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劫不渡我
秦簡煙幽幽醒轉,只覺得渾身劇痛,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 “你醒了?” 篝火在旁邊“噼啪”炸響,升騰的火焰使對面少年的身形扭曲模糊,聲音也含糊。 那少年又往火堆里扔了幾根樹枝枯葉,拍拍手站起身,繞開火堆走過來蹲下。秦簡煙這才看清他的打扮——是個蓬頭垢面的小矮個子,瞎了只眼,頭發(fā)放下來,遮住了那半邊面龐,隱約可見清俊的少年輪廓。他穿著月白短衣,背后一柄沒有入鞘的劍,在月下閃爍寒光。 “別亂動,你受了重傷?!鄙倌険u搖頭,制止了秦簡煙妄圖起身的行為。 “是閣下救了我?”秦簡煙記得之前,方灼要帶他走,首先就得解開困住他的禁制。途中不知出了什么差錯,一道禁制突兀炸毀,不僅重傷了他,使他眼前一黑不省人事,方灼估計也不好過。 周遭是偏僻的荒野,抬起頭,上邊不再是被桃樹枝干遮天蔽日的粉色煙霞,夜露深重,皓月當空,四下俱寂。月光如同輕紗一般裹住整片大地,秦簡煙盯著天空怔怔出神。 他已十年不曾見過桃林以外的風景了。 少年說:“是我救了你,你的傷也是我包扎的。你是什么人?為什么倒會在這個地方?” “還未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叫我石頭吧?!鄙倌觌S口說。秦簡煙明白這位恩人不太想透露自己的身份,便頷首道:“在下姓秦,先前被人追殺,誤打誤撞到了此地,多謝石兄救命之恩……若有何難處,秦某定在所不辭。” “不用?!笔^搖搖頭:“我不過順手,曾經也有位恩公救過我的命,不曾索要任何報酬,就當傳遞這份善念好了?!?/br> 秦簡煙聽著,不動聲色,道:“那便謝過石兄大義了。石兄可知道這是什么地方?離一線峽有多遠距離?” “這兒是落嶺,離一線峽不算近,也沒有多遠。你要去那邊?正魔交戰(zhàn),一線峽正亂著,你一個筑基期過去怕是要白白送了性命?!?/br> “落嶺……”落嶺距離原先所在的仙泉足有上百里,化神期不間斷地御劍飛行一天大概才能有這樣的速度。秦簡煙一面心里更加警惕,一面又鎮(zhèn)靜道:“恕我冒昧,方便請問一下,石兄要去什么地方嗎?” “我?”石頭注視著他,眼底漆黑,“落嶺是凌霄宗附屬宗門之一白鷺書院的轄地,最近在招外院弟子,我打算去試試?!?/br> “石兄已有結丹期,去做外院弟子?” 石頭瞥他一眼道:“你一個筑基修士,眼力倒不錯。” 他又坐回了原位,任火焰畢剝作響。秦簡煙隔著火看他,覺得這實在不像方灼所變,對方的手段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讓人交付真心,可這人似乎不想讓他親近,言辭間多有隱瞞。 可秦簡煙依舊覺得不對勁,這少年似陌生,又似熟悉,他仿佛在哪里見過……靈光一閃,他突然想到一個人,不免又細細打量了一遍對方,眉頭慢慢蹙了起來。 “看我作何?” 石頭陡然抬頭,一只眼直直地看過來。秦簡煙也不慌亂,心平氣和地望著他,道:“我是想到,落嶺野獸眾多,我這副模樣,可能無法走出去?!?/br> “我自然不會讓你死?!笔^皺起眉,“你的命是我救的,幫人幫到底。” “好意在此心領了,不過我并不想拖累石兄?!鼻睾啛熑讨鴦⊥醋鄙眢w,低低咳嗽兩聲,石頭立即帶了薄怒訓斥:“讓你不要亂動!” 頓了頓,他往火里添了點落葉,說道:“我改變主意了。秦兄不是要報答我的救命之恩?那就和我一起去白鷺書院吧。” 秦簡煙剛要說些什么,石頭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邊:“也別急著拒絕,一線峽本就危險,更別說以你現(xiàn)在重傷的身體,還沒到那邊大概尸體都沒了。白鷺書院正好在去往一線峽的路上,先隨我一道過去,將傷養(yǎng)好,提升提升修為,再去不遲?!?/br> 秦簡煙低頭,看見自己蒼白軟弱的手掌,垂下眼睫。 “既然如此,便麻煩閣下了。” * 白鷺書院每十年一招弟子,今朝恰巧趕上正魔開戰(zhàn)的大事,前來拜師的人數(shù)較之往年少了三成。秦簡煙與石頭一道從落嶺趕往,路上居然沒碰見什么人,偶有目露驚艷過來詢問是否要搭伙的,也被石頭硬邦邦的臉色趕走了。 “咳咳……” “說了多少遍,你傷還未曾痊愈,我載你就是,非要自己御劍……”石頭掩上客棧的門,從儲物錦囊中取出一個白瓷瓶遞來,頗為懊悔:“我就不該給你那柄劍!快把回春丹吃了?!?/br> 秦簡煙抹去唇邊的血漬,接過瓶子放在手邊,卻并不去動它。他將劍扣在桌上,望向客棧窗外,夜色已沉。 “白鷺書院收徒是怎樣的?” “收外院弟子,要求不高。”石頭坐在對面,揣著手,隔著桌上油燈看他:“白鷺書院建在山頂,需從山腳登三千三百三十三級臺階前往,之后在負責弟子那里登記即可?!?