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溫歡醒來后，呆呆看著雪白的天花板失神良久。

    沒有死嗎？

    他用水果刀在手腕上割了很深的口子，特地對著找動脈的位置，看著鮮紅的血染紅床單，失去意識前他還覺得有點抱歉，他這樣子會不會很可怕，打掃起來很麻煩吧……

    “醒了？”

    溫歡側(cè)頭看到一旁的母親，他濃密又長的睫毛顫了顫，陰影下的眼睛流露不解又困惑的神情，他從沒在他母親身上看到疲憊的神態(tài)，那感覺仿佛瞬間蒼老了十幾歲。

    他啞聲道：“媽，對不起……”

    許琬寧哼笑一聲，頹然地道：“知道錯了，你也敢這么做?！?/br>
    溫歡沉默，他覺得母親很傷心，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恨我吧？”

    “沒有?！?/br>
    “有沒有你心里清楚，你就是故意選擇這種方式來報復(fù)我！”

    他沒有！溫歡面色蒼白，看著他母親憤恨扭曲的表情，他難過地閉上眼睛，他只是很想、很想解脫……

    他的朋友都能溫柔待他，為什么在他受傷的時候，他母親甚至不能施舍他一絲絲安慰？

    當滔天的憤怒變成鞭子落在他身上，他也只能咬牙忍受。

    “我看了監(jiān)控錄像，你抬頭呆坐了起碼有5秒鐘以上，為什么不躲，是不是故意弄傷自己，想氣死我？！知道錯了嗎？”

    “我說過多少次！你不能弄傷自己的手！”

    從蘇家回來后母親就用鞭子抽打他，他發(fā)著燒，昏昏沉沉地趴在長凳上，一聲不吭地忍受家法。

    他左手受的傷，甚至沒有從蘇家回來后，他母親施加于他背上的傷嚴重。

    劉管家拿著藥替他清理血rou模糊的背部時，輕聲嘆氣：“少爺，你一向機敏，怎么被打成這樣都不叫疼呢？只要你喊疼，夫人也不至于下手這般狠?！?/br>
    “劉阿姨……mama她是不是真的很討厭我……”

    “……怎么會?！眲⒐芗彝ｎD半晌才道：“夫人只是遷怒。”

    溫歡聞言閉上眼睛，噙在眼角的淚水滑落，遷怒嗎？母親經(jīng)常說死的應(yīng)該是他，而不是jiejie……

    他不夠堅強，輕生的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如同罌粟般誘人心神，只要閉上眼睛失去意識，就不用再顧及別人的眼光，也不用再顧慮別人的話。

    母親那樣討厭他，只要他消失不見，她就再也不會生氣，也不會難過了。

    或許只是一時憤怒，那想法卻侵占了他的大腦。

    可其實在割開手腕上的動脈時，他有一點點后悔，因為真的好疼啊。

    他是那么想活著的，小時候被打、被餓肚子，他想著陽光那樣溫暖，飯菜那樣好吃，他要是離開這個世界，睡在土地里，就真的好可惜……

    他還想看mama笑，想當個不惹mama生氣的好孩子，可他現(xiàn)在，好像真的學(xué)不好了……

    這不男不女的身體，他每次洗澡看到都覺得很恐懼，他不想變性，他不想當jiejie的替代品！

    他不想聽話了！

    他看著自己的血噴涌流淌，很疼卻又安心。

    真的要死了嗎？他離開這個世界，會有人傷心嗎？他忽然想起了蘇延年，大腦有些空白，覺得對方知道后會很生氣……

    強撐著困意與疼痛，他視線模糊地看著手機屏幕好久，眼睛眨了又眨，才打下——【謝謝你，蘇延年，認識你真的很高興?！?/br>
    那句【你不要生氣喔】的消息都沒發(fā)出去，他便失去意識陷入了黑暗。

