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上舉國大典,公子加冠(三)
秋尾九月下旬,擇吉日啟程雍地。 這日天氣晴朗,萬里無云,藍湛湛的天空之上偶一掠過飛鳥,十六只長號角同時聲響,一列列皇家儀仗隊自洞開的正陽門開出,肅穆威嚴,氣勢磅礴。 渭水南北兩岸,盡是空巷而出的國人,翹首以待,爭先一睹皇帝和長公子的風采。 千騎方陣后是三十多面上書“秦”字的大旗,緊隨其后是戰(zhàn)車和連弩方陣,身穿玄色重甲的士兵執(zhí)劍戈長矛,昂首挺胸。 一列列宮車過后,兩輛最為精致華美的青銅軺車十分惹目,其中一輛內(nèi)端坐著冕旒龍服的始皇帝和披著金絲紅緞披風的長公子。 “秦王萬歲!” 人群沸騰起來,不知誰喊了這么一句,恰如一地冷水滴到了滾沸的油鍋里,山呼萬歲聲此起彼伏,期間還有人叫著“殿下千歲”。 在老秦人的心中,這位大殿下的地位同樣崇高,絕不只因為殿下的地位,更多的是扶蘇公子做得一些利民之事,深得人心。 軺車簾幕拉起,由垂著玉的錦繩系在兩邊。放眼望向車外,人山人海形容亦不為過,扶蘇亦受到感染,猛地站了起來。 “王兒?”幾乎是下意識的嬴政也跟著站了起來。 卻見扶蘇直接走到了車外,扶欄憑望,他一走出來,國人徹底看清了他的樣子。 都道是長公子生得好,溫潤如美玉,但真正有幸目睹真容之人屈指可數(shù),聞名不如一見。 世上的人美色分多種,有的人皮相美,有的骨相美,而有的人則勝在氣質卓越。 當這三種集于一身,始知所謂言潤公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到底是何等寫照。 經(jīng)過宗室時,車隊緩緩停下來,族人為他準備了踐行禮。 左丞相李斯趨步前來,捧上窖藏百年的秦酒,“殿下,請飲踐行酒?!?/br> 扶蘇雙手接過酒爵,嬴政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句:“秦酒太烈,沾唇即可。” 扶蘇點頭,略一沾唇,杯酒不動聲色的傾倒在了寬大的衣袖里。 嬴政將他的小動作盡收眼里,鳳眸溢出笑意,牽起扶蘇的手,朗聲呼喚:“天佑大秦,萬世無疆!” “天佑大秦!” “陛下萬歲!” 百官齊齊跪倒,萬千庶民也跟匍匐,聲浪如潮。 烈日高懸,正當吉時,冠禮大臣李斯受令起身宣呼:“王駕起行!” 旌旗如云,車馬如龍,轔轔而過。 散發(fā)無冠的扶蘇和嬴政并立,青銅軺車在太陽光下折射出金光璀璨,在一片片滾滾聲浪中緩緩行駛出了人海。 扶蘇側眸看向身側如天神一般端莊威嚴的嬴政,心頭涌出萬千感慨,再多的筆墨也訴說不清這位千古一帝的風采,窮盡詞語也難以描述一二。 嬴政感應到扶蘇的目光凝聚在自己身上,亦側頭望他,喉頭微微攢動,輕聲說:“王兒,朕……” 他有太多的話想說,他想讓扶蘇永遠站在自己的身邊接受歡呼禮拜;他想告訴扶蘇他有多看重,多愛重他;他想向天下人宣告,獨一無二的扶蘇只屬于自己。 被握住的手反握住他,修長柔潤的指插入他的長指中,被金光籠罩的青年溫柔笑了,漂亮而明亮的眼里映出來的只有他一個人,和幼年時一模一樣,全心全意,滿心滿眼只有他一人。 好像所有的話不需要訴之于口,便已經(jīng)能通靈心意。 嬴政猛得收緊了手指,緊緊的牽住他。 天底下最尊貴無比的父子親密無比的貼靠在一起,仿佛連空氣的阻隔都不能容忍。 這樣的旁若無人的親密,隨行的李斯詫異而驚訝。