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加冠(劇情章)
正逢梅雨,金陵城卻是少見地趕了幾個好天兒。桃紅柳綠的,才配得上江南的風(fēng)景。金陵城慣來是風(fēng)雨飄搖的,城里人歷慣了動亂日子,沒過幾日便齊齊出來看暮春的熱鬧。 不過,這樣的熱鬧在宮里是不得見的。太監(jiān)宮女們?yōu)⑺畳呓?,今日做的事與昨日沒什么差別,今年做的事與去年沒什么差別。 唯有參政殿,還有些與過往不同的模樣。 李余忙了這幾日,每回停了工,便已是三更,于是索性在邊角的屋子窩著睡了。 今晨,徐玉過來,給他遞了一張紙條子。李余展開,見是魏碑,肖似他自個兒的字,一看便誰的手筆。想來小郎君也是想他了,托著徐玉給他傳話,要他早些回去。 李余抿了一口茶,用茶盞蓋掩住勾起的唇角。紙條里頭字字透著小心,像極了蕙香每回攥住他衣角的神情。 “我沒與他說你要出征的事?!毙煊衿仓欤@然還是在氣前幾日的事,“要說你自己與他說去,我開不了這個口。” “曉得了?!崩钣嗦犃诵煊竦脑?,知道前幾日托他的事情已經(jīng)妥當(dāng),心里多處幾分感激,“謝謝?!?/br> “大司馬這個話,在下可受不起?!毙煊褙Q著眉毛回了嘴。剛出口便瞧見李余臉色微變,言語軟了半分,“說這些做什么?你我半生摯友,豈是這一句謝當(dāng)?shù)闷鸬?。?/br> 徐玉說完,也沒有別的話,他念及李余公務(wù)繁忙,不想打擾,正要出門。本來他已經(jīng)一只腳跨過門檻,他頓了半晌,又折回頭來。他屈左膝,行了一個軍禮,大呼: “大司馬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 徐玉行完禮,片刻也沒停留。 李余看著徐玉的背影,一時發(fā)愣。徐公子素來放蕩不羈,即便是徐家祭祖時的禮也不過是做做樣子。如今這般大禮,倒叫李余看得難受。 他嘆了一口氣,一一核對糧餉,免得路上出了差錯。 再抬頭時,已經(jīng)一更天了。天上的峨眉月斜斜掛著,有幾分勾人的意思。李余想起亂春苑里那位勾人的主兒,失了笑,披衣騎馬出了宮。 亂春苑里,屋子前頭的海棠開謝了,只剩下綠叢叢的葉子。西墻邊的梔子香得沁人,隔了大半個苑子,也不耽誤它招搖。 燭光從門縫鉆出來,李余光是瞧見那光,就直覺著心里暖和。他推開門,懷里果然撲進(jìn)來一只冒著熱騰氣兒的小郎君。 蕙香許久沒見李余,想念得緊,抓住李余的衣角不愿松手。 李余拿他沒招兒,大手握住蕙香的細(xì)白手指,俯身去探蕙香的唇。還沒吻上,小郎君就忽然縮了半步。 “怎么?”李余還沒問完話,便瞧見蕙香紅著臉,左手緊緊護(hù)著右手。他這時候才想起忠叔的罰人的作風(fēng),一向是哪錯罰哪,打不得的地方便罰在后頭。 “我笨。前兩日,理亂了條子,被責(zé)了手板?!鞭ハ阕杂X沒臉看李余,低著頭,甕聲甕氣道,“右手沒捱住,縮了一下,打到了指節(jié)上。” 李余將他的兩只手都拿到面前,湊近燭光。少年的手指rou本來就少,也不曉得是挨了多少下,兩只手都透著紫砂,右手小指還留著淤血。 “我家小郎君聰慧了得,何必妄自菲薄?!崩钣嘧怨窭锶×怂幐?,經(jīng)掌心搓熱以后才給蕙香敷上,“只是不省心?!?/br> 李余用藥瓶敲了敲桌子,原本是想數(shù)落蕙香,說他不會自己涂藥。 可是話到了嘴邊,李余又看了一眼蕙香。小郎君依舊垂目,燭光在睫毛上一掃,落下毛茸茸的影子。又心疼了,李余自嘲,咽下了方才要說的話,低頭貼近了蕙香的唇。 一片濕漉漉自唇角蔓延開,蕙香沒自覺便張了嘴,任那片溫?zé)衢L驅(qū)直入。數(shù)日不見的思念與擔(dān)憂,自那一刻被徹底喚醒,蕙香壓住李余,兩片溫?zé)峒m纏在一處,狠狠吮吸著眼前人的唇。 干柴烈火,燒得兩個人臉熱。李余一只手去解蕙香的衣帶時,蕙香躲開了半步,臉上還帶著方才的紅暈。 “那個,面……面條還在鍋里。”被李余這般盯著,蕙香徹底成了結(jié)巴,臨了落荒而逃,“我去端過來?!?/br> 雞湯味濃,裊娜著鉆進(jìn)屋里。面條浸在黃澄澄的湯里,上頭還臥了一個雞蛋。不過看一眼,便叫人食指大動。 小郎君被氤氳的霧氣蒸紅了臉,進(jìn)屋便笑盈盈道,“哥,吃了長壽面,記得要長命百歲?!?/br> 蕙香這番話分外熟悉,李余勾了嘴角,還是小郎君生辰時他說的。如今可好,一般還了回來。 李余這幾日忙得緊,若不是蕙香這一碗面,險些要連自個兒的生辰也忘記了。