/br> “只是這樣?” “對許多凡人,以及練氣一二階的修士來說,只是這就足夠要了他們的命了。到了中途上不上下不下時,可沒有回頭路和后悔藥。不過,總有這樣的人抱著不可能實現(xiàn)的期望踏上這登仙之階……就如吾輩修煉,明知大道艱險,也要拼力一博?!?/br> 秦簡煙淡淡道:“石兄這般見地,倒與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br> 燈火微搖,石頭抬起了頭:“哦?” “我最初認識他,也是在某個宗門的收徒大典上同行,就如現(xiàn)在和石兄一樣。”秦簡煙給自己續(xù)了杯茶,輕抿一口。 石頭定定地看著他,問:“之后呢?” “之后?之后那位道友如愿以償,我沒能選上,便分道揚鑣了。不過后來再見時,依舊相談甚歡,我也曾視他為好友……” “秦兄是否遺漏了什么?”石頭驀然笑起來,“你沒能選上?不,你是那一屆凌霄宗收徒大典上最奪目的修士,數(shù)位長老爭相想要收你為親傳。是你拒絕了他們?!?/br> “為什么?因為沒有人愿意承諾去吊你那師弟的命——他經脈寸斷,魔氣攻心,掌門來看也道他活不過三月。此后你謝絕了凌霄宗的招攬,離去后不知所蹤,一走三十年……” 石頭死死凝視著對桌端坐的人,僅有的一只眼瞳漆黑如墨:“秦簡煙,你何必出現(xiàn)?為何要予我不實際的希望?我以為再見不到你,卻在那次凌霄宗大典上重逢。欣喜若狂,自以為至少可做個同門好友,你卻又將我棄如敝履……” 秦簡煙端著茶杯,久久不語。最終,他低低嘆了口氣:“我本是想問你一句為何如此,現(xiàn)在看來也不用了。孟云深,我不曾想過你竟對我有這般執(zhí)念。” 石頭,或者說孟云深苦笑一聲,將手邊茶水一飲而盡,才道:“什么時候看出來的?” “一開始?!北杏持鸸?,微微一動便生起璀璨波瀾,秦簡煙垂眸看著,慢慢說:“方灼被禁制所傷,卻也不至于將我丟到這邊,定然有其它變故。” “真正確認是你給的丹藥?;卮旱r格是聚氣丹的五倍,一般散修受傷時只會服用聚氣丹,隨后打坐調息,效果與回春丹相差無幾;我修為被封,靈力流轉不暢,聚氣丹于我無用,可路途萍水相逢的散修怎會知道這些?況且……孟云深,只是拿你少年時的模樣來騙我,是不是太瞧不起劍修的眼力了?” “只是我少年時的模樣?”孟云深臉色晦暗,秦簡煙搖搖頭,有些迷惑:“你方才所言,好似我們早已相識。抱歉,我確實不記得了?!?/br> “當然……你怎會記得隨手救下的人呢?”孟云深卻是笑了,很溫柔的模樣:“無論何時,你滿心滿眼都只有裘掌門?!?/br> 沒有回應。對面冷清的修士毫無動容,畢竟這對他而言是理所應當?shù)氖虑?,他只是問:“方灼呢??/br> “我在禁制上留了點小手段,解開時會引爆符咒,并將我傳送過來。我不太擅長這個,想要瞞過他們,就顧及不到你……”孟云深遺憾道:“方灼被我重傷,逃回自己家里了,暫時應當沒空來尋你。辛修竹的追蹤印記已被我消除,司空勝主持大局,一時半會也無法分神?!?/br> “你想做什么?” 他舉起杯子到唇邊,沒有感受到潤澤,才發(fā)覺剛剛已經喝干了。竟然已經心神慌亂到如此地步嗎?孟云深不動聲色地放下,幾乎喟嘆地說:“簡煙,我放你走?!?/br> “無論你是否相信,從一開始……我只是想救你。” 有個聲音在耳邊譏笑,孟云深啊孟云深,這種道貌岸然的話你也說得出口?若只是想救人,自然有更好的手段方法,凌霄宗宗主想做些什么,可不比站到明面上方便多了?你當秦簡煙看不出來你丑陋的欲望嗎? 閉嘴,孟云深想斥責,又說不出話。秦簡煙就坐在對面看著他,那眼神灼灼如火,幾乎將他穿透,將他湮滅。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嗎?承認吧,我們終究是一個人,我的罪孽也是你的罪孽,你逃不掉的! 那個聲音還在笑,充滿墮落與引誘,同十年前那個晚上如出一轍。自大典觀禮時認出秦簡煙的身形,他就一直站在暗處,看著司空勝志得意滿,看著他將心慕之人拖上床榻,肆意欺辱。 心底滋生百年的魔一瞬席卷,啃食著他的神智,低低絮語,若烈火燎原。他厭恨司空勝,也厭恨高高仰望的劍仙失了骨氣,任憑輕薄。 秦簡煙在為了誰隱忍呢?這種問題根本不用思考,于是他只是站著、看著……眼見白璧無暇慘遭玷污,出塵謫仙墜入泥濘,那雙除了裘渡曾誰也容不得的眼里有了別人的影子。 耳邊的竊竊私語愈發(fā)龐大,鬼使神差地,孟云深撤去了隱匿術,對上床榻迷亂之人的那雙眼睛。 你完了。那一刻,心魔桀桀發(fā)笑。 是啊,孟云深想,對著驚怒交加的司空勝微微一笑,我完了。 他終于接受了自己的魔障,從此注定掙脫不得,再無寸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