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蕭夢嵚在前二十年的人生里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會每天出門只為了去玩。 偌大的京城物眾地大,藺惋漛帶著他幾乎逛了個遍也吃了個遍,除了形形色色的傳統(tǒng)特產(chǎn),還有各地商販上京販賣的食品玩物,那些市井街頭的流行蕭夢嵚終于有緣得見。 一眨眼已到夏至。雖然繁華的京城平時大大小小集市不斷,但夏至這般重大的節(jié)令更有不同平日的慶祝活動。 蕭夢嵚坐在祿福面館的二樓,雙手把住欄桿向下望著舞龍隊做準備。藺惋漛點完餐就看到他這副好奇的樣子,順便還瞥見樓底下已經(jīng)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越來越多的男男女女竊竊私語偷偷仰頭朝他瞧。 藺惋漛探身伸長手臂托住蕭夢嵚的臉,將人擺回來:“別看了,晚點會表演?!?/br> 蕭夢嵚聽話地坐正,面向丈夫晨曦中英俊的臉龐。藺惋漛慣常嘴角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此刻帶著無奈,目光竟比朝暉更明亮溫暖。 像是對他無限縱容。 蕭夢嵚注視他的眼睛,心口一痛。 藺惋漛似有所覺,柔聲問:“怎么了?” 小二端著托盤回來,撞上的就是這兩人濃得排斥一切外物的氛圍,不禁腳下躊躇。藺惋漛察覺他的靠近,扭頭時神色已如常,不發(fā)一語便讓小二嚇了一跳,趕緊上前:“一碗素齋拌面、一碗雪菜拌面、兩碗文思豆腐羹、三個招牌餡餅,二位請慢用?!?/br> 蕭夢嵚一抬手,藺惋漛擦好的筷子就遞到他手里。他今天早早出門什么都還沒吃,到這會兒真有些餓。最近他漸漸可以早起不那么犯困了。若細算的話,其實成親前在宮中時睡眠極少,如今倒像把十五年缺的覺都慢慢補足——盡管醒來依然只能見到穿戴整齊悠閑讀書的藺惋漛。 藺惋漛很自然地把面拌好了換到蕭夢嵚的面前:“每年夏至當天開始,不管舊面有沒有賣完,祿福面館都會換用剛下的麥子做新面,所以生意特別好。我今天只要了拌面,因為更能突出新麥的香氣,你嘗嘗?!?/br> 蕭夢嵚卷幾根面送進嘴里,雪菜鮮甜面條筋道,細細嚼了咽下才評價道:“確實麥香特別濃?!?/br> 藺惋漛的筷子握在手里卻沒動,只靜靜地瞧他。幼時他曾經(jīng)秘密地享受看他吃東西的畫面,動作優(yōu)雅得不像在做一件塵俗事,現(xiàn)在坐在平民聚集的嘈雜面館里也影響不了他與生俱來的雍容氣度。那些年他們遠隔重重身份,未料有朝一日會近得極盡親密,觸手便可及。 藺惋漛把湯碗推到蕭夢嵚手邊:“試試豆腐羹。店里有個廚子專做湯羹,切豆腐的刀工全京城的酒家應(yīng)該都沒人能比。酸辣湯也不錯,不過你不愛喝?!?/br> 蕭夢嵚低頭,果見豆腐絲纖如毫發(fā),浮沉在勾過芡的湯底中像是投入了一把針,舀起吹涼喝下一勺,豆腐絲一抿就化在了口中。他攪動稠白的湯水細看:“好厲害的刀工?!?/br> 藺惋漛脫口而出:“我也做得到?!?/br> 話音落兩人一齊愣住了。藺惋漛本人都不理解怎么會在一剎那冒出了強烈的不虞,甚至讓人嘗嘗這湯的分明就是自己,實在太失態(tài)了。蕭夢嵚當然更加不懂其中的微妙心思,不過他則沒有深思,回過神來偏了偏頭道:“夫君有什么不會的?” 句尾上揚的語氣并非真在提問,而是對藺惋漛無所不能的深信不疑。 “我不會彈琴吹管不是嗎?”藺惋漛在他清澈的目光中竟出奇地感到了一絲滿足,“學是學過幾天,大約四歲的時候。娘說看姿勢就知道沒天份,讓我別瞎撥弄吵著著她耳朵?!?/br> 蕭夢嵚笑問:“學了多久?” “快一個月吧,試了幾種樂器?!碧A惋漛回憶道,“學過什么也忘了。反正娘說我吹笛子不如吹口哨強,這句還記得?!?/br> 蕭夢嵚抿著笑:“才不到一個月,怎么可能學得很好。” “娘是不在這種事情上講理的。不過我自己也不太在意會不會樂器,沒學出趣味來,就作罷了?!碧A惋漛托住蕭夢嵚放在桌上的手,輕輕撓了撓他的掌心,促狹道,“夫人才是什么都會。雖然無法同你合奏,但夫妻互補也不錯,你說呢?” 并非在親密的時候,甚至身處喧嘩嘈雜的市井,簡直仿佛普通百姓夫妻間純粹的柔情蜜意。蕭夢嵚心臟異樣地顫抖,最終輕輕攏握掌中頑劣的指尖,聲音虛無縹緲:“當然好?!?