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上舉國大典,公子加冠(二)
內獄沉寂,至深處卻熱鬧非常,熟悉的嗓音裹挾著熟悉的爆裂脾氣,砸盆摔碗發(fā)泄一通,間或聽到幾聲平靜不耐的呵斥,只是威懾日漸銳減。 顧聽朝小心翼翼的覷著身旁這位貴人的臉色,看見長公子唇角的弧度消失,臉上多了分不滿,內心油然而生一種痛快。 范綏脾氣太壞,架子太大,住幾日下來無人不對他頗有微詞的,不好作態(tài)。 現(xiàn)下你主子來收拾你,看你還如何囂張了!顧聽朝露出得意之色,又忙收斂回去。 范綏興頭上罵得正難聽,扶蘇沉了臉大步走過去,被當成了顧聽朝一起他瞧不上的小人,順手就是一個碗砸過來碎在了扶蘇腳邊。 等望清來人,酒意全消,生生驚出了一聲冷汗。 “殿,殿下!” 扶蘇冷眸看過去,冷冷來了一句,“范大人好威風啊?!?/br> 范綏再多的威風也滅了,認慫出奇的干脆。三步并兩步沖過來,隔欄便“噗通”一聲跪下了,換了張臉似的沉痛道:“屬下無用,請殿下責罰?!?/br> 這番反轉來得突然,讓抱著看好戲的顧聽朝聽著措手不及,一臉蒙圈,不可思議的瞪著范綏,難以相信。 扶蘇額角一抽,吩咐:“開門?!?/br> 一獄卒忙掏出鑰匙開鎖。 扶蘇制止他,“開錯了,先開旁邊的?!?/br> 獄卒又忙轉到左邊,把白谞放了出來。 白谞的反應比范綏沉穩(wěn)多了,穩(wěn)步走了出來,依舊是不疾不徐,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態(tài)度,朝扶蘇施了一禮,喚了聲殿下。 “可好?” “殿下放心,我二人并未受刑問審?!?/br> 扶蘇這才放了心,余下的注意力放到范綏身上,卻拿話問顧聽朝,“顧大人,范大人是不是天天叫囂著要拆了內獄?” 猝不及防被點名,顧聽朝愣了下,小心翼翼地回:“卑職……卑職不清楚。” 扶蘇也不是真的要他回答,曲改是非道:“可見范大人對這內獄十分留戀,誠心誠意想多待幾日,言舒,你說對不對?” 白谞低眉順眼道了個對。 范綏暗里飛了把眼刀,對你爺爺?shù)模?/br> 白谞裝作看不到。 “既如此,我也不好拂了你的意,就成全你吧?!狈鎏K和聲對顧聽朝說:“范綏喜歡在內獄思過,還望你多擔待些,不多住個十天半月的,便是出來了也覺得不痛快得很?!?/br> “不敢不敢?!鳖櫬牫诶镎f著不敢,心里哀嚎開了,來了兩三天都快逼瘋他了,再住個半月,殿下不在宮里誰還能治得了他,到時候不得全報復到自己頭上。 扶蘇瞧出他的無奈,淡淡的問白谞,“言舒,你覺得讓顧大人為難的是什么?” 白谞低聲答:“范綏易怒好斥?!?/br> “哦,就是話太多了嘛,這個好辦,讓他少說話就好了,一天三句,一句也不能多,你看如何?” “怕是……不太容易?!?/br> “尋根源,是閑力氣太多,言舒,你說好的政策應該如何實施呢?” “應有賞罰政策?!?/br> “那就監(jiān)禁一月吧,能堅持一日便減一日,違反了也不延時,只需不給他飯食即可,你說可好?” “殿下英明?!?/br> 一主一仆三言兩句就決定了范綏接下來的一個月的命運,沒有他這個當事人插話的份。 扶蘇滿意的攜白谞離開,范綏急得在后來大喊,卻聽扶蘇頭也不回地說今天就生效,多叫一聲就少食一餐。 眼睜睜的看著扶蘇徹底消失在陰暗的牢獄盡頭,范綏傻眼了,殿下是真的拋下他了? 