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欒豫行
欒豫行攏了攏身上的棉大衣,把手里的鋼筆擱下,拿手帕擦了擦鼻涕。 “他媽的,什么鬼地方?!睓柙バ絮r有的說了句臟話。 小吳正好提著暖水瓶進了屋,聽見欒豫行罵街笑了一聲。 “要我說,這還不如哈爾濱呢?!?/br> 剛燒開的水倒進放了茶包的水杯里,熱氣氤氳著,反倒更襯出了屋里的寒冷。 小吳:“現(xiàn)在形式不好,咱們自己人大多數(shù)都在關內。咱們且再忍忍,備不住哪天調咱們出去的文件就到了。左右這有那么多抗聯(lián)軍跟日本人打游擊戰(zhàn)呢,也不差咱們這點兒東北軍?!?/br> 欒豫行張了張嘴,沒說話。他不喜歡抱怨,更覺得抱怨環(huán)境惡劣聽起來總有些矯情。不過小吳確實說出了他的心里話。他私心是想回關內的。他是山東人,對東北沒有感情。在他看來東北是處于混亂中的混亂,是沒有盡頭的冬天。 茶杯里的茶水還有點燙人,欒豫行仍皺著眉咽了兩口,感覺胸口要被這口熱水融化出一個洞來。他拿手指了指桌上的那份文件,說:“既然上面給指示了,那今天下午就先去探探口風。” 小吳說了“是”。 車停下的時候吳樺林楞了一下。 “開不上去了?” “都是雪,再往前沒車能走的路了。咱得走上去?!?/br> 吳樺林嘆了口氣:“行吧。那你別去了,留在這看著車吧。我自己去。” 吳樺林敢只身一人深入匪窩也不過是仗著身上這身皮。他知道這個山寨的當家叫孟梁,是個“有原則”的土匪。從不招惹穿軍裝的人,連皇協(xié)軍都很少招惹,除非人家打到臉上來。 吳樺林到的不是時候,孟梁正好牽著白蛟出門了。焦贊見了這個穿著軍裝的人警惕和厭惡寫在臉上。吳樺林自報家門后免為其難的把他請進了屋里。他向來不會說話,也不愛跟穿軍裝的人說話,只一言不發(fā)的坐在一邊擦刀。 寨子里因為吳樺林的到來氣氛變得緊張嚴肅起來。使得孟梁一回來就感覺到了不對勁。 “大哥,”萬事通迎過來接過孟梁手里的韁繩,“來了個東北軍,說自己隸屬于GM軍xx集團軍,久聞您的大名,此次前來是來遞請?zhí)嵲谄婀??!?/br> 孟梁聽了蹙起眉來,嘴上吩咐:“把白蛟牽回去,給她添好草料和水。” 光從門口xiele進來,吳樺林看著門口背槍的小孩撩開了棉門簾,走進來一個年輕男人。身量不高,身材勁瘦,一對兒杏仁圓眼亮晶晶的。 吳樺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孟大當家,久仰?!?/br> 吳樺林伸出手去欲和孟梁握手,孟梁卻一抬手拱了拱手,行了個舊禮。 “您是吳副官?!?/br> 吳樺林:“是,吳樺林,我們營長叫欒豫行,剛調到這不到半個月。您大概還不太知道?!?/br> 孟梁:“倒是聽說了這邊新來了東北軍。吳副官坐。蔫兒把,給人吳副官看茶。” 吳樺林早在孟梁回來之前便枯坐了一會兒,如今更是覺得如坐針氈。只忙把懷里的請?zhí)贸鰜磉f給孟梁,說:“謝大當家款待,茶就不喝了,這是我們營長給您的請?zhí)?,邀?2月30號往鎮(zhèn)上的老馬飯店一聚,誠盼君至?!?/br> 孟梁坐在太師椅上沒動,給那個叫“蔫兒把”的小孩使了個眼色。小孩立刻懂了,接過了吳樺林手里的請?zhí)?,再交給孟梁。 “欒營長抬愛。” 