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門，主峰。

    伏魔大會慘淡收場，諸門諸派商討到一半，忽然得到魔頭屬下殺到家門口的消息，被找上門的宗派慌慌張張告辭，連帶著場上剩下的也人人自危。

    作為伏魔大會主辦方的長生門，掌門司空勝上任不到十年，遠(yuǎn)不如曾經(jīng)的裘渡狡猾，身邊又沒了赫赫有名的劍仙在旁威懾，明眼人都知道這第一宗門的名頭是要撐不下去了。幾個(gè)勢力強(qiáng)盛的宗門更是心思全然不在伏魔大會上，只想著怎么再踩上一腳長生門。

    “就說是暴發(fā)戶，崛起得快，沒落得也快?！?/br>
    “誰能想到裘道友年紀(jì)輕輕天賦異稟的，居然就這么死在了雷劫底下？還有秦劍仙……若不是養(yǎng)了個(gè)狼心狗肺包藏禍心的徒弟，也不至于重傷閉關(guān)，不問世事?！?/br>
    “唉，但凡那兩位有一個(gè)在，今天寰影宗也不敢這么囂張。不就是仗著當(dāng)年一個(gè)陣法繞得整個(gè)宗門閉山三月的裘渡死了嗎？”

    “還有妙音門，大概是忘了當(dāng)年自家掌門入魔，是誰一劍天外來，斬其于人前了！”

    “魔患未平，先鬧起了內(nèi)斗，我看此回伏魔，懸，懸啊！”

    “若是裘渡掌門在，若是秦劍仙在，怎么也不會如此……”

    竊竊私語以為隱蔽，可在座修士哪個(gè)不是耳清目明？大概真是唏噓，竟然不顧新掌門還在場，就開始長吁短嘆起來。

    司空勝不動聲色，人走以后回到掌門住的逍遙居，才氣勁迸發(fā)，整個(gè)房間的瓷器擺件都被震為齏粉，袖中的手顫抖不止。

    陰魂不散的裘渡！陰魂不散的秦簡煙！

    他瞥見桌面陳設(shè)的符紙硯臺，想起曾有一次作為二長老來拜訪掌門時(shí)，看到肩披墨色長袍，形容散漫的裘渡背著一只手，行云流水地畫符；秦簡煙在旁替他混著朱砂磨墨，二人有說有笑，歲月靜好，塵世安寧。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他們兩個(gè)高高在上，瀟灑自若，輕輕松松就能收獲諸多仰慕，而像他這樣早就陷在泥濘里的人呢？追不及、趕不上，只會東施效顰，邯鄲學(xué)步！

    嘩然將這些不自覺的恥辱都掃于地面，司空勝胸口起伏，壓抑地閉上眼。片刻之后，他冷笑。

    算了，計(jì)較什么？

    仰望的裘渡已經(jīng)故去，魂魄被人隨意擺弄，甚至成了脅迫道侶的器具；而傲骨難折的秦簡煙成了身下的婊子，任他玩賞。孰勝孰敗一目了然，何必糾結(jié)過往？

    司空勝想著秦簡煙忍耐屈辱向他折腰的模樣，平心斂氣，覺得自己是不是太久沒發(fā)泄過了，今日居然會被一兩個(gè)小嘍啰的言語帶得火大。他可惜地拂袖將地上的符紙卷起，一抖，化為飛灰——這是他目前最滿意的作品，雖比之裘渡還相去甚遠(yuǎn)，不過時(shí)間還長，總有一天……人們不會再記得裘掌門，不會再想起秦劍仙，只有他司空勝。

    他也不會再記得記憶中山岳般難以跨越的兩名少年，只有一個(gè)死人……和一尊爐鼎。

    司空勝陡然攀升起某種欲望，他想去見秦簡煙。折磨秦簡煙，同時(shí)也是在折磨裘渡，報(bào)復(fù)那二人當(dāng)年高高在上對他的羞辱，身心的雙重快感令他欲罷不能。

    長生門掌門理了理衣冠，他生得俊朗，濃眉薄唇，本是一身正氣的長相，被唇角一抹陰狠笑容所破壞殆盡。他邁步剛要推門而出，房門卻從外邊打開了。

    “你又要去哪兒？”

    打扮雍容、容顏秀美的女人此刻臉上的表情堪稱扭曲，她擋在門前，定定望著司空勝。

    司空勝皺起眉，沒有理會她，反而對著后邊負(fù)責(zé)侍候掌門夫人的女弟子責(zé)問道：“怎么回事？不是讓你們好好照顧夫人？”

    “回稟掌門，夫人她不聽勸，非要……”

    “你不要避而不談！”女人截?cái)嘣捳Z，提高了嗓音，幾乎在尖叫，“你是不是又要去見那個(gè)賤人？！我還在這里！司空勝！我才是你的道侶！”

    “夫人莫要太激動了，急壞身體可不好?！彼究談俚f，往后退了步，用目光示意女弟子：“扶夫人下去休息吧?！?/br>
    “司空勝?。。　?/br>
    女人被幾個(gè)女弟子攙扶著，身體微微顫抖，她嘴唇慘白，不可置信地看著曾與自己結(jié)下誓約的夫君，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也不是不能容忍你娶妾，可你能不能不要做的這么絕情？你知道嗎，十年前你迎娶那賤人，邀請整個(gè)修真界宗門觀禮，規(guī)模不知比我們的道侶大典盛大多少倍！你知道我被人在背后嚼舌根取笑了多久嗎？”