一股怒火憋得心口極度難受,卻聽到顧聽朝木木地說:“方才殿下的話范大人也聽到了,范大人一共叫了七聲殿下,明日后日的膳食是不是能免了?” 范綏豁然起身,拳頭狠砸到木柱上,惡狠狠的瞪著顧聽朝,他敢發(fā)誓要是沒這一層柱子攬著,他一定揍得這小子滿地找牙。 走出長巷也沒等到扶蘇改變主意,白谞詫異殿下竟是來真的了?忍不住偷瞧了眼扶蘇。 扶蘇淡然行走著,目不斜視,背后長了眼睛一樣,忽然出聲:“言舒以為我是玩笑嗎?” “不敢,只是屬下?lián)姆督椀钠狻瓋泉z的那些人鎮(zhèn)不住他?!?/br> “不是還有張庭么?況且顧聽朝也不是一無是處的。你性子穩(wěn)重,我最放心。少寧性子暴躁,不知低頭,也是我縱得他。這一回我?guī)汶x宮,獨獨把他留下,就是要讓他知道該收斂一二了?!?/br> 扶蘇眼前閃過當日象師館時,范綏居然敢當著嬴政的面想殺了冷元,后想想才知他的膽子比預料得大太多。 何況……把范綏留下也不全是為了磨他性子,也有些事情,非得范綏才能辦成。 白谞從不會質疑扶蘇的決定,于是也不多問。 扶蘇讓他回去安歇幾日,他不肯,堅持跟著,一路跟到了豹房。 院中假山半腰處一塊平臺的大石頭上臥著一只威武的黑豹,皮毛油光水滑,生得凜然有威,令人望而卻步,然那脾性卻是一等一的懶散,平日不是曬太陽就是睡覺,除了打獵覓食幾乎不肯動彈。 “沉光,起來,別老躺著?!狈鎏K拍拍豹頭,黑豹貓一樣伸出舌頭舔舔他的手腕,眼皮半掀不睜得,永遠一副睡不醒的懶洋洋模樣。 “沉光,打獵去了?!?/br> 黑豹動也不動,翻了個身面朝里,背露在外面,裝聾作啞。 扶蘇又叫了幾次,叫不動這樣懶得家伙。 “沉光,明日我要離宮去雍地了,你會有半個月見不到我,你會不會想我?” 長公子等了一會兒等不到回應,以為黑豹睡著了,推了推,遭到尾巴兩次輕掃過來的委婉驅趕。 “哼,你就睡吧,明明是豹子,卻比冬眠的熊還懶。” 扶蘇無奈了,不滿的扯了一把尾巴,那尾巴迅速從他掌心里抽離,藏到了后腿下面。 看看天色時辰還早,扶蘇不想回步蘭殿,料是無法出宮的,于是在豹房轉悠起來,一時興起讓養(yǎng)馬官把坐騎無痕牽過來。 無痕是一匹紅鬃黑馬,高大健壯,名字來源于奔速奇快,跑起來宛若一陣疾風,轉眼就沒了痕跡。 把一匹馬和豹子養(yǎng)在一起還能相安無事是很稀奇的,更稀奇的是這匹千里馬幼年還是沉光叼回來的,當時扶蘇以為它叼回一匹沒斷奶的小馬駒是想加餐的,沒想到卻送給了自己。 馬駒不知從何捕來,竟沒受傷,扶蘇便養(yǎng)著了,起先擔心沉光會吃了它,后來發(fā)現(xiàn)這家伙極有骨氣而且極為挑食,只吃自己捕捉的食物,對嗟來之食嗤之以鼻,更不會覬覦送出去的禮物。 這豹子實在太與眾不同了,要是它有一天能口出人言,扶蘇估計都不會意外了。 養(yǎng)馬官剛牽來無痕,嬴政竟到了。 說來也真是怪哉,沉光和嬴政不對付由來已久,他一進門,頓時見那骨頭都懶癱的黑豹猛地翻身下地,橫在了扶蘇身前,對著嬴政一陣呲牙咆哮。 嬴政看也不看它,沉光也寸步不讓,攔著不讓靠近,哪怕他的手扶到了劍柄上,也只是炸開了背上的毛,根根如針,更兇了。 嬴政再往前走一步,沉光便開始亮爪子了,小匕首一樣的指甲從指縫里彈出來,極為銳利,銅鈴大的豹眼里滿是警告。 嬴政的目光沉下來,扶蘇暗叫不好,快手揪住黑豹鞭子一樣的尾巴,輕輕往后一拉,低聲叫其后退。 沉光只認扶蘇一個主人,尾巴對動物來說尤為重要,對于大型捕獵者而言更是如此,旁人連靠近都不許,更不要說揪它尾巴了,哪怕是想早點去它肚子里待著。 “別鬧,退下?!?/br> 沉光心不甘情不愿的低吼著退開,兇狠的豹眼死死的盯著嬴政,好似只要他做一絲過分的舉動就會毫不猶豫的撲過來將他撕成碎片。 嬴政豈會把一只豹子的威脅放到眼里,徑直上前一把攬住扶蘇,氣得黑豹前爪刨地,咧開血盆大口,露出森白的尖牙。 扶蘇狀似無意的將手落到了嬴政腰間的劍柄上,讓沉光再退遠點,嬴政不喜歡豹子。 “你養(yǎng)的畜生都護住得很?!辟膊幌矚g黑豹,這畜生對他表露出如此大的惡意不過是因為他扣住了扶蘇,幾日不能看到主人,因此怪罪自己。 雖然黑豹對扶蘇總是愛答不理的,但他每天都來,成了慣例,若哪一日缺席了,這死心眼的家伙不會想別的,全是嬴政的錯。 “父皇難道還要和沉光計較?” “朕為什么不能和它計較?你怎么不讓它別對我呲牙亮爪子了?這也幸虧是你的寵物,要換了旁人的,早下鍋了?!?/br> “哪有吃豹子的!” “朕不介意試一試。” 聞言沉光咆哮聲更兇了,地都被拋出了坑。 嬴政嗤笑,“又不是狗,刨什么地?!?/br> “嗚!” 刨出來的土被踢了一下,飛到嬴政腿上。 嬴政剛要開口譏嘲,扶蘇忙趁沉光被惹怒之前拉他出去,“父皇,有什么事我們回去說吧?!?/br> “王兒也要向著一只豹子?” “你知道那是只豹子,又不是人?!?/br> 獸類的聽力極好,即便出了門也不會影響聲音的傳播,嬴政故意說道:“說得也是,豹子壽命不長,活不了幾年,總歸沒朕陪你久?!?/br> “父皇!”扶蘇不悅。 “說兩句都不成了?!辟α讼?,自己也覺得不像話,都要和一只寵物爭了,方換了笑顏問扶蘇:“朕一來,王兒就急著回去了?不是想騎馬么?” “你不是有事找我嗎?” “朕找你,只是想與你一同縱一次馬而已。” 扶蘇喜歡縱馬馳騁的感覺,無拘無束,非常自由,高興時喜歡,不高興時更喜歡。 嬴政命人牽馬來,軟了軟聲對扶蘇道:“前幾日,朕做得有點過,你別生朕的氣了,可好?” “我沒生氣?!?/br> “王兒,朕向你賠不是,但是……”嬴政含笑輕輕捏住扶蘇的手腕,摩挲了兩下,卻說:“朕不會向你保證沒有下一次的,如果你再激怒朕,下次只會更過分,明白嗎?” 嬴政眼里也有笑意,可那雙眼睛卻盯得扶蘇極度心虛后怕,扭頭嘟囔道:“哪有你這樣道歉的?賠不是還要威脅我。” 嬴政捏著扶蘇的下巴低頭親在了他的嘴邊,溫柔卻不乏涼意地說:“不是威脅你,只是陳述事實而已,你乖乖記著別越界,朕就什么都依你。你要是越界了,就得什么都要依著朕,盡管有些事情你可能不喜歡?!?/br> 扶蘇幾乎可以猜到會讓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是什么,那個密室金籠不過一個警告而已,一次是警告,兩次就判死刑了嗎? 嬴政的眼神那樣的認真,絲毫不掩飾他的意圖,教扶蘇看得害怕。 他不得不怕,因為他總是要做一些嬴政不能接受的事情,比如離開。 然而一旦失敗的話……扶蘇有些憂心了,那代價會不會太大,大到他無法承受的地步? 其實扶蘇不會知道嬴政曾起過的惡意絕非沒想過要把他一直囚禁,但……他表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讓嬴政心軟了,覺得不一定非得那樣逼他,軟和一點手段也能達到效果,才半途而廢了。 可同樣的事情,不會存在兩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