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室內(nèi)只能看見彼此的輪廓。以往這個時候，房間里都亮著燈，宋明宣會系著圍裙做飯，方云季會蹲著逗弄招財。

    今天外面的千家萬戶也亮著燈，只有這里是黑的，像透不出光。宋明宣想過他考完會怎么樣，會去吃燒烤，喝一點冰啤酒，然后抱著香香的云哥說我愛你，在大街上肆無忌憚地牽手擁抱。會親吻著回家，分享性欲和體溫，然后像往常那樣，擁抱著沉沉睡去。

    他考的很好啊，他想。他盡力了，能做的題一個都沒浪費，時間每一分鐘都利用好了，他想和云哥分享這些喜訊的時候，卻從沒想過厄運會劈頭砸下。

    他從沒幸運過。

    “云哥……餓了嗎…？我…算了，你應(yīng)該也不想吃…”他語無倫次，十八歲的男孩慌忙無措，不知道如何去接受這些現(xiàn)實：“你，你說過這是我們的家的?！?/br>
    方云季閉了閉眼，把酸澀感逼回去，啞著嗓子：“是啊，東西我都收拾好了。房子歸你了，是你的家?！?/br>
    “……是這樣啊?！彼蚊餍紫氯?，像一條被主人丟了的大狗，想碰碰他的手，又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哥，你不是恰好把我撿回來的，對嗎？你是……因為宋郅?！?/br>
    他咬著手，悶悶地哭，他太想像一個男子漢了，可是他忍不住，哽咽聲和粗喘從他的牙齒里擠出來，那聲音像痛苦的呻吟，又像哀鳴。

    “……是的?！狈皆萍鞠朊『⒌念^，又聽見啜泣聲，手指停在了那里，僵住不動了。

    “云哥，”宋明宣輕輕地把頭靠在他的腿上，想要尋求以往的一點點溫暖和安全感：“不是因為我是小宣嗎？不是因為我是宋明宣嗎？”

    他想得到另外的答案，只要他獲得了，他就會像一條被叫回去的狗一樣，叼著項圈交到主人手中。

    方云季無法回答。

    時間安靜地過去了，外面孩子咯咯笑的聲音在樓下傳到樓上：“mama，你愛我嗎？”

    “我當(dāng)然愛寶寶啦！”

    “寶寶也愛mama！”

    宋明宣十八年沒得到過的東西，在樓下那對母女身上，是可以隨手揮霍的日用品。他以為他得到過愛，他以為十八年了，他終于幸運了一次。

    “哥，說啊，只因為宋郅嗎？有因為我嗎？”他仰著頭，盡管天太黑了，已經(jīng)看不見方云季的表情了，可他還是拼命仰著頭去看方云季，妄圖在黑暗中看見一點點心軟的表情。

    方云季的心澀澀的，他知道，宋明宣高大又帥氣，溫柔又聰明，他值得更好的人去治愈他幼年時期的傷口，而不是…一個糟糕的開場和一段處心積慮的感情。

    他說，對不起啊，小宣。

    高中生得到了宣判，他沒等到任何哪怕一丁點否定的答案，只有對不起。

    方云季這時只慶幸自己是成年人，是三十多歲的成年人。他可以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哪怕心跳如鼓，哪怕他的情感在祈求他說實話，哪怕他的眼淚流滿了臉頰，他也可以穩(wěn)定住聲線：“小宣，房子歸你，還有一張卡，算是…我的補償。恭喜你，高考結(jié)束了，即將擁有新的人生…以后我們就…不見面了。別哭，小宣…”他聽見高中生靠在他小腿上壓抑的痛哭，他險些一句話都說不下去了，酸楚和心疼席卷著他的心臟，他想抱抱宋明宣，親親他，說不分手了不哭了是我不對，可是口中還是堅定的把他的決定說完了：“別哭了。你會認(rèn)識更好的人，等你…也經(jīng)歷過一段很長的感情，你會發(fā)現(xiàn)，你也就認(rèn)識我半年多而已，也沒多深刻。不要這么難過，好嗎？”

    宋明宣的手被他自己咬的快要出血，他哭的快喘不上氣了：“不分手好嗎？哥，求…求你了。有一點點喜歡嗎？一點就行，我可以，我可以等你喜歡我的，不要這么對我，云哥?！彼暮韲刀荚诔榇?，他想不明白啊，下午他落筆的時候還是高興的，他覺得他的人生總算開始了新的篇幅，短短幾十分鐘卻又落幕。他懂事以后就沒求過齊歡，也沒求過任何人，哪怕睡路邊睡公園，他也沒軟下去求人過。他帶著哭腔，放棄年輕人的尊嚴(yán)，求求他的愛人，施舍他一點憐憫一點喜歡，哪怕一點，可以證明他是值得被愛的。