陛下在意大殿下毋庸置疑,可這是不是稍微過了點,畢竟眾目睽睽之下,好歹威嚴為重。 而另一側的趙高卻見怪不怪,瞥見兩人十指交扣的手,再看扶蘇好似并無被強迫的意思,只是略有些羞澀而已,訝異的是長公子莫非……竟真的能接受嗎? 扶蘇干咳了聲,試著抽了抽手,然嬴政不肯松,他畢竟不想鬧得滿城皆知,低聲說:“父皇,進去了?!?/br> 長袖一擺,寬大的袖口擋住了交扣的雙手,嬴政笑問:“現(xiàn)在可放心了?” 扶蘇不好意思的別過臉,目光在人海中漫無目的的轉了一圈,嬴政忽然指著城外煙霧籠罩的極遠處雪山對著扶蘇說:“王兒知道那是什么山嗎?” “終南山?” “對。望山跑死馬,終南山看著近,其實相隔極遠。目今九州大地盡歸秦國,王兒可愿,隨朕一同巡視咱們的山河?” 扶蘇的注意力被那座縹緲的雪山吸引,“父皇喜歡,兒臣自當相陪?!?/br> 嬴政笑了,“好。王兒,朕去哪兒,你都要跟著,這可是你說的?!?/br> 扶蘇感覺到嬴政的玉扳指在自己的手背上的壓迫加重,被緊扣的指骨略微發(fā)疼,隨口的一句話都能讓嬴政這樣高興嗎?可是父皇,有些承諾只是用來說,而不必要去做的。 秦國歷代儲君王子的加冠圣地便在雍城,也是秦國的舊都。 雍者,諧和也。 兩千多年來,雍州都是作為地獄西北戎狄部落的重要西陲關隘,本是戰(zhàn)事頻發(fā)之地,取此名是為了祈禱和平,盼望安寧。 雍城依山傍水,比之現(xiàn)在的國都咸陽,雖然小卻有著極重的歷史底蘊,而且戰(zhàn)略地位卻是無與倫比,每逢大戰(zhàn)事時期,定議戰(zhàn)略的大朝會都在雍城舉行。 雍城是秦人的根本所在,即便都城東遷,雍城也是根基。 浩浩蕩蕩的車架從西而來,嬴政下令直接進城入宮,讓三大族的覲見推移到明日小朝會。 蘄年宮是秦國最重要的宮殿之一,低調內(nèi)斂,并不奢華,然氣勢卻在,巍峨不缺,只是略少精美罷了。 寢殿早早收拾出來,抵達時已是入夜,扶蘇一下馬車便急于去見傅姆。 讓他意外的是,央芷的院子里竟然臥著一只巨大的黑豹,那豹子見他來了僅睜了一下眼睛就權當是打了招呼了。 扶蘇大樂,“沉光,你怎么尋來了?” “它跑得比人快,上午就到了?!?/br> 一把柔婉的聲線在身后響起,回頭一看,只見穿著素服的女子笑意盈盈的用慈愛的目光凝望著他,臂彎里挎著一個竹籃,里面放了各色瓜果。 “傅姆!”扶蘇開心極了,“傅姆這是做什么去?” 央芷笑道:“自己種的一點瓜果,想讓你嘗嘗鮮,剛聽說你到了,準備給你送去,沒想到你就自己來了?!庇稚舷虑屏饲品鎏K,伸手扶上披散的發(fā),“殿下是準備歇息了嗎?” “不是,父皇說散發(fā)意指未加冠,等我冠禮那一天,傅姆給我梳發(fā)可好?” “好,好?!毖胲仆瑯託g喜極了,“半月未見,殿下好像瘦了點?!?/br> “哪里瘦了,父皇還說我長胖了呢。來我給你提著,咱們進屋說話吧,起風了有點冷,你身體可好?” “都好,住在云陽一切都好,清靜自在。唯一不好的是就是不能日日見到殿下了,好在殿下常來看我,還托人給我?guī)?,我已?jīng)很開心了。雖然我不識字,不過有小丫頭讀給我聽,多謝殿下記掛了。” “傅姆說哪里話,和我還要這么生分嗎?在我心里,你和我父皇一樣的?!狈鎏K一時嘴快脫口而出,卻嚇了央芷一跳。 “殿下!”央芷一驚后復又笑了,說道:“這話可不能讓陛下聽去了,否則他就該發(fā)火了?!?/br> “理他呢,晚上我就留你這不走了,陪你說一晚上話?!?