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和車輪滾動的聲音混合在一起，穿破寂靜的夜色。

    一支車隊行駛在官道上，馬車外觀樸素，策馬的人也只是穿著簡單的夜行衣，但策馬者皆神情肅穆，姿勢統(tǒng)一，衣下的肌rou隱藏著高強(qiáng)武力，暗示這支車隊不凡的身份。

    只是任誰也不會想到，車?yán)镒娜?，正是天下的主人?/br>
    在路上奔波數(shù)日，饒是軍隊出身的人也會感到疲倦。此時姜鈺有些犯困，他靠在車壁上閉目養(yǎng)神，不知不覺間就睡著了，身體不自覺地滑向了和他共乘一車的人。

    感覺到肩上的溫度，傅修明身體微僵，姜鈺的呼吸輕輕打在他的脖子上，顯得溫和又無害。

    但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姜鈺絕非此時表現(xiàn)出來的這副溫順的樣子。

    自傅修明恢復(fù)記憶，兩人不歡而散后，姜鈺就沒再問過他的意見，自顧自地已然把他當(dāng)成未來皇后那樣相處。

    傅修明被軟禁在后宮之中，每天只和幾個宮女侍衛(wèi)相對，窗外的花從盛放到凋零，他只隔著窗欞觀賞。

    姜鈺每日下朝后都會過來，帶回美酒珍饈和傅修明分享，和他抱怨前殿的事情，文臣武將整天互相陰陽、大理寺和御察院吵個沒完沒了、國相又在他準(zhǔn)備下朝的時候一個人足足匯報了一個時辰、大家都聽得生不如死……云云。

    姜鈺的語氣抱怨中帶點(diǎn)依賴，好像在尋求他的安慰。傅修明只是木然地聽著，幾次之后，他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了。

    “陛下，這和臣如今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姜鈺神情頓了一下，眼底泄露出一絲哀怨，但很快換上笑容應(yīng)對：“怎么會與你無關(guān)？全天下的人中，我最信任你?！?/br>
    在姜鈺眼中，兩人似乎從未有過嫌隙，然而傅修明被疏遠(yuǎn)的時間已經(jīng)快趕上了他被信任的時間。

    碎裂的銅鏡即便修復(fù)也有裂痕，更何況修復(fù)的人根本沒花多少功夫，只是將其隨意地拼接在一起，便假裝還是最開始的那一面。

    軟禁生活并不好過，黃金鑄成的鳥籠不會讓它更讓人容易接受，只是讓其變得更難逃脫。

    傅修明沒精打采地回答：“若陛下真的信任臣，就不會在皇宮周圍布下如此多的精銳了?！?/br>
    他心情不佳，說話總是帶著軟刀子，剛開始姜鈺還會感到難受，但多聽幾遍后也就習(xí)慣了，甚至還能與他有來有往地聊天。

    “待在宮中許久，確實是有些無聊了。過一陣子，我們回景州看看，如何？你我都在景州出生、長大，亦是我們第一次相見的地方。”

    傅修明的記憶隨著他的話復(fù)蘇，他想起一開始見到的姜鈺，仍是一個傲慢矜貴的小公子，尋常人在他那個年紀(jì)還在尋歡作樂，他卻已經(jīng)背負(fù)了血海深仇。

    傅修明內(nèi)心的某處松動些許。在這個世界待了這么多年后，能回他一開始到來的地方看看，或許也是不錯的。

    姜鈺的表情像是邀功，傅修明看了他一會兒，又對比了下記憶中那個一臉倔強(qiáng)的少年，心緒有些復(fù)雜：“陛下比起當(dāng)初，真是改變了許多。”

    “你在夸我嗎？”姜鈺笑著回答，“修明，你倒是一點(diǎn)都沒變?！@很好，你要一直都不改變才好?！?/br>
    傅修明苦中作樂地想，這大概是說他這么多年一點(diǎn)都沒長進(jìn)——因此他才不適合卷入權(quán)力的漩渦中。

