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余燚走后,薛岷步上樓找薛存。 臥室里沒人,他一間間房看過去,最后發(fā)現(xiàn)薛存在書房拼模型。 他仍然不能屁股著地,只好趴在地毯上,手肘撐著身體,姿勢有些擰巴,身旁,素色的板件散落著。 薛存拼的是星球大戰(zhàn)里的一艘飛船,華雯送他的,工序非常復雜,還要自己上色或者貼水貼。只有當一個人在家,或者不想搭理薛岷時,薛存才會來書房拼模型,所以現(xiàn)在才剛剛拼好駕駛艙。 薛岷站在門邊看了會兒,開口問他:“下樓喝湯嗎?” 薛存手上動作一頓。 片刻后,他硬梆梆地回答:“不喝?!?/br> 他說完,薛岷沒再說話,過了會兒,腳步聲遠去了。 薛存僵著身子、豎著耳朵等著。 往常這時候,薛岷就該離開幾分鐘,再端著碗重新回來,命令薛存喝。 薛存要真不愿意喝,薛岷也給他灌不下去,但他只會意思意思掙扎一下,最后總要向薛岷服軟、聽薛岷話的。 他等待著,等薛岷回來,但薛岷一直沒回來。 過了不知道多久,偶爾有車燈掃過窗戶,窗外的夜色變得愈發(fā)濃稠。連地上涂了一半色的塑料小人都像在嘲弄他的愚蠢,薛存原本忐忑又暗含希冀的神色逐漸破碎。 他低著頭,捏緊了手上的模型,手背上青筋浮起,片刻后,將模型往地上狠狠一砸—— 模型是塑料的,砸在地毯上只是彈了一彈,發(fā)出了一聲沉悶的聲響。 “……” 薛存一口氣堵在心口,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茫然的表情。 薛岷不會原諒他了,除非他去道歉。 可他要怎么道歉…… 故意亂填卷子的原因,他說不出口。雖然知道就算自己不說,明天薛岷也可能在學校走廊和他們擦肩而過,或是從別人嘴里聽見陳競和陳星闕的名字——到時候等待他的就將是更糟糕、更無可挽回的場面,但他就是說不出口。 被薛岷從陳競那里帶出來后,薛存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 那段時間,他渾身上下每一處,每一天、每一秒都疼。 他一直低燒,間或高燒,伴隨大小便失禁。他坐不起來,也翻不了身,昏昏沉沉,四肢仿佛灌了鉛,臟器像是浸泡在水泥里。 他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只是常常聽見薛岷在門外走廊里壓著聲音打電話,或是和人對話。 有一次,他聽見了姑姑薛錦尖銳的罵聲。 “……薛岷你能不能別這么不負責任?!當時自己要生兩個,現(xiàn)在只帶走一個,那另一個怎么辦?” “……陳競打孩子是不對,但你成天不在家,總得有人管小孩兒吧?哦,你當夠甩手掌柜了,現(xiàn)在說離婚就離婚,小孩兒就不要了?!” 不知道薛岷說了什么,過了會兒,薛錦壓低了聲音道:“退一萬步講,你只帶走一個,那也該是星闕。哪有讓雙性孩子跟著爹過的……這也是爸媽的意思?!?/br> “這事你們別管?!毖︶赫f。 “薛岷!”姑姑的聲音又拔高了,似乎被薛岷氣得夠嗆,“——算了,你讓我進去看看星存——他到底被陳競打成什么樣了?!……” 但薛岷從不允許醫(yī)生以外的任何人進病房。 有的時候,病房里被薛存潰爛的傷口和控制不住的排泄物搞得臭氣熏天,但薛岷像聞不見似的,專注地和他說話,還用手輕輕梳理他打結(jié)的頭發(fā)。 有一天,薛存看向窗外,發(fā)現(xiàn)下小雪了。 薛存最后一次去學校時明明才剛立秋,而此時雪花在風里打著旋兒。原來一整個季節(jié)都已經(jīng)過去了,而一直被關(guān)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室里的他,錯過了這個秋天。 就在這時,病房門開了,薛岷動作很輕地走了進來。 “小存,醒了?” 薛岷只穿著大衣,看起來凍壞了。他對著薛存笑了笑,幾步走到薛存床邊,把手上提的東西放到床頭柜子上。 薛存有些遲鈍地看向薛岷。 “外頭好冷,”薛岷說,“寶貝睡著冷不冷?” 薛岷先是檢查了尿袋,接著手探進薛存的被窩,摸索著握住了薛存放在身側(cè)的手。 “……”薛存被冰得微顫了一下。 “爸爸手是不是很冰?”薛岷壞笑了一下。只是他臉被凍得發(fā)白,頭發(fā)上結(jié)著霜,笑容就有些僵硬。 薛存眨了眨眼,沒有回答。 薛岷便一邊坐下,一邊自顧自說:“我買了點心,還是熱的,想不想嘗一口?” 薛存仍是沉默著,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他這段時間幾乎都不怎么說話,也咽不下東西,瘦得胸骨都凹陷了下去,臉也脫了相。 他一開始其實要說話。 最后一次手術(shù)做完清醒過來時,薛岷問他難不難受,他反應(yīng)了幾秒,說不難受,你…… 他想問薛岷是多久沒睡了,臉色難看死了,只是他發(fā)出的聲音喑啞難聽到了極點,像不會木工的人第一次用鋸子。 