    方云季蹲下身子，輕輕撫拍著他的后背，他盡量不讓宋明宣碰觸他的身體，以免知道他也在哭的發(fā)抖：“小宣啊，我接近你，就是為了你父親。他背叛了我，你的出生就是證據(jù)?！彼嗣贻p人淚濕的臉：“對不起，是我玩弄了你的感情。我們先不說這個，今天考的好嗎？”

    宋明宣弓著背，整個縮著，是防御的姿態(tài)，好像這樣就能抵擋他在感情上受到的致命傷，他緩了緩，終于能克制自己哭的不那么劇烈了：“好?！闭f話還帶著鼻音，哭的：“數(shù)學(xué)最后一個大題我，我寫出來了?！彼昧Χ糁浦约旱某榇骸拔锢?，我，感覺很好，有，有一個多選題拿不準(zhǔn)?；?，學(xué)，那個實驗題，我，前幾天，剛看過?！?/br>
    他一截一截說話，是為了讓話語連貫，而不會因為喘音打斷：“英語，還好，一直都，那樣。我，應(yīng)該能，考上?！?/br>
    方云季閉著眼，眼淚不聽指揮一點點掉在地板上，他的小孩，沉默的，難過的，內(nèi)斂的，高興的，害羞的，可是最糟糕的時候，他不回家，齊歡自殺，宋郅打他，他都沒這樣哭過。不分手怎么辦啊，他問自己，真的有辦法再去開展下一段感情嗎？欺騙開始的愛情真的可以繼續(xù)下去嗎？

    如果是他十七歲，意氣風(fēng)發(fā)，矜貴自傲，他一定說，有什么不敢的？感情一定要勇敢！可是他三十五歲，婚姻失敗，父母雙亡，丈夫的背叛讓他再也不敢伸出一點腳尖去踩感情的懸崖峭壁，哪怕他知道這對無辜的小孩來說根本不公平。

    “很厲害呀，小宣，能上c醫(yī)科大啦。”他夸獎著宋明宣，聽著聲音穩(wěn)定下來了，緩緩地說：“分手很正常啊，不要哭。我沒辦法再談戀愛了，我們的開始就是錯的，我接近你，不是因為你有多吸引我，而是因為你是我丈夫的私生子。”

    “我真的，很對不起你。你有更好的人生，不要耽誤在這里了，好嗎？”

    很久很久，他聽到宋明宣開口：“哥，能陪我再睡一覺嗎？我好累啊?！?/br>
    “……好。肚子餓嗎？我煮面給你吃?！?/br>
    “粥吧，哥，我想吃你做的菜粥。就是，我去考試那天早上吃的那種。”

    燈打開了，暖黃色的燈光覆蓋了屋子，兩個人眼睛都紅紅的，方云季擠出一個笑，像那天早上一樣系好圍裙切菜：“土豆卷餅吃不吃？”

    “吃?！?/br>
    “雞蛋餅吃不吃？”

    “吃?！?/br>
    “這么能吃啊，那雞蛋殼吃不吃？”

    “吃。”

    方云季切菜的動作停了，他看見宋明宣紅著眼睛，悲傷又執(zhí)著地看著他，說：“什么都吃。”

    給招財喂了貓糧，時鐘從晚上八點慢慢轉(zhuǎn)動到十點半。他們兩個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看了無聊的綜藝——具體說，是播放著綜藝做背景音，兩個人偷偷地看彼此。宋明宣更加不避諱，他只看著方云季，手攥著手，眼睛眨一下都舍不得。

    時間過得太快了，入睡時間，他們一起去洗漱，比起以往總在講著一些小事兒，今天更沉默，宋明宣赤裸著上身，試探著抱住方云季。方云季的眼淚順著鬢角流下去，被宋明宣輕輕擦掉。

    “要做嗎？”方云季強打精神問：“分手炮。”

    宋明宣搖搖頭，親親他的額頭：“睡吧，哥。”

    方云季太累了，哭也哭累了，他鉆到宋明宣懷里，睡著的時候眼角還帶著淚。

    “對不起，哥?！彼蚊餍米齑脚隽伺鏊眠^手機買了點東西：“不會讓你走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