/br> 央芷也清楚這是個玩笑,“殿下,不如咱們賭一賭,一刻鐘后趙高就來催你了。” 鄭姬過世得早,都是央芷照顧扶蘇長大,故而在扶蘇的心里央芷比同親母不是開玩笑的,他是真心實意敬重傅姆,心意半點都不會比對嬴政的少。 雖然央芷只是個宮女,但扶蘇從未覺得她是奴仆,早些年當她是jiejie,后來是朋友,又是母親老師,深宮里她和嬴政是扶蘇最重要的兩個人,沒有之一。 兩人絮絮叨叨談了半個時辰,果聽得外面?zhèn)鬟M來趙高的一聲驚叫,定是被和夜色融為一體,難以發(fā)現(xiàn)的沉光嚇到了。 扶蘇立刻笑了,“傅姆輸了?!?/br> “是我輸了?!毖胲菩σ鈔ongnong,愛憐的幫扶蘇理了理衣襟,又捋順了墨發(fā),“殿下回去吧,天不早了,早些歇息?!?/br> “我明日再來看你,陪你吃午飯?!?/br> 央芷笑著把扶蘇送到門口,“好,我等著殿下?!?/br> 趙高站在院門口不敢進來,驚魂未定,面色略有點難看,生憋出一個笑來,“參見殿下,芷姑好?!?/br> 央芷督了他一眼,口中說:“奴婢見過中車府令?!毕ドw半點不彎,顯然不是真的把他放到眼里。 趙高忙還禮,“芷姑折煞老奴了?!?/br> 連陛下都要讓著三分,殿下十分看重的傅姆,他可受不起她的禮。 央芷哼笑,不再看他。趙高是嬴政的人,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央芷對嬴政好感欠奉,故而也不愿意對趙高假以辭色。 扶蘇狀似無聞,殷切告別,“傅姆不用出來了,你也早點休息,剩下的果子我明日再來吃?!?/br> 央芷好笑道:“明日還會有新鮮的送來,殿下想吃多少都可以,不貪這點。去吧,別讓陛下久等了,折騰一整天了,你也累了?!?/br> 扶蘇戀戀不舍的離開了,沉光見狀立刻起身跟上,趙高只好遠遠的落在后面,不敢靠近。 他一靠近,前頭那只高大的豹子一回頭就把他剛剛嚇得驟停的心臟差點又失去了有序的跳動。 寢宮內(nèi)燈火通明,嬴政一面批改奏疏一面等扶蘇回來,書案上擺放著茶水點心,還是熱的。 扶蘇很自然的走了過去,拿起一塊糕餅咬了一口,嫌太淡了隨手塞進嬴政嘴里。 嬴政擱了筆,擦了手讓扶蘇坐過來。 “見到央芷了?” “嗯,見到了?!狈鎏K隨口提議,“冠禮那日,我想讓傅姆給我梳頭?!?/br> “不是有禮官么?用不著她吧?!?/br> “我想嘛?!?/br> “為什么呢?” “就是想?!?/br> “你還想干什么?”嬴政攬著他的肩扳著他的下巴,盯著紅潤的唇瞧了瞧,“難怪你不餓,是吃飽喝足回來的啊,小狡童偷吃嘴巴都不擦了,告訴朕,你還想了些什么。” “我明日還要和傅姆吃飯呢!怎么就是偷吃了?這叫光明正大?!?/br> “呵。” “少時戲說冠禮時,傅姆會梳發(fā)正冠的,雖然加冠不行,但是我還是想表表心意,父皇依了我好不好?” 嬴政目光閃了閃,答應了,“好啊?!?/br> “真的?” “真的。不過小狡童,朕答應了你,你這次也能和央芷一起住上十天半個月,日后是不是再不能拿想她的借口偷偷離宮了?” “當……當然?!彼季w一動,想起當日扶蘇就是拿央芷做借口搪塞的嬴政,理虧得很。 “一言為定?!辟馕渡铋L看了扶蘇一眼,捻起一塊乳白的奶糕喂進扶蘇的嘴里。 嘴被塞滿,扶蘇含糊的“唔”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