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行駛十余日，終于到達(dá)景州的地界，姜鈺的情緒也顯而易見地沉郁下來。

    景州是他出生成長的地方，他在這里度過了自己無憂無慮、眾星捧月般的少年時代，亦在這里埋葬了他所有的親人。

    景朝初建時，曾有大臣提議，將姜氏一族的祖墳遷至京畿，設(shè)陵邑，以構(gòu)建新的帝陵格局，被姜鈺拒絕。對皇帝來說，景州才是他真正的故鄉(xiāng)和歸宿。

    在令他安心的土地上、令他安心的人身旁，年輕的皇帝情緒外露許多。

    傅修明見昨天還和他說著奏折趣事的姜鈺此時只是呆呆地望著車窗外，丟了魂一般，忍不住在心里嘆了口氣。

    他罕見地主動開口：“陛下，你還好么？”

    姜鈺回神，將視線收回：“無事。我只是想起，這條路我從前曾多次策馬踏過，卻從未注意兩邊的田地。我剛剛才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是秋收季節(jié)了?！?/br>
    車窗的簾子半開，傅修明透過那個小口，看到正在勞作的農(nóng)民，他看不清他們臉上的神情，但直覺這是一個對他們來說溫馨且普通的日子。

    他離開景州時所走的也是這條道路，彼時路上皆是餓死在路旁的流民。

    回憶中的景象和現(xiàn)實的畫面對比鮮明，傅修明不由得感慨：“陛下的新朝，讓百姓可以安居樂業(yè)。”

    姜鈺淡笑道：“光靠我自己可做不到。”

    他們相視一笑，兩人之間的氛圍久違地輕松下來。

    姜鈺伸手，牽住了傅修明的手。思及兩人少有這么平和的時候，傅修明還是忍住了甩開的沖動。

    他們住在一處景王舊部的別院，雖然地處城郊，但出入還算方便。幾年前就有大臣提出重修已是一片廢墟的景王府，姜鈺反而看得很開，覺得就算大費周章地復(fù)原也不會再有人住進(jìn)去，不如就保持著現(xiàn)在的模樣。

    或許是環(huán)境更換，心境也會變得不同。傅修明心情不再壓抑，和姜鈺之間的相處還真自然了許多。

    他們白日里在城中客棧喝茶聽書，晚上逛逛夜市，姜鈺從繁忙政事中暫時解脫，對一切新鮮事物都興致勃勃、出手大方，不少商販見到他如見財神爺一般。

    他們甚至還回了一趟傅家的rou鋪，里面布滿灰塵，蛛網(wǎng)叢生，但二人皆很是懷念。故地重游總是誘發(fā)諸多思緒。

    姜鈺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問：“修明，當(dāng)初我突然離開，你埋怨我么？”

    傅修明好笑地看他一眼：“這有什么好埋怨的？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不可能永遠(yuǎn)待在這里。”

    “現(xiàn)在想來，一切皆是命中注定，”姜鈺的黑眸望向某處，像在回望過往，“我和你相遇、再重逢，若是這些事情都沒發(fā)生，今天的我們又會是如何模樣？”

    傅修明不自覺被他牽引思緒。他思考自己沒有遇見姜鈺的可能，竟覺得無法想象。

    不知是命運的哪個零件出現(xiàn)問題，將他與原來的生活剝離，再把他丟進(jìn)一個混亂不堪的世界中。

    在這股混亂之中，姜鈺的出現(xiàn)就像將人引出迷宮的繩索，在他身邊，傅修明只看著他所看向的未來，這種堅決讓他不會迷失在人命賤如草芥的亂世之中。

    姜鈺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那些他們過去的日子，策馬、飲酒、大笑，像涼風(fēng)掠過，又比最純粹的金子還要閃耀、更為珍貴。世間又有誰能這般幸運，與志同道合之人相識、相知，并肩作戰(zhàn)，劍指河山。

    而這種影響并不是只施加在他身上，全天下都因此受益。

    想到此處，傅修明茫然地眨了眨眼，對過去的懷念跟當(dāng)下對主君的無可奈何交織在一起，他的心被可憐地左右拉扯。

    當(dāng)晚，他們回到別院，一個武將上前向姜鈺稟報：“陛下，祭祖事項皆已完備，三日后可如期進(jìn)行?！?/br>
    姜鈺滿意點頭，道：“不錯，勞煩李將軍?！?/br>
    兩人在庭院中坐下，桂花開得金黃燦爛，傳來陣陣香氣，下屬送來冰鎮(zhèn)好的美酒，姜鈺倒酒在杯中，放到傅修明面前。聽到杯沿碰到石桌的聲音，傅修明才愣愣地反應(yīng)過來。

