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梁是在黃魚村出生，在黃魚村長大的。

    據(jù)村里人說，他媽當年大著肚子走到黃魚村就發(fā)動了。幾個好心的村民把孟梁他媽撿回了家里伺候她生下了孟梁。

    孟梁出生的時候只有四斤多，黑黑瘦瘦的，他媽看了一眼說：像只大耗子。

    孟梁他媽生下孟梁后出血不止，天將亮的時候斷了氣。臨咽氣前告訴把她撿回來的好心農(nóng)婦孩子姓孟，叫孟梁。

    孟梁他媽把孟梁留給了黃魚村。孟梁便吃著黃魚村的婦人們的奶活下來，吃著百家飯穿著百家衣長大。

    孟梁長到十一歲，被鄰村好心的鐵匠撿去做了學徒。天下動蕩，時局變幻不定。像孟梁這樣的小人物從來祈求的都是在亂世里也能獨善其身。

    孟梁跟了鐵匠一年多，第二年，即1932年，日軍全面占領(lǐng)東北，滿洲國建立。

    孟梁那天坐在門檻上吃飯，看見鐵匠哭著跑回來，激動的捧著他的臉，對他說：皇上回來了，皇上回來了！

    鐵匠今年六十多歲了，一直留著辮子。他說頭可斷血可流辮子不能剪。鐵匠說他之所以做了鐵匠是因為當年廢了科舉，而后又沒了皇帝。他寒窗苦讀數(shù)十年，一朝化為泡影，無奈去拜了鐵匠師傅，學一門養(yǎng)家糊口的手藝。

    鐵匠說：皇上回來了日子就好了，咱們的日子又有盼頭了。

    孟梁不懂皇上是誰，為什么那么大能耐。在他心里地位最高的人是袁世凱。一個袁大頭能買好多東西。錢是最要命的東西，袁世凱又等于錢，所以袁世凱可不是最厲害的人么。

    孟梁吸溜吸溜地喝完碗里的粥，說：師傅，那皇上來了咱以后是不是就不用看那些日本人的臉色了？

    …

    皇上確實來了。但皇上本人也得看日本人臉色。愛新覺羅溥儀做了傀儡皇帝，把東北拱手于人，任日軍將東三省置于油鍋之內(nèi)烹炸煎炒。孟梁的人生就是從此刻開始轉(zhuǎn)折的。

    那個秋日的午后，災難驟然而至。彼時孟梁正跟著鐵匠在村尾打鐵。孟梁還記得那是一把鐮刀。求購鐮刀那人站在旁邊頗感興趣的看著。說：這孩子瘦巴的，能打明白嗎？

    孟梁看了他一眼，說：“請好吧您?！?/br>
    鐵匠把燒得通紅的鐵片從爐子中夾出來，孟梁兩腿分開站著，微屈膝，手臂繃起來，細瘦的胳膊上只能看見緊繃的肌rou線條和小臂上凸起的血管。

    鐵錘舉過頭頂，落下。再舉過頭頂，再落下。

    堅硬的鐵在孟梁的手里像一塊泥巴，被孟梁揉捏，重塑。

    “小子！勻著使勁！別使偏了！”

    鐵匠喊。

    火星從鐵片上飛濺出來，汗從孟梁的下巴上飛濺出來。孟梁再次舉起鐵錘時身后傳來了槍響。

    孟梁和鐵匠疑惑的抬起頭，想要弄清這槍聲的來源和原因。沒過多久，鄉(xiāng)約敲著鑼走過來，身旁是一個腰挎武士刀的日本長官，身后跟著全副武裝的一小隊日軍。鄉(xiāng)約說鄉(xiāng)親們，為配合滿洲國的剿匪行動，需要鄉(xiāng)親們搬進集團部落生活一段時間。大家現(xiàn)在回家拿東西，只帶衣服被褥就好，糧食皇軍會給發(fā)。行動起來行動起來，速度要快！

    孟梁和鐵匠都摸不到頭腦，稀里糊涂的就被趕著壓著離開了家，進入了日軍設(shè)計的“集團部落”。

    封鎖線內(nèi)物資匱乏，缺衣少食，每天都有人因為企圖逃跑而被殺死。后來鐵匠得了瘧疾，孟梁四處求人找郎中來，無果。日軍怕形成大規(guī)模傳染，在那個晚上把鐵匠拖到封鎖線邊緣用刺刀捅穿了肚子。

