèi),將已經(jīng)睡下的重華喚醒并將其請進宮。 內(nèi)衛(wèi)作為黎一手組建的親衛(wèi),執(zhí)行的一向是家法,而非國法。 所謂的家法是一根鞭子,成人小指粗細,通體漆黑,在陽光下泛著金屬的寒光;抽在人身上,每一下都能讓人皮開rou綻。 宋嘉不知道這些細節(jié),但她能聽到殿外傳來的,年輕男子壓抑至極的痛苦呻吟。她知道馮青是多么要強的一個人,如果不是痛極了,是不會發(fā)出這樣的聲音的。 “圣人,”宋嘉眼淚都要出來了,“是妾指使的馮常侍的,求圣人饒過他,罰妾吧……” “你是皇后,豈能刑責加身?”黎淡淡道。 這就擺明了說,外頭馮青所受的責罰,有一半是替皇后受的。 宋嘉抓著黎的手連連搖頭,帶動頭頂?shù)牟綋u叮叮咚咚亂響,眼淚順著臉頰一滴滴往下落。 ”三郎哥哥,不,不要這樣……” “妝要花了,”黎平靜的抽回手,命內(nèi)侍給皇后一條絲帕。 殿外不再傳來呻吟聲,只剩下鞭子著rou的聲音,一聲聲仿佛追魂索命。 阿青怎么了?是沒力氣了?還是被堵了嘴?還是昏過去了? 宋嘉臉色慘白,手指緊緊攥著帕子,看著神色溫和一如往日的圣人,終于明白有些底線是絕對不容許觸碰和試探的。 “妾知錯了,“被提醒了妝容體面,她也不敢再肆意流淚,抽噎著道,”妾不敢再驚擾沈侯了,不敢挾大義逼迫沈侯了。求圣人開恩?!?/br> 黎這才仔細看了她一眼:“真的記住了?” 宋嘉飛快地點頭。 黎淡淡一笑,側(cè)頭吩咐:“停了吧?!币娝渭窝劬Ω饪矗桓毙囊诧w了出去的樣子,他搖了搖頭,道:“你回宮吧,為朕閉門祈福?!?/br> 這就是要禁足了。不過圣人六宮虛置,作為大明宮唯一的女主人,宋嘉也不在乎這個。她努力咽下抽泣,小聲問:“妾,妾能先見見馮常侍么?” “他不會希望現(xiàn)在的樣子被你看到的,”黎嘆氣。 宋嘉緊緊咬著下唇,終于不再堅持。 其實馮青是被潑醒,再粗粗包扎和梳洗過,然后才進來的。除了頭發(fā)還滴著水,臉色有些白,行動不太利索……也沒有太大的異狀。 黎看著他伏地謝罰如儀,突然就想到,殿下看自己,是不是也就像自己此時看馮青一樣? 一柄親手打造的劍,使用多年,鋒銳如昔,卻……不怎么趁手了。 這一聯(lián)想讓他頓時意興索然,連訓斥的欲望都沒了。 “給你三個月,將內(nèi)侍省和北衙事務卸下,然后去長秋宮服侍皇后吧?!?/br> “圣人!”馮青豁然抬頭,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 他想過這一頓鞭子或許并不足以讓圣人消氣,想過自己會面臨的斥問、降職、監(jiān)禁乃至內(nèi)衛(wèi)刑獄中各種刑法,卻唯獨沒想到,圣人直接就要他走。 “圣人,臣……”馮青張了張嘴,卻在迎上黎的視線時,又悄然閉上。 他從那視線中,讀出了不容動搖的決心。 “臣……謹遵圣諭?!?/br> “阿青,”滿意于馮青的順從,黎到底耐心多說了兩句,“朕知道,你是憂心朕,才會聽了皇后的慫恿?!?/br> “但你也該知道,朕絕不能容許先生的安危受到任何威脅?!?/br> 所以,不論我本心是否想要危害沈侯,只要我有這個能力,就必須……離開。 馮青沉默良久,然后俯身叩首:“臣明白了?!?/br> 黎揭過這個話題,轉(zhuǎn)而問起楊家的情況。他乖乖聽重華的話,昨晚用了藥后,留話讓馮青回來后在外面跪省,便先歇了。 “楊府男丁已羈押北衙,女眷圈在府中,”馮青頓了頓,道,“搜查楊相書房,發(fā)現(xiàn)了與汾王的來往書信?!?/br> 圣人無嗣,作為宗室近支的汾王同豫王、雍王是離儲位最近的一撥了。其中,弘農(nóng)楊氏為汾王母族,楊三思與汾王有書信來往再正常不過。 但……黎固然乾綱獨斷,掀一座宰相府邸總要事出有因。 馮青看到了這一點,甚至無需更多叮囑,便預備了一個非常有說服力的理由——歷朝歷代,因儲位斗爭死個把宰相都是數(shù)見不鮮的事。 黎輕輕頷首,道:“詔令汾王就藩?!备纱嗬涞貙⒑阱伩鬯涝谀莻€倒霉侄子的腦袋上。 馮青應下,正要退下擬詔,又想起一事。 他看了看黎的臉色,不無遲疑地道:“臣昨夜偶見楊家七郎,容色殊勝……” 單以傷勢論,黎這次受的罰確實不重。加之宮中不缺名藥,易昇也非那等開太平方子的老滑頭,他頭天晚上挨了打,第二天就能下地,第三天便行動自如,早午朝會也隨之恢復。 唯一的變化,就是流丹每天早晚兩回雷打不動地冒出來,提醒他換藥,又要盯著他喝沒完沒了的湯湯水水。 起初是苦死人的藥汁子。一日兩日尚可,時間長了,黎又不是頭一回受罰,對自己的身體多少有些把握,當著流丹的面就問易昇,這些湯藥到底是不是必須得喝。 在圣人噬人的目光下,易昇吞吞吐吐地承認,調(diào)理身體,藥補不如食補。 這就是黎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抗議了。結(jié)果湯藥是沒了,膳食卻豐富了許多,還多了一大盅湯。 流丹細聲細氣地對他說,食譜是殿下與易老大夫探討良久方才敲定的。 黎登時就xiele氣,認命地把湯喝完。 對了,還有殿下。黎那日只是因為實在太晚了,才大著膽子勸殿下在宮中留宿。熟料這幾日來,殿下仿佛忘了已經(jīng)搬出去了,就這么在延英殿又住了下來。 黎不敢問,甚至連猜測都不敢,生怕這一猜,好不容易斬斷的妄念又如雨后春筍,節(jié)節(jié)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