他就著蕙香的手,嘗了一口面。 這面沒有筋骨,不似苑里梅嬸的手藝,倒像是有人挨了手板,沒力氣才和出來的面。 蕙香看著腳尖,好似等著夫子查驗功課的學(xué)生。他聽李余半晌沒動靜,以為是面不好吃,李余又顧及他的面子沒說出口,于是自己找了個臺階下,“面砣了”。 蕙香正要把面端走,直到手腕被李余握住,陶碗被李余奪了過去。 “傻不傻?” 昔日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少爺,把君子遠(yuǎn)庖廚都撂在了一邊。也不顧手上的傷,搟面、和面,李余想想蕙香的手,便覺著痛。 他挑了筷子,吃得細(xì)致,好似在品什么珍饈。 李余晚間只吃了一個饃饃墊著,這會兒正好餓了。一碗長壽面下肚,他又找蕙香要了一碗。看著小郎君樂顛顛跑了回去,李余想起了西邊兒的戰(zhàn)事,心里一陣酸楚。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稍有不慎,便是馬革裹尸的下場。即便有幸贏了,好戰(zhàn)的名聲可算是積下了,史書上的定論,活人是怎么也洗不清的。 李余也不曉得自己何時嘆了氣,恰好叫蕙香聽見了。蕙香眉頭輕蹙,也不過一瞬便展開,沉默瞧著李余吃完長壽面。 “哥今日加冠,可取字了?” 蕙香仰頭望著身前人,直到李余轉(zhuǎn)身從柜里取出來一個荷包,遞給蕙香?!皫臀也鹆丝纯础!?/br> 荷包是江妃當(dāng)年就備好的,里頭塞了的字。不過,李余幾分苦笑。他出生時,內(nèi)宮曾擬過許多個名兒,這個“余”字,也是江妃親自挑的。 余,便是多余了,于父,于母,于社稷,于天下皆是多余。 蕙香隱隱知道李余的心結(jié),又不好多勸什么,只能窩在李余的懷里,頗有些依存的意思。李余看得分明,也不點破,任由小郎君將他寵在心尖上。 “郁清。”蕙香迎著光,將荷包里的紙條展開,看了上頭的字,卻沒明白其中何意。 李余從蕙香手里接過紙條,紙條上透著斑駁痕跡,反而襯得簪花小楷更加清秀。李余細(xì)細(xì)撫平了紙條上的褶皺,這才彎了嘴角。 “聽過一句詞沒有?江晚正愁余?!崩钣鄬⑥ハ銚圃趹阎?,“還記得第一句嗎?” 這詞問得突然,蕙香又許久未曾溫習(xí)過功課,故而想了許久也沒有答上來。 李余拿他無奈,隔著衣衫往后頭兩團(tuán)渾圓處賞了幾巴掌。他沒使幾分力氣,卻叫蕙香低了腦袋,大約還是羞更多些。 “郁孤臺下清江水?!闭f罷,李余斂了神,嘆口氣,“只是可惜不見長安了?!?/br> “小時候讀史,總覺得長安是個地兒。”蕙香握住李余的手,輕撫他手上的繭子,全是幼年時候練劍留下來?!叭缃駞s覺得是個人。有他在,大聿便能得長安?!?/br> “吾心安處,便是長安了?!边@一句說得輕,似是自言自語,都不及外頭梔子花的香氣重。 蕙香再抬頭時,雙唇就被堵上了。那雙他方才撫過的手從腰處將他抱起,又輕輕放到了床上。 芝蘭的露水滴在繡著松林竹柏的被子上,留下一攤?cè)榘椎臅灪?,滿屋子說不盡的呢喃。衣衫盡,紅紗帳拂過小郎君的脊背,又被李余攬到了一邊。 李余這回不似初時的淺嘗輒止,貪戀起這方溫香軟玉。蕙香只覺著在洪波中跌宕,情至所起,連足尖也發(fā)著抖。 “哥,你不要去……” 蕙香聲音低,卷進(jìn)珠簾不可聞。李余以為他疼狠了,于是稍稍起身。蕙香正纏在他的身上,一低頭咬在李余的肩膀上,兩顆虎牙留下兩處圓圓的小坑。 翌日,春意正濃。 李余起了早,瞥見小郎君放在案角的發(fā)冠,自個兒戴上了。 他想著去西墻邊摘一朵梔子花放在小郎君的枕邊。開了門,卻見石椅上一道青白身影,也不曉得在這塊兒坐了幾時。 “殿下此去西地,末將怕是不能隨行了?!绷髟埔贿叿胖p拐,見李余出來也只是淺淡笑笑,拍了拍自己的腿,“這山河社稷,全托給殿下了。” 上回過堂,李余沒去。不過光是想想也知道,一個小館兒,哪里能討到什么好處。那大杖打死半條命,辱去半條命。好在流云到底有習(xí)武的底子在,出來還算是全乎,兩條腿養(yǎng)養(yǎng),走路也不是難事。 可是到底是不及過往了,劉家?guī)状鷤飨聛淼奈涔?,也沒剩下多少了。 徐玉本來是勸流云在亂春苑享清福,可他自己不肯,這兩日又去了內(nèi)齋幫忠叔干事。 “他 ,多謝?!?/br> “無妨?!?/br> 兩人相視一笑,遠(yuǎn)處戰(zhàn)鼓尤響。 ———— 江余名字的詞,全詞如下: 辛棄疾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