孟梁只說了這四個字,卻不說自己到底去不去。只話鋒一轉,直接叫了兩個人讓他們護送吳樺林下山。吳樺林瞧出這個孟梁不說好擺弄的主兒,心里默默嘆了口氣,客套了幾句就出了寨子。 孟大當家派出去的那兩個人真就兢兢業(yè)業(yè)把吳樺林送到快山腳的地方,看見了等著吳樺林的車才告辭。全程不和吳樺林廢一句話。吳樺林看著那兩個離去的土匪的背影,心說怪不得上面想招安這伙土匪,這個土匪寨子還真有點軍事化管理的意思。 上車后同行的戰(zhàn)友忙問情況怎么樣。吳樺林不置可否。 “說不好,感覺……不會太順利。咱們先回去復命吧。” 送走了吳樺林,寨子里的氣氛卻沒能和緩起來。焦贊仍神情凝重的坐在孟梁下手,唯一好用的眼睛盯著屋子里的火盆看。 “這事你怎么想?”焦贊問他。 孟梁把煙槍伸進火盆里去點煙,等點燃了拿回來抽了一口才說話。 “明擺著是想招安。他們東北軍剛打仗那會兒差不多全撤出去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一形成,又怕東北都落進GC黨的口袋,還是想在這站住腳,自然不嫌自己家人多。他們是看上了咱們寨子這百十號人和幾十桿槍?!?/br> 焦贊:“這些家業(yè)都是咱們一點點攢起來的,憑什么給他們做嫁衣。他娘的,這不是比土匪還土匪!” 孟梁:“咱們確實是遇到一樁麻煩事。要是不同意,他們即刻就能打著剿匪的旗號打上來?!?/br> 焦贊:“那就跟他們打!咱們這地兒,易守難攻,寨子里的兄弟也不算少,前兩年二鬼子的部隊都沒打下來,怕他一個人生地不熟的欒……什么行?!” “欒豫行。”孟梁說。 這個名字在嘴里轉了一圈又滾出來,孟梁沒來由的又重復了一遍。 “欒豫行。” 欒豫行坐在老馬飯店里的那天感冒還沒好。手里捧了一杯熱茶仍覺得冷。出門前小吳說要不就把暖水袋一起帶著。欒豫行好面子,沒干。現(xiàn)在倒有些后悔了。他覺得頭有些昏昏沉沉的,心想為什么不把日子訂得靠后一點。最好是孟梁今天壓根不來,自己倒是能松口氣,回去休養(yǎng)幾天等徹底好了再想怎么處理這個土匪寨子的事。 欒豫行的祈愿沒能實現(xiàn)。孟梁真的來了。只帶了一個人,兩匹馬,兩把槍。比欒豫行帶的人都要少。 欒豫行眼見著一個年輕男人進了包廂,有些難以想象這個看起來還沒有二十歲的男人是那個聲名顯赫的“蠻菩薩”。 “欒長官?!泵狭汗笆?,馬鞭垂在手上。 欒豫行站起來做了個制止的手勢。 “人多眼雜,煩請大當家叫我老欒就是?!?/br> 說完這話欒豫行旋即抱拳回禮:“孟大當家真是百聞不如一見。請坐?!?/br> 孟梁聽出欒豫行略嘶啞的嗓子,微不可查的笑了笑,借著入座的動作掩去了。 欒豫行一坐下吳樺林就忙把棉大衣披回欒豫行的肩膀上。欒豫行咳了兩聲,喝了口茶水才把喉嚨里的癢意壓下去。 欒豫行:“水土不服,就感冒了,大當家見諒?!?/br> “無妨,”孟梁說,“正是臘月里最冷的時候,欒哥初來乍到,還要保重身體。不像我們這起子粗人,冰天雪地里滾慣了,皮糙rou厚?!?/br> 孟梁特意拿了個熱絡的“哥”字來稱呼欒豫行,欒豫行咳了一聲,總覺得這稱呼聽起來別扭的很。 人齊了便開始走菜,孟梁帶來的萬事通眼睛死盯著桌上的鍋包rou。想起孟梁臨走時告訴他,不必拘束,隨性著來就好,也不管大當家和姓欒的還在寒暄,夾了一筷子進碗里就吃了起來。 欒豫行瞟了一眼,沒說話。 