    那場大典……是他為逼秦簡煙折脊，故意cao辦的，主角正是作女子打扮的秦簡煙。但這事自然不可能告知妻子，司空勝便只能默認(rèn)了這些話，又聽她凄楚道：

    “你寵妾滅妻也好，厭倦我了也罷，但我是你的道侶，明媒正娶、行過正妻平坐之禮的道侶！你不能連一點(diǎn)體面都不留給我！那賤人進(jìn)門的這十年，我連她一面都沒見過！她一杯茶都不曾奉給我過！你知道別人都是怎么說我的嗎！”

    “你不是修煉，就是去見她，如今宗門大比兼伏魔大會回來一趟，又要走！我呢？我的好夫君，你將我置于何地？！”

    “秋兒……”司空勝抬手，拭去她頰邊淚珠，深深嘆了口氣，他只想著如何折辱秦簡煙，的確沒考慮過妻子的難做之處。不過眼前這個(gè)女人，他實(shí)在很陌生了。

    記憶里的夫人盛秋俏皮可愛，眼波流轉(zhuǎn)總有道不完的溫柔，難以和眼前神色發(fā)癲之人聯(lián)系在一起。

    分明五十年前，他們也在一片祝福之中結(jié)為道侶。盛秋出身高貴，是鐘鳴鼎食之家的獨(dú)女，卻因他救命之恩下嫁給他，二人琴瑟和鳴。彼時(shí)的他從沒想過他們會走到如今如履薄冰的地步。

    司空勝看著高門貴女疲憊瘋狂、不復(fù)靚麗，甚至陌生的臉，有點(diǎn)恍惚。那時(shí)他以為那就是他的一輩子了，一輩子壓抑在裘渡和秦簡煙的陰影之下，

    “你變了……你真的變了。我真想回到十年前，掌門還活著的時(shí)候，你還沒有娶回那個(gè)賤人的時(shí)候，那時(shí)的你才是司空勝，才是我的夫君……”盛秋啜泣著，說出的話惹惱了司空勝，他被踩到了痛腳，又驚又怒。

    回去？他才不要回去！他現(xiàn)在是長生門權(quán)勢無邊的掌門、修為最高的存在！絕不要裘渡和秦簡煙再度踩回他的頭頂！

    “無知婦人，我從未變過，變的是你！曾經(jīng)的秋兒溫柔賢淑，善解人意，無論怎樣都會理解我……看看現(xiàn)在的你，簡直像個(gè)瘋子，半點(diǎn)掌門夫人的模樣都沒有！”

    訓(xùn)斥完，司空勝甩開盛秋拽著衣袖的手，與她擦身而過，向門外走去。盛秋一愣，立即掙扎起來要撲向他，卻被兩邊女弟子制住不能動彈。她凄厲地喊：“司空勝！你站住，你站??！”

    “你要折磨我到什么時(shí)候？！既然如此就放過我！我們解誓和離——”

    “司空勝?。?！”

    她的指甲撓花了女弟子的臉，對方也只默默攔她，看著她發(fā)瘋。盛家女不善修煉，空有靈藥堆上的結(jié)丹修為，掙扎軟弱無力。她憤怒地在背后哭喊著，司空勝卻沒有遞來一寸回眸。

    “夫人鬧夠了也累了，帶她下去休息?！弊叱鲩T前，他這么吩咐。

    解誓和離？開什么玩笑。

    別說他身為長生門掌門丟不起這個(gè)人，該屬于他的東西、他的人，到死也別想逃出他的手掌心。

    盛秋是……秦簡煙也是。

    ＊

    紅衣逶迤。

    三百三十六級臺階，每走一步，都令他感到折磨和痛苦。

    可他還是一步一步地攀登到了頂峰。

    頂峰之上，各門各派都在此觀禮。風(fēng)卷起衣裙和蓋頭，隱隱約約露出絕世姿容，透過鮮紅的、灼燒眼眸的布料，秦簡煙隱隱看見一些人好奇的眼神。

    他們一定在想，她是誰？何德何能讓新繼位的長生門掌門迫不及待地迎娶，并不顧原本道侶的臉面廣邀別派，昭告天下？

    風(fēng)愈發(fā)烈了，蓋頭搖搖欲墜，差一點(diǎn)就要讓人看清底下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樣。視野被紅蒙蔽，看不清前路，只僵硬地向前走，直到看見一雙墨色長靴。

    那是裘渡常穿的款式。

    那是今日與他成親的對象——司空勝。

    秦簡煙掌心發(fā)汗，素來挺直的脊梁隨著邁向司空勝的腳步一寸寸低了下去，像是承受不住雙肩的重量。他已和裘渡結(jié)為道侶，相互起誓，一世愛重，萬不該再和他人踏上這條路?？蓭煹艿幕昶窃谶@個(gè)人手里。

    他的道侶只能有師弟一人，僅此一條，絕不能……所以，所以……

    秦簡煙嘴唇已慘白。

    他半生傲骨嶙峋，從未向誰俯首，而今，此刻，卻彎了膝、折了腰，在諸多門派觀禮人的注視下，緩慢又決然地跪了下去。

    一片嘩然。在道侶大典上向另一方跪伏，即表示以對方為尊，侍奉對方為主，換句話說，便是在平妻正坐之禮上，自甘成妾。

    司空勝笑了。

    “我曾以為，這輩子誰也不能令你匍匐。”他帶著詭異的滿足，扶起秦簡煙時(shí)輕聲說道，“錯了。原來一個(gè)裘渡，就能令你做到如此地步?！?/br>
    “秦劍仙……多可笑啊?！?/br>
    秦簡煙睜著眼，一片血紅暈眩，視線所及，仿佛都在燒。心底有處地方空落落地回響，強(qiáng)烈的羞恥與背德撕扯著他的神魂，踩踏他的底線。

    我不救師弟，誰來救？他木然想，誰會知道，一步錯步步錯，事情竟然演變成這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