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下風雪茫茫,終遇故人(一)
赤吻。 何謂赤吻? 熾熱如火的感情,偏執(zhí)到極致的瘋子賜予的,充滿炙熱愛意乃至血腥的吻,謂之赤烈的熱吻。 當自詡為神的狂客跌落人間,倨傲自矜,不屑與螻蟻為伍,更不屑窺探螻蟻的感情,永遠的高高在上,傲慢至極。 卻不料碾落成泥后,所擁有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歸于虛無,最不稀罕的竟然是他日后拼盡一切、不惜一切代價想要挽回的。 何其可悲,何其諷刺,何其笑話! 天青色軟轎里的紅衣少年眉眼精致,臉色蒼白,長瘦的手指緊攥著一方繡著綠紅摻半楓葉的帕子,整個人歪靠著車窗,病氣怏怏的,時不時咳幾聲,很久捂著嘴的帕子才被拿來了,他劇烈的喘息了片刻緩了回來,手帕上赫然多了一點猩紅血跡。 這具身體質(zhì)量真的太差了,每咳一聲五臟六腑都如刀弦割扯,疼得他渾身直冒冷汗,這卻是自幼的常態(tài),多年來早已習慣。 侍從端進來草藥,彌散出的苦澀遠勝黃連,而他一口飲盡面不改色,好像和白水沒有區(qū)別。 滾熱的藥汁入喉,臉頰上多了抹血色,襯得此人如一把活色生香的艷骨,病如菟絲子,纏比女蘿草,怎么看都覺得既病弱得惹人心憐,也激起暴虐的破壞欲。 然而一切在接觸到他那冷徹透骨,融不進絲毫溫度和人情味的淺淡的琥珀茶色眸子后,便煙消云散了。 這樣的人物絕不是他人的萬物,相反他是執(zhí)掌生死的那把刀,只能退避三舍,遠觀供奉,不敢褻瀆。 “咳咳,此地……咳咳,離蒼山還有多遠?”少年一面咳一面問,聲線低且細,然而語氣里的冷寒之意使人只能敬畏而忽略掉他的虛弱。 侍從頭也不敢抬,臉色竟然逐漸發(fā)白,好似脖子上懸著一道能瞬間取自己性命的刀絲一般,小心翼翼的回話:“回稟侯爺,日暮時分即能抵達?!?/br> “退下?!鄙倌觊]目養(yǎng)神。 侍從躡手躡腳收好了藥碗下了馬車,一摸額頭竟然摸到了冷汗,心臟慢慢沉回腔子里。 這位主目今可是衛(wèi)國實際上的掌權者,小小年紀心思深沉,手段殘虐不通人性,威懾得宗族在面前比奴才還像奴才,哪知他突然像拋棄垃圾似的丟了衛(wèi)國,直接來蒼山拜荀子為師。 衛(wèi)國貴族們歡喜極致,在他離國前不敢表露出來一絲一毫,生怕無端端招來殺身之禍。 因為實在太過詭秘了,甚至有人揣測這位年幼但有雷霆手段,血煞之氣的長君侯莫不是山間妖物變得,純?nèi)徊凰苽€真人。 不單活人怕他,連動物也怕他。 在距離長君最遠的對角,蜷縮著一只巴掌大的紅色幼狐,把頭埋在肚子里,再把長尾巴蓋在頭上,拼命縮小存在感。 好在少年對它也不關注,拿著刻刀在一塊沉水香木上雕刻著什么,他的每一刀都落得非常精細,掉落的下來不是木屑而是木粉,全神貫注,認真極了。 他雕刻的手法非常熟練,快到天黑的時候顯出一個人來,如若扶蘇在此一眼就能看出雕像顯出的是魏曦冉,抱著一只小狐貍騎著一只豹子在山野間奔跑。 那豹子身上的花紋非常奇怪,不是普通的斑點形狀,而是形狀不一的云紋。 紅楓,流云。 長君督了一眼兩獸,隨手幾刀就毀掉了,只留下人。 阿冉,我找到你的狐貍了,但你的人呢?輕輕摩挲著雕像,少年周身的戾氣收斂起來,眉眼變得溫柔,眼神深情繾綣。 意外的發(fā)現(xiàn)這只本該是未來蹲在楚國國師肩上的狐貍幼崽后,長君就改變了想法,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和魏曦冉見面,然而此刻的魏曦冉不在大象山,不在楚國,他根本就找不到。 他沒有給狐貍原本的名字,而是賦予了全新的名字,只不過是希望假以時日,自己的心意可以從阿冉的口中吐出來,那般的歡喜雀躍,就好像也接受了他一樣。 赤吻。 少年虔誠的,輕柔的吻落在了雕像上。 假作真時真亦假,自欺欺人到一定的程度,他也分不清了,情意本就難辨,何必去認真細思量呢。 相隔萬里之遙的秦國宮殿,燕國太子姬丹收到君父的信,趙國有意攻伐燕國,陳軍壓境,讓他想辦法找機會向秦王嬴政求助。 當年太子丹和嬴政同在趙國為質(zhì),兩人因境地相似,同時天涯淪落人,便引為知交,嬴政也慷慨保證過他年若是自己當上秦王,一定不會欺負攻打燕國。 現(xiàn)在嬴政成了秦國當之無愧的君主,而姬丹卻輾轉到秦國繼續(xù)為質(zhì),故人面容依舊,地位卻天差地別,令人唏噓。 