    那天之后，孟梁第二次變成了孤兒。

    血海深仇，實難下咽。孟梁憑著自己已然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聯(lián)合了集團部落里其他一些年輕人，在一個有著雷聲閃電的雨夜發(fā)起了暴動，成功逃了出來。自那以后便落草為寇，藏身于山林之中。

    時過境遷，白云蒼狗，轉(zhuǎn)眼，孟梁已經(jīng)做了數(shù)年土匪。他落草為寇的第一天便頒布了幾條規(guī)矩：一，不殺女人和小孩。二，不許jianyin良家婦女。三，不截東北抗日聯(lián)軍。四，不綁黃魚村的人。偶有犯禁者，輕則攆下山，重則就地正法。手底下的弟兄們說孟梁是古往今來土匪里的好心腸，像個菩薩。孟梁“蠻菩薩”的諢號因此而得。

    白天唯一的一票還算白折騰了，焦贊蔫蔫的坐在孟梁的下手烤火，龐大的身軀配上落寞的表情，像一只受了委屈的棕熊。

    孟梁想到這沒忍住笑出聲，說：“掛個臉子給誰看？我也沒怪你，再說了，也不算白折騰，這個奶糕子挺好吃的，你來一塊?！?/br>
    孟梁說著便捻了一塊遞到焦贊面前，焦贊沒接。

    “你還要我喂到你嘴里啊？”

    這話一出焦贊才伸手接了，嚼了兩口說：“有啥好吃的，甜的齁人。你要是愛吃這些玩意，我哪天下山給你買一車回來?！?/br>
    孟梁大笑起來，說：“我看你是要下山把人家店搶了吧?！?/br>
    “再把做點心的點心師傅擄上山，讓他天天只給你一個人做?！苯官濏樦狭旱脑捳f。

    “得了啊，我這東來一個人西來一個人，把這當什么地方了。那個小糖，我這兩天還在想怎么安頓她呢。她一個女人家，老在這土匪窩子里放著。在我眼皮子底下我還能看顧著，萬一我沒留意，這窩子里哪個小子犯渾把人欺負了，不是把人姑娘一輩子毀了?！?/br>
    “我瞧她在這呆的挺死心塌地的，你要攆她估計不容易。”焦贊說。

    小糖是孟梁上個月下山撿回來的一個啞女，只有十七歲。當時情況緊急，容不得孟梁多想。但凡是個爺們，也不能看著一個姑娘被人當街拖走而視而不見。擄小糖的兩個男人打不過孟梁，張嘴就罵街，說老子是她舅舅，這是她哥哥，她離家出走我們要把她帶回家，你是什么東西多管閑事。

    孟梁當時身邊帶著的小孩說大哥你別信這兩個人的，他倆我認識，是城西下三院窯子里的龜奴，怕是欺負這是個啞巴不會伸冤，要強綁回去逼良為娼呢！

    孟梁帶的這個小孩叫“萬事通”，得此名就因為他消息靈通，知曉百事。

    聽了“萬事通”這么說，那二人又換了一個說辭，說他倆就是窯子里的龜奴，這個啞巴是他們那的窯姐，偷跑出來了，他倆是來把人抓回去。孟梁說你們嘴里沒一句實話，好人家的女兒也要擄去，也配做人？！今天爺爺就算宰了你們兩個都算替天行道。

    那二人看出孟梁不好惹，只得罵罵咧咧的跑了。

    孟梁正準備做好事不留名拍拍屁股走人的時候被那個啞巴拉住了袖子。

    孟梁問她家是哪的，家里可有親人，這啞巴都只管搖頭。孟梁未曾想自己見義勇為竟然被賴上，只好說明自己的身份。怎料這啞巴根本不怕，只是跟著他。孟梁想到她一個能聽不能言的啞巴，一個人也實難活命，便只好把她帶上了山。問她名字時她拿木棍兒在地上寫了個“糖”字，孟梁不認字，還是“萬事通”認出了那個字念“糖”，于是大家便叫她“小糖”。

    焦贊話音剛落小糖就帶著兩個小伙子端著盤碗走進來，其中一個半大小子剛踏進門就喊：“大哥二哥咱吃飯了！今天小糖姐做了粉蒸rou，這是南方的吃法，我們還從來沒吃過呢?！?/br>
    “一天天的就知道吃?！泵狭赫f，“讓你練打槍跑的比兔子都快?！?/br>
    那小子嘻嘻笑起來，說：“槍聲音太大了嘛，俺害怕?！?/br>
    “出去叫他們都來吃飯。”焦贊使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