面對著薛岷那一瞬間仿佛被撕碎了的表情,薛存費勁地回憶了一會兒,才想起這是因為陳競先是要他給一個人口到射出來,接著給他催吐,要他把吞下去的jingye伴著胃酸一起嘔出來,再接著給下一個人口。 這么反反復復,他嗓子就成了這樣。 薛存閉上嘴,不敢再讓薛岷聽見這樣的聲音,之后他就不太說話了。 “小存。” 薛岷坐回椅子上,仍握著薛存的手,輕聲對他說:“我離婚手續(xù)快辦完了。” “寶貝快點把身體養(yǎng)好,就可以出院了?!彼f,“以后爸爸不出差了,都在家陪著小存?!?/br> 他沒提報警的事,也沒有說懷孕了的星闕要怎么辦。 薛存一言不發(fā)地盯著著薛岷。 他好久沒認真看過薛岷了,此時才注意到薛岷露出來的臉消瘦了很多,原本如被春風拂過的眉眼也顯得有幾分積郁。 薛存動了動手指,無名指和薛岷的手輕輕觸碰了一下。 薛岷睫毛一顫,小心翼翼地說:“寶貝……?” 薛存避開了薛岷的眼神,仿佛剛才只是不小心動了動,只是手指仍然貼著薛岷的皮膚,如同不經(jīng)意的安慰。 薛岷垂下眼瞼,看著薛存被自己握著的左手。少年的手冰冷又蒼白,手背上全是泛青的針眼,折斷的指甲里甚至還有一直沒能清理干凈的血污。 薛岷低頭,用有些干裂的嘴唇碰了碰薛存的指尖,接著向上,貼到了薛存凸出的手指骨節(jié)處。 薛岷哄道:“跟爸爸說說話,嗯?寶貝。” 過了會兒,薛存小聲開口了。 “我們會搬家嗎……”薛存啞著嗓子問。 薛岷動作一頓。 “當然,”薛岷立刻說,“爸爸買了很漂亮很寬敞的房子,還帶花園和泳池——” “只有我們兩個人住嗎?”薛存問。 他注視著薛岷,用一種專注又赤誠的眼神。 他很瘦,瘦到臉頰凹陷,嘴角干裂,但眉毛是濃密的,眼睛里像燃起了夏天傍晚的煙火。是那種一簇簇的,無聲的,閃著金色星點的轉(zhuǎn)瞬即逝的煙火。 薛存清晰地看見,薛岷臉上一閃而過了掙扎,但很快就被掩去。 薛岷仍牽著他的手,嘴唇貼著他的手指,就著這個如同許諾般的姿勢,薛岷用同樣專注的目光回看他,保證說:“……對,只有我們兩個。” 冷戰(zhàn)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天。 開家長會的早晨,薛存醒來,發(fā)現(xiàn)薛岷還在房間里,正對著鏡子套一件無袖毛衣,旁邊椅背上還搭著一件燈芯絨的外套。 這樣穿周正但不嚴肅,粉飾了薛岷身上的冷冽,為他添上了點平易近人的氣質(zhì)。 薛岷整理好衣服,轉(zhuǎn)過身看向薛存。 薛存rou眼可見的沒睡醒,臉色紅撲撲的,嘴唇微張,眼神有點發(fā)直地看著薛岷。 薛岷眼神一暗。 他這樣看起來很欠cao。 “起床了?!毖︶赫f,接著轉(zhuǎn)身出了房間。 等他再在餐桌上看到薛存,薛存臉繃著,渾身透露出不悅和煩躁。他穿著運動款的校服,比制服款暖和,但沒有制服好看。 學校里比較潮的學生會把運動服買大幾碼,再把褲腳和袖口改大,但薛存沒改過。衣服穿在他身上剛巧合適,松緊帶規(guī)矩地箍著手腕和腳腕,配著他的臉卻絲毫不土氣。 薛存拉開椅子坐下,滿臉不高興地吃盤里堆疊著的松餅,刀叉粗魯?shù)刈矒粼谔沾缮稀?/br> 兩三分鐘以后,薛存就把早餐全部塞下了肚。 他看起來一秒鐘也不想和薛岷待在一張桌子上,抹了把嘴,起身要走,準備去車道上等薛岷。 薛岷說:“等著,包都不拿了?” 他把椅背上掛著的書包扔給薛存,薛存甩到肩上,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薛存在學校里挺有名的,雖然名聲不太好。 他和薛岷走在一起,許多人偷偷或是光明正大地看他和薛岷,還有家長和薛岷套近乎。 薛岷嘴角噙著平易近人的笑,微微點頭應(yīng)和著。 他一只手一直搭在薛存肩上,看起來既不生疏也不算過于親密,和其他正常父子沒什么兩樣。 薛存一直情緒不高,連班主任都問了:“喲,小霸王,今天是怎么了?沒睡醒?” 他說完被薛存咬牙切齒地瞪了一眼。 班主任反應(yīng)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之前把薛存干的好事供出來,肯定把這小子得罪狠了。 薛岷慢條斯理地說:“讓他反省呢??礃幼舆€沒反省出東西來?!?/br> 說著,他輕飄飄地看了薛存一眼,薛存扭過頭不去看他,結(jié)果和第一排一個女同學對上了眼。 那女生梳著高馬尾,對著薛存微笑了一下。她旁邊站著一個衣著樸素但整潔的婦人,手上拿著兩張寫滿字的稿子,看起來有些局促,卻又掩飾不了臉上的驕傲。 薛存剛才被薛岷帶著去看了張貼出來的成績單,還有旁邊的光榮榜,認出這女生是這次的第一名,叫明小勵。 哼,聽都沒聽過的名字。 薛存雖然是故意考差,但被人搶了第一名還是心里很不爽,此時見人家沖著自己笑,只覺得是在嘲笑和挑釁自己,于是毫不客氣地回了明小勵一張冷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