    “李將軍所說的祭祖是……？”

    一粒桂花飄進(jìn)酒杯中，姜鈺喝了一口，放下酒杯，奇怪地看著他。

    “我沒告訴你嗎？這就是我們此行的正事，姜家的祭祀大典。前幾年因為打仗、政事一直都是草草了事，但今年不同?！?/br>
    傅修明不知為何，心中有些不好的預(yù)感：“不同是在……”

    姜鈺的唇被酒液染上艷色，他明快地笑，相貌更為動人：“我要娶妻，自然是要告訴列祖列宗。況且我也想讓父親、母親、meimei見見你?！?/br>
    傅修明終于反應(yīng)過來路上心中揮之不去的違和感從何而來——說到底，祭祖本是姜家的事情，他一個外人和他們一起根本很奇怪。

    姜鈺許久未提這件事，傅修明也有些淡忘，但沒想到他根本沒放棄這個想法。

    他不像之前那樣和姜鈺爆發(fā)矛盾，只是耐心地勸說：“陛下，人有時候會產(chǎn)生錯覺，以為自己需要什么事物，但其實他并不需要?！?/br>
    “修明，你明明是最了解我的人——我何時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傅修明反問：“那陛下究竟需要什么呢？”

    姜鈺思索片刻，歪了歪頭，竟顯得有些天真：“我需要你在我身邊，聽我說話、和我說話，我想每天都見到你。”

    “這不難做到。臣是陛下的臣子，您不必用這種方式改變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臣也可以完成陛下的要求?！?/br>
    這回答無法讓他滿意，姜鈺白玉般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急切來。

    “你不明白嗎？這不是我的要求，我想要的是，你也想要這樣……”

    傅修明垂下頭。他心知自己在天下的主人面前，無論如何都會處于下風(fēng)，因此不想和他吵起來，但目前的發(fā)展也并非是他想看到的。

    姜鈺還在繼續(xù)說：“……回去之后我會加封你為國公，立后的事情已經(jīng)交給溫卿去辦了，想必他會完成得不錯……”

    傅修明想開口，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子干涸，他將杯中的酒飲盡，又為兩人再度添滿。

    他誠懇道：“陛下，這話說出來可能有些逾越。但陛下知道臣想要什么嗎？”

    “你說，”姜鈺被打斷也不生氣，爽朗地回答，“只要我有。”

    “臣想要陛下像對待溫國相那樣對待臣。”

    皇帝露出困惑的眼神：“這怎么一樣？我不想在早朝以外的地方見到溫卿，但我無論白天晚上都想見你，和你在一起?！?/br>
    “……白天晚上？”傅修明捕捉到關(guān)鍵詞，“陛下的意思是，我們回去之后，陛下還要像之前那樣時刻……把我留在身邊嗎？”他本想說“關(guān)著我”，但有些話說得太明白，場面就會不好看了。

    “正是如此。這不好嗎？”姜鈺坐近了些，依賴地將頭挨在傅修明的胸膛，聽著他急促的心跳，“這幾個月我真的很開心，每天下朝都可以見到你、和你說話。假若能一直如此就好了。前幾年你在邊疆，我等一封回信都要等十天半個月，感覺實在不好……”

    皇宮中錦衣玉食，一道點心都經(jīng)過十八道工序，邊疆的艱苦生活自然是不能與其相比。

    但深宮中能看到的星子，在徹夜通明的宮燈下顯得微不足道，星星點點，亦不會像邊疆抬頭就能看到的那樣絢爛如河。

    更何況有光芒萬丈的恒星在，待在他的身邊，自然就要放棄整片銀河。

    傅修明緩緩平靜下來，他閉上了雙目。

    最終，他說：“全聽陛下旨意?！?/br>
    風(fēng)將初秋的燥意帶走，十分清爽，桂香沉沉，姜鈺的黑發(fā)貼在他的臣子胸前，卷起的地方被對方輕柔地?fù)崞健；实蹪M足地沉浸在這種氛圍里。

    他的臣子半邊臉隱在被樹蔭擋住的黑暗中，看不清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