姬丹奉信物求見,嬴政自不能拒,立刻吩咐設宴款待,席上姬丹左顧而言他,不好張口求助。 當年一起為質(zhì)的時候,姬丹好歹是太子,而嬴政可謂是棄子,那時還是他在諸多趙國公子中斡旋,幫嬴政解困。 嬴政一朝風雨化作龍,而他還是換個地方當質(zhì)子,這心理上的落差只要一想就令其難受,再張口卻是萬難。 姬丹不直言,嬴政也不挑破,童年戲言放到現(xiàn)在是不能實現(xiàn)的,燕國既然屬于六國之一,他就不可能視而不見,天下一統(tǒng),萬民歸心方是秦國的政策。 宴席設在章臺宮的西偏殿,小扶蘇和小蒙溪就蹲在嬴政身后的屏風旁偷聽,鎏金浮雕的落地屏架上龍騰鳳舞,露出小小的縫隙給予窺見的方便。 扶蘇好奇大名鼎鼎的太子丹是何樣貌,一塊接著一塊往嘴里塞蜜漬的梅rou果脯,瞧得津津有味,他發(fā)現(xiàn)嬴政睜眼說瞎話的能力一日比一日見長。 姬丹終于把話題轉到正題,嬴政答應得極為干脆,一口應下了可以出兵,但是據(jù)扶蘇所知,嬴政似乎有和趙國結盟的打算。 眼下趙國正覬覦燕國,扶蘇雖覺得嬴政肯定有別的算盤,然而即便是做戲,要是被姬丹知曉了秦趙結盟的決議后,怕是絕對不能笑得這么開心的。 小蒙溪從扶蘇的手心里抓了把果rou,邊吃邊奇怪的小聲問扶蘇:“公子,大王不是準備幫趙國攻打燕國么?為什么會答應借兵給燕國太子?” 扶蘇也壓低了聲音,“你哪知耳朵聽說了是借兵給燕國?王上明明說得是同意出兵,是沒錯的,秦國是要出兵打仗的?!?/br> “那打誰?打趙國還是打燕國?” 扶蘇湊前偷瞧到太子丹激動的熱淚盈眶,不禁搖頭,暗道現(xiàn)在就哭,那得知真相后不更哭成淚人了。 兵行詭道,燕國太子在秦為質(zhì),秦國沒有借口出兵,趙國嘛……如果強攻的話損失太大,龐煥老將軍老當益壯,還是一塊難啃的骨頭。 扶蘇森森的解決他的好父王一定沒按好心,這一場宴姬丹不自己送上門來,嬴政大概也會想法子安穩(wěn)他。 太子丹滿懷感激的離去,嬴政面色的笑淡了些,轉過屏風就瞧見了一直在后面嘀嘀咕咕,以為他聽不到的兩個團子。 君王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兩個坐沒坐相的小兒,看他們吃得歡,說得歡,不知是該氣還是好笑,扳著臉問:“課業(yè)都做完了么?在這里偷聽什么?” 蒙溪一縮脖子,暗里推了把扶蘇,讓他趕緊開口。 扶蘇回手就掐了蒙溪一下,這貨每次都把他推出去擋槍,一點不夠義氣。 “吃得什么,臉上都是?!辟澭┥?,用拇指擦了擦扶蘇嘴邊的殘存,捏了把軟軟的臉rou,沒好氣道:“看看你這樣子,哪里像個長公子了,還有你,蒙溪,寡人讓你入宮是讓你陪著扶蘇好好讀書的,你們兩個一天天到晚和小老鼠一樣東躲西藏,圖個什么樂趣?想聽不能大大方方的聽么?哪個老師這樣教你們的?” 扶蘇全然不把他的不滿放在眼里,眨巴眨巴眼,正聲道:“父王,老師教導我們,君子待人至誠。” “嗯?”嬴政挑眉看他,“繼續(xù)說,寡人倒要聽聽你還能胡說八道些什么?!?/br> 稚氣未脫的小奶音一字一字往外蹦,時不時停頓幾秒嚼一口果rou,“君子立身以信為本,以誠意待人,欺之以方。身正影正,寬人律己,如水柔和,如玉溫良,方是君子之風……” 話音未落嬴政眉一蹙,“茅焦教你的?” 齊國學士茅焦最后還是沒做成二十八星宿夢,嬴政留了他做太子左傅,但只許他教授族內(nèi)弟子習字,旁得不許他教授。 儒家的思想不適合他大秦,嬴政也不喜歡太過迂腐之人,更不能讓他把扶蘇教得一口一個之乎者也。 扶蘇避而不答,把矛頭扯回嬴政頭上,“父王明明不想出兵助燕,方才是騙太子丹的,君子欺人以方啊。” “你懂什么君子,況且寡人是君王,不是君子?!?/br> “哦,你要做小人嘛?相鼠有皮,人而無儀呀?!?/br> 嬴政額角一跳,一把將想跑的小團子撈起來拍了下屁股,“你怎么和父王說話的?” 扶蘇并不懼他,揪著他的頭發(fā)壞心眼的拽了拽,笑道:“我知道啦,父王不想和燕國結怨,所以假意和趙國結盟,并以趙國伐燕的名義撕破盟約,討伐趙國也天經(jīng)地義起來,是也不是?” “你竟能看得清楚?!?/br> 扶蘇哼哼笑道:“父王不是要和趙王歃血為盟么,永結為好呀。” “趙王也配?!辟椭?,當年在趙國,趙王就沒少欺辱他們,他可沒那么寬宏大量。 “父王今日就教教你為君為王。”他將扶蘇往地下一方,不容置喙地命令:“你們兩個給寡人到省思殿好好思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