    溫歡沒想到，他流了那樣多的血還能活著。

    看到母親這樣難過，溫歡說不出安慰的話，因為他知道錯在自己，他沒想報復(fù)，但他的確想通過死亡獲得解脫，擺脫母親的束縛。

    溫歡呢喃道：“對不起，我知道錯了……”

    “你又怎么會有錯，有錯的是我?！痹S琬寧雙眼無神地道：“以后我不管你了，你自己生活吧?！?/br>
    這句話仿佛化成利刃，扎穿了他的心肺，溫歡不顧身體的虛弱，立馬起身去抓他母親的手，驚慌失措地道：“媽！你不要我了嗎？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別不要我！”

    “哼。”許琬寧捏著他的臉，迫他抬起頭來，看著他潸然淚下的面容，冷聲說道：“我想了很久，留你在身邊，我看到你就格外痛恨，我恨你為什么可以活著，也恨你長著一張跟她一樣的臉，我想毀了你！”

    溫歡淚眼模糊，他看不清許琬寧的表情，只是聽著那憤怒的腔調(diào)，他只覺得很悲傷，他母親也在難過，為什么能說出這么狠心的話呢？溫歡嗚咽地哭起來：“你騙人……不要討厭我好不好……你明明也有很喜歡我的時候，為什么不要我……”

    “因為我討厭你！”

    “你騙人！”

    “你放手！”許琬寧用力掰開他的手指，溫歡抓了又抓，被推回病床上，他又不管不顧地起身想抓住許琬寧，哪怕是衣角邊，身上的傷口因為他劇烈的動作，重新裂開，鮮紅的血氤氳了紗布。

    她惱怒地吼叫：“你們把他摁穩(wěn)了！”

    溫歡被幾只手壓制在床，他淚流滿面地道：“媽，我知道錯了，我會乖乖聽話，你要我變性就變性，你別不要我……”

    當母親的小孩，簡直深刻在他思想里，哪怕被怎樣對待，他潛意識里覺得被拋棄是很可怕的事，那就意味他真的是沒人疼、沒人愛的小孩。

    可不管他怎么哀聲挽留，他母親還是走了。

    留下劉管家跟他說：“少爺，夫人說，她會資助您上學(xué)的一切費用，直到您將來畢業(yè)工作，你可以選擇自己想做的事，想讀的專業(yè)，唯一的條件，就是你以后不要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溫歡沉默不語，呆滯地望著天花板，任由眼淚肆意流淌。

    “我讓人進來幫您處理傷口，您好好想想，這對您來說，未必不是好事?！?/br>
    ……

    溫歡昏迷將近三天，失血過多引發(fā)了休克，發(fā)現(xiàn)的晚，險些救不過來。

    見他們母子談話完，管家說了幾句便叫醫(yī)生進來給他檢查身體、處理傷口。

    溫歡沉默，醫(yī)生檢查完跟管家說了什么他也沒聽，頗有點心如死灰。

    直到他機械地用餐填飽肚子時，聽到守在門外的管家說，有人來找他。

    溫歡木納地抬頭，看到蘇延年修長挺拔的身影，他剛止住眼淚，可眼睛又泛酸了。

    他低頭吃著飯，面頰被飯菜充實得鼓起，一句簡單的問候都說不出，他怕跟蘇延年說話，會忍不住想哭。

    蘇延年這幾天的心情是形容不出的糟糕，那天感到溫歡出事，電話一直打不通，他大半夜地撥通溫歡家的聯(lián)系方式，接電話的大概是管事，聽他說有急事找溫歡，跟他說稍等，結(jié)果他這一等，就等了將近二十分鐘才有人回話，然后再也睡不著了——溫筱雅割脈自殺了。

    如果不是因為他打電話找人，這個人，大概就在這夜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蘇延年都想好了，等溫筱雅醒來該怎么罵她自殺是很愚蠢的行為，她是解脫了，可讓活著的，在意她的人怎么辦？她的死又能換來什么？