/br> 藺惋漛挑眉,尚未來得及說話,忽然“梆”一聲巨響震耳欲聾,緊接著樓下傳來喧天鑼鼓鼎沸人聲——舞龍祈福開始了。 面館里的食客們聽到動靜紛紛跑下樓去看熱鬧,方才還滿滿當當?shù)牡陜?nèi)一下空了大半桌椅。蕭夢嵚也被吸引,稍稍探頭從窗口望出去。藺惋漛的興趣卻全在他身上,一根根回勾他手指玩,觀察那張俏臉上滿溢的好奇。 蕭夢嵚瞧了片刻,忽然感覺手背上一熱,轉(zhuǎn)頭就見藺惋漛執(zhí)起自己的手親在手背上,臉一下燒起來:“怎么……” 藺惋漛笑著放開他:“舞龍要在整條街上游行,街另一頭有舞獅,最后在中間匯合。吃完東西下去看?!蹦闷鹨粋€餡餅掰小了喂進蕭夢嵚嘴里,“難得這么早起,要吃夠本?!?/br> 千層皮酥香綿軟,內(nèi)層涂抹細膩豌豆泥吸飽rou汁,包裹的彈牙rou餡中更混入了爽脆甜菱碎,口感鮮美豐富。藺惋漛看蕭夢嵚眼睛一亮,笑問:“好吃嗎?” 蕭夢嵚慢慢咽干凈了,點頭道:“嗯,很好吃。” 藺惋漛再喂他一塊:“小時候我早上出門都會過來買兩個餡餅吃。”自己拿起一個直接咬下,“祿福開了六十幾年,據(jù)說味道一直沒有變。雖然沒嘗過六十年前什么味道,不過和我離京之前確實是一模一樣?!?/br> “難怪生意好?!笔拤魨绿?,看藺惋漛把拌好的素齋面換到自己面前,“不過,你不在家吃早飯嗎?” 藺惋漛道:“我通常三更末醒,聽到四更聲起床,墊了肚子開始練武,等去學宮的路上已經(jīng)餓了?!?/br> “四更……”蕭夢嵚喃喃道,“我有時還沒睡?!?/br> 藺惋漛無奈:“和我比做什么?”伸長手臂揪揪他的耳朵,“你睡不著可比我辛苦多了。還沒有餡餅吃?!?/br> 蕭夢嵚噗哧一笑:“我常常餓著肚子睡覺。要是知道外面有這么多好吃的,我就偷溜出宮玩了?!?/br> 藺惋漛道:“那你可得來找我陪你?!?/br> 蕭夢嵚眨眨眼:“你會陪我嗎?” “會?!焙翢o意義、不著邊際的假設(shè),藺惋漛卻沉下嗓音承諾得認真干脆,宛若在安慰、憐惜當年那個小小的、無依無靠的九皇子。 心房瞬間脹滿酸甜,蕭夢嵚沒辦法繼續(xù)直視他的眼睛,垂眸微微動唇,幾乎發(fā)不出聲音:“……謝謝?!?/br> 藺惋漛支頤凝視蕭夢嵚。有些事他心里日益清明,然而如何解決尚未深思熟慮,沒到挑破的合適時候。 ※ 兩人吃完早飯,下樓時舞龍的隊伍已經(jīng)走遠了。集市上所有的商販都已出攤,叫賣聲詢價聲此起彼伏,更有樂聲遠遠傳來,熱鬧無比。藺惋漛不著痕跡地護著蕭夢嵚免于被行人碰撞:“我們慢慢逛過去吧。你看看有沒有想要的,雖然買不到什么值錢的東西?!?/br> “那個是在賣什么?”蕭夢嵚扯扯藺惋漛的袖子,示意他看對面——一輛推車旁圍著四五個垂髫小兒,車上一個燃著火苗的小爐子、一塊光亮的大石板和一個看不清花紋的羅盤,車后一個老人弓著背,正拿個黃銅大勺往石板上揮舞著倒金黃色的粘稠液水。 藺惋漛瞥一眼道:“賣糖畫的。”一邊牽著人走近一邊解釋道,“小鍋里燒的是飴糖,勺子盛了化開的糖水在石板上勾畫圖案,畫完按上長木棒或者竹棍,糖很快涼了以后重新變硬,就可以捏著棒子拿在手里了。” 話說到這兒,正好攤上一個糖畫完成,老人拿起來遞給其中一個翹首等待的孩子,畫的是個展翅喜鵲。孩子們高興極了,簇擁著那個拿糖畫的吵吵嚷嚷地跑開了。 都是還不及自己腰高的孩子,蕭夢嵚躊躇著不好意思靠近,更不好意思開口說自己也想要一個。藺惋漛卻很坦然,拉著他徑直走到推車邊:“這個羅盤上畫的是可以選的圖案,買的話轉(zhuǎn)動指針,停下指到哪一個就畫哪一個。一般有十二生肖和一些花鳥魚蟲?!彼静粏栆灰?,掏出錢來扔在盒里,握著蕭夢嵚的肩膀讓他站在羅盤前,“你轉(zhuǎn)一個。” 蕭夢嵚蔥白的食指一撥,那指針滴溜溜地轉(zhuǎn)動,直到緩緩停下指向被虎和龍夾在中間的兔子。 攤主攪動滾熱的飴糖,舀上大半勺開始飛快地在石板上作畫,幾息之間一只惟妙惟肖的兔子就躍然板上。蕭夢嵚小心翼翼地接過,舉在眼前專注地左右端詳,任憑藺惋漛引自己走到少人的空處。他研究夠了,試探著伸舌尖碰了碰,抬首嫣然一笑:“好甜?!?/br> 藺惋漛背朝外將人擋住,低頭親他一下,吐字戲謔又溫柔:“比我小時候吃的甜多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