孟梁輕輕在萬事通后腦拍了一下,說:“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叫人家笑話。” “無妨,”欒豫行說,“來飯館可不就是該吃飯嗎?” 說著為了證明自己的話并不違心欒豫行還自己夾了一筷子血腸,只是擱在了盤里,并不吃。 “說得對,吃rou怎么能沒酒呢?”孟梁說,“小二,來壺小燒!” 吳樺林一驚,看向欒豫行。欒豫行本就被感冒磋磨得不好看的臉色又難看了幾分。 “大當家好興致,只是欒某身體未愈,恐不能相陪。”欒豫行說。 “且公事在身,不好飲酒?!眳菢辶盅a充。 “這的小燒度數(shù)不高,只喝一點有什么關系?”孟梁說,“欒哥叫我自斟自飲,可不是主人家應有的做派。” 欒豫行此時才是明白了吳樺林所謂的“難纏”是什么意思。面上還要扯出笑容,故作輕松地說:“如此,我也是舍命陪君子了。” 第一次碰杯,孟梁便干了杯中酒。欒豫行勉強跟著陪了。有好幾秒都說不出話來。他回國只一年多,尚喝不慣燒酒白酒這些高度數(shù)的中國酒。趁著還清醒著忙切入主題。 欒豫行:“我見大當家是豪爽的人,便也不兜圈子了。眼下世道艱難混亂,我理解大當家不過是為兄弟們掙口飯吃。只是這日,我們要抗,匪也是要剿的,所謂‘攘外必先安內’……” 孟梁聽到這笑起來,給欒豫行斟酒。 “哥這話說的,要照你這樣說,你們先要剿的難道不是‘gc黨’嗎?畢竟這話是蔣委員長親口說出來的?!?/br> 欒豫行忙說:“不能這樣說,咱們現(xiàn)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啦。是一家人,是戰(zhàn)友。只要大當家愿意入編,咱們也能做一家人。我就直說了,嘉明縣的匪窩,不止你們霧林山一個,有一伙叫‘雪里紅’的土匪,為首的叫鬼見愁,是一個月前被剿的,正趕上匪窩內斗,剿匪軍的隊伍一打過去就打沒了,雖然沒能抓住鬼見愁,可他再想東山再起也起碼要兩三年的時間。大當家聰慧,自然知道土匪這東西是做不長的。官家恨,百姓恨,日本人也憋著勁兒剿匪。哪頭都不落好……” 欒豫行說得急,不知不覺間又陪了幾杯酒。欒豫行來嘉明縣半個月以來說的話都沒有今天說的話要多,再加上飲酒,覺得口干舌燥得要命。推了酒杯給自己倒了杯熱茶喝。 孟梁心里笑他,臉上掛著的卻是禮貌至極的微笑,說:“欒哥,您的意思我懂了。只是我寨子里百十號兄弟呢,這么大的事我一個人不好做主。您給我?guī)滋鞎r間,容我回去和家里的弟兄們商量商量,再回復您?” 欒豫行聽出來了孟梁在敷衍他,不甘心地放下了茶杯,又要開口。只是張開嘴還沒說話,突然神色變了變,站起身推倒身前的椅子快步向房門外走去。小吳擔心地叫了他一聲,忙跟過去。 欒豫行沒來得及走出門,扶著門框吐了出來。 屋里孟梁笑著把背靠在了椅背上。 萬事通嘻嘻笑著,拿著早準備好的油紙把桌子上的一盤烤鴨和一盤肘子裝起來,小聲說:“哥,該走了吧?!?/br> 孟梁不說話,拿起身前的酒杯飲盡了杯中酒。 “走?!?/br> 孟梁出門的時候吳樺林還企圖留住人,哪拖得住孟梁。這人只一拱手說了句“多謝款待”便帶著人下了樓。 “哦對了,”孟梁下樓梯下到一半回頭說,“給我欒哥買罐黃桃罐頭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