    然而看到溫歡蒼白無力的模樣，蘇延年蹙了蹙眉，聲音都不覺低了幾分：“下次別再做傻事了?！?/br>
    溫歡聞言抬頭看他，蘇延年穿的黑色休閑裝有點單薄，這大冷天也沒戴圍巾，像是匆忙披了件披風(fēng)就趕來的樣子，俊美依舊，但表情更臭了。

    “……你冷不冷？”

    “被你氣得滿身火氣，倒不覺得冷。”蘇延年在家吃晚飯，聽說他醒了，飯也沒吃完就想來罵他幾句，現(xiàn)在倒是舍不得說。

    溫歡吸吸鼻子，默默低下頭，聲音黏黏的帶著鼻音：“蘇延年……我以后該怎么辦，我媽她不要我了……”

    蘇延年俊眉微挑：“你該怎么過就怎么過，沒有誰離開誰就活不下去，你跟你媽之間的矛盾很多，分開過或許更好?！?/br>
    “你不知道……”溫歡難過地垂眸，他只有他母親一個親人啊。

    想到蘇延年也是寄住在蘇學(xué)姐家，他問道：“那你一個人在外面上學(xué)，不想念爸媽嗎？”

    “哼……”蘇延年撇開頭，有點冷酷地道：“沒什么可想的，他們大概都不想有我這么個兒子?！?/br>
    溫歡瞪圓了眼睛，蘇延年從不說他家里的事，他以為蘇延年的家，大概也是幸福美滿的，但聽蘇延年這么說，又好像不是，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向來嘴笨。

    “那你以后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嗎？還是被你媽趕出家門了？”

    溫歡道：“應(yīng)該還能住在家里……劉阿姨說我媽要回老家了，我算是被丟棄在這……她不要我……”

    蘇延年見溫歡垂頭喪氣的，拍了拍他腦袋：“別想太多，你已經(jīng)不是孤身一人了?！?/br>
    溫歡淚眼模糊地抬頭，他看不清蘇延年的臉，蘇延年清冷的聲音卻很清晰地傳到他耳朵里：“你還有我……跟蘇楠玉不是嗎？”

    蘇延年面容發(fā)燙，他接著解釋道：“沒有親人在身邊也有朋友不是嗎？情況也不是很糟糕。”

    “蘇延年……”

    “怎么這樣愛哭！趕緊吃飯！”

    溫歡眨了眨眼睛，抬手擦試著從眼角滾落的淚，他打小不算個愛哭的人，偏偏難過、狼狽的樣子，都給蘇延年瞧見了。

    他聽話地刨了幾口飯，吱唔道：“蘇延年……你人真好?！?/br>
    冷不丁被發(fā)好人卡，蘇延年哼笑道：“期望你能一直這么覺得?！?/br>
    “那是當然的，你人這么好，我想跟你當一輩子好朋友?！?/br>
    “哦。”

    溫歡陰霾的心情稍微轉(zhuǎn)晴，吃到嘴里的飯菜也不像之前嚼蠟般的難以下咽了，但他還是難以安心，他小心翼翼地問蘇延年：“蘇延年，你不會討厭我的對不對？”

    “干嘛要討厭你？”

    “我mama……”

    蘇延年打斷他的話：“我又不是你媽?！?/br>
    “唔……”溫歡咀嚼下嘴里的飯，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蘇延年，那雛鳥般的神情，仿佛要把他當“媽”。

    蘇延年很多年后都不知道自己當時哪根筋搭錯了，為什么要那么做？激進又唐突。

    他不是不清楚對方的情況，溫歡此刻脆弱的心理，會滿臉依戀地看著他，很正常。

    可看到對方淚眼汪汪、不安地再次問他：“你真的不會討厭我吧？”

    他很煩躁，于是他伸手捏住了溫歡的下頜，俯下身，咬住了那喋喋不休的雙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