    姜鈺的“過一陣子”可謂漫長，傅修明終于能踏足宮外的地面時，已是又過了一個季度。

    他近乎貪婪地呼吸著外頭的空氣，緊緊纏繞在心頭的鎖鏈解開些許。

    禁衛(wèi)軍將他從寢宮領(lǐng)到皇宮的后門，傅修明首先看到的就是正在和溫子晴說話的姜鈺。姜鈺的臉上已露出不耐煩，見到傅修明就和見到救星一樣。

    “修明！你來了?！?/br>
    大庭廣眾之下，傅修明不好無視皇帝的招呼，只好上前行了個禮。

    “參見陛下。”

    然后又轉(zhuǎn)向另外一個人：“溫國相?！?/br>
    溫子晴表情淡淡，對他頷首：“傅將軍?！?/br>
    兩人都不說話，氣氛多少有些陷入尷尬。傅修明想，溫子晴看他大概像在看佞臣，然而他對溫子晴這號沒少背刺自己的人也沒多少喜歡。

    姜鈺也似乎剛想起來他的兩個臣子不對付這回事，皺了片刻眉頭后干巴巴地笑：“朕在和溫卿商討一些朝政的事情，修明不妨也聽聽？……”

    傅修明已經(jīng)用余光掃到車隊那邊站著的都是自己熟悉的人，于是斷然拒絕：“不了。聽起來是要事，陛下還是和國相再商量一會兒吧?！?/br>
    他無視姜鈺求助的眼神離開了。他們對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若有臣無法處理之事，臣會請飛燕營的將軍們快馬加鞭，將陛下請回宮中?！?/br>
    “不，朕相信不會有卿無法處理之事?！?/br>
    “臣明白，多謝陛下的信任。但若是真有要十萬火急且必須要陛下處理之事……”

    “卿自己看著辦就行，卿可以的。所以在朕回來之前別來找朕……”

    “臣懂了。但是……”

    傅修明將這些“到底能不能在上司休假的時候拿工作上的事情打擾上司”的爭論甩在身后。

    只是“信任”這個詞格外刺耳，他假裝沒聽到，心里卻無法沒有波動。

    ——放手權(quán)力和囚于深宮，二者皆是姜鈺口中的“信任”。有人得到的是前者，他卻小半年沒離開過皇宮一步。

    這又讓他如何才能假裝自己能相信皇帝的話。

    車隊那邊站著的皆是景王舊部，再次見到他們，傅修明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呂思敬首先喊他：“修明！許久未見了！”然后狠狠在傅修明后背拍了一下。

    “……呂都校檢，”傅修明感覺自己在內(nèi)傷邊緣，但久別重逢，他心里也很高興，“近來如何？”

    “還可以，老樣子，練練兵，巡邏一下，再上一下早朝。對了，陛下說你之前一直在養(yǎng)傷，你的身體如何了？”呂思敬才想起來這回事，不由得露出了一點(diǎn)對剛剛那一巴掌的愧疚來。

    “早就好了?！彼皇且恢背霾粊矶选?/br>
    其他人也和傅修明開始閑談，軍中之人大多性格豪爽，不拘小節(jié)。傅修明找回一些從前在軍營的感覺，心情舒暢了許多。

    這種感覺沒維持多久，姜鈺結(jié)束了他和溫子晴的談話，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

    傅修明不自覺收斂了一點(diǎn)笑容。

    姜鈺走過來，對呂思敬說：“呂都校檢，京城就交給你了?！?/br>
    呂思敬抱拳：“遵命！一切有臣，請陛下放心?！?/br>
    眾人陸續(xù)上馬，傅修明跟在他們后面，想挑一匹好馬，不想被姜鈺拉住了袖子。

    姜鈺笑容滿面：“修明，你和我坐馬車?！?/br>
    傅修明愣住了，意識到所有人都看著自己，他委婉地想拒絕：“馬車空間不大，臣騎馬就好，陛下一個人坐著會舒服些?！?/br>
    “沒有你在，這路程肯定無聊得要命?！苯暡粸樗鶆?，漂亮的臉上揚(yáng)起堅定的笑，“待在我身邊，修明?！?/br>
    傅修明沒拒絕，也沒辦法拒絕。只好悶悶地上了馬車，和姜鈺坐在一起。

    他輕松的心情再度蓋上陰霾，狹小的馬車仿佛是深宮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