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不要逃避
腥咸的水將他包圍。 浪潮洶涌,他在其中掙扎起伏,抵擋不了越來越高的水位線,水淹沒身軀,不多時,熟悉的溺水的痛苦席卷神經(jīng),他揮動手臂掙扎。 有殘缺的肢體在四周漂浮,他看見了,他自己也已是半死不活, 他感到恐懼,他不想死,請讓他們活下來。 多貪心吶。 他滿心祈禱,海水沖破身體的防御,涌進體內(nèi),軟磨硬泡,逐漸將他的意識沖刷殆盡。 胸口劇痛,讓他呼吸,想要呼吸…… 文森特猛然睜開眼,黑色的瞳孔緊縮,隨后,大口大口地喘息起來。 他仰躺在床上,手指撫摸快速搏動的心臟,夢里的一切是那樣清晰。 那是他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曾經(jīng),還是一個純粹的人。 居然夢到了作為人類時候的事情,太過遙遠了,遙遠得如同一個單純的夢,文森特幾乎記不起細節(jié),只剩下被海水淹沒的窒息感,還清晰如昨日。 不過是夢而已,被一個噩夢嚇到了,真是白活這么些年。 文森特平靜下來,窗外的雨小了,變得淅淅瀝瀝,聽見這雨聲,他有些恍惚,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間的? 應(yīng)該是莫爾斯把他帶回來的,身體也很干凈了,文森特偏頭看向窗外,云層沒有散,醞釀著風(fēng)暴,天空依舊陰沉,不辨日夜。 他直覺自己睡的時間不會很短,是時候起床了。 “嘶……” 剛剛下地,文森特就因身體各處傳來的酸痛感倒吸一口涼氣,胯骨酸得要命,差點兒沒讓他直接跪到地上,文森特連忙扶住桌子。 手表躺在桌面,文森特一邊復(fù)健,一邊看時間,秒針一格一格前進,帶動時針,靠近十一點位置。 已經(jīng)是最后一天中午了嗎?昨天做得太過,也不知道莫爾斯是什么時候走的,甲板上的記憶碎片閃過腦海,他表情有些僵硬,好半天,才有些自暴自棄地抓抓頭發(fā)。 就算是為了發(fā)泄情緒,鬧得也實在是太過了些。 身體的不適漸弱,說到底怎么就非要放縱一次?念及此,文森特的臉色一點點沉下去。 記一幕幕死亡的場面讓他心有余悸,成為契約者以前,文森特就知道生命是很脆弱的,但他并不想看見這種脆弱赤裸裸地擺在他面前。 他知道自己是想要逃避現(xiàn)實,為此,他不惜主動向魔鬼靠近,投入莫爾斯的懷抱。 想過得輕松一點,所以從一開始也沒有那么強烈的勝負心,更何況,說到底誰會喜歡拿人命做賭注,誰殺人更多誰贏?別開玩笑了,他又不是殺人狂。 自嘲還沒結(jié)束,文森特一低頭,便看見手腕的血線,一圈變成三圈,那幾人的生命,終究還是由他背負起來,文森特再也笑不出來,他內(nèi)心沉痛,揉了揉眉心,戴好手表遮住證據(jù)。 事到如今,不能逃避啊…… 穿上外套,文森特離開房間,他的腳步被雨聲掩蓋。 雨襯得輪船很安靜,聽不見人的聲音,同時也很吵鬧,充斥著雨水拍打船身的喧囂,這里不是地中海,地中海沒有這樣的暴風(fēng)雨,此處已是死神鐮刀所在的新世界,文森特站在長廊,閉上眼,傾聽更加細微的聲音,尋找雨水以外的線索。 等了很久,沒有閃電,隱約間卻有雷聲響起,文森特偏了偏頭,那不是雷聲,他即刻睜開眼,如果他沒聽錯,那是槍聲! 槍聲來自高層,文森特沒有多做猶豫,直接進入樓道。 往上爬了兩層,再聽見一聲悶響,這次他已經(jīng)確定這是槍響,像是裝上消音器的狙擊槍,聲音位置接近頂樓,文森特停下腳步。 如果是奧蘭多的狙擊,那么狙擊對象肯定不在頂層,文森特想到頂樓泳池最能看清的視角,返身往一樓跑去。 他徑直來到甲板,本應(yīng)該空無一人的甲板上躺著一道人影,文森特沉下臉,顧不得自己也暴露在狙擊手的視野,他走到雨中,看見地上的小丑臉,面色漸沉。 是魔術(shù)師嗎? 他慢慢抬起頭,看向頂樓,即便是晴空萬里,這里也很難認出頂樓的人,更不要說此時還在下大雨,隔著煙霧繚繞的雨,只能看見昏沉的天空。 文森特不再嘗試找奧蘭多,他蹲在地面,謹慎地翻過小丑的身體,入手皆是冰冷,他看清面具額頭的彈孔,隨后注意到他頭頂?shù)暮诎l(fā),微微皺眉。 這不是魔術(shù)師。 他沉了沉氣,揭開面具,面具之下是一張熟悉的臉,這張臉不屬于魔術(shù)師,那是武士的臉,他睜大雙眼,死不瞑目。 電光火石之間,文森特把種種線索串聯(lián)。 原來救走武士的人是魔術(shù)師,但是那樣的傷勢,怎樣才能活下來?他又為什么會戴上小丑面具,替魔術(shù)師死在這里?連武士都能成為他的替死鬼,那人還不知道有多少替身。 更多疑慮從文森特心里冒出,他必須找到魔術(shù)師,那個人是始作俑者,每一個逃脫者都跟他有所聯(lián)系,不出意外,如今也只剩下他一個逃脫者還沒有死去。 背后有種被注視的感覺,文森特站起身,看向樓道口,奧蘭多不知什么時候下來了,那個少年站在船檐,黑色的雨衣不斷往下滴著水。 “那是誰?” 文森特往旁邊走了幾步,露出尸體的樣貌,奧蘭多走上前,看見武士的臉,他挑了挑眉。 “不是魔術(shù)師,可惜,我有了紅線,還以為成功了呢?!?/br> “你看上去并不可惜?!蔽纳卣驹谒磉?,他們是對手,但不是敵人,倒不如說他們是同類,在如今的境況下,他們反倒是對方唯一能稍微輕松面對的人。 “不過,魔術(shù)師為什么要在這個時間讓我殺死武士?”奧蘭多沒有遮擋手腕,文森特看見那里的三圈血線,面色更深。 “大概是想讓我們平局?!?/br> 這句話奧蘭多聽懂了,那雙紅瞳望向文森特:“你打的賭不算數(shù)了?” “總是有意外發(fā)生?!蔽纳卣f,奧蘭多笑了一聲,他是在諷刺,文森特不為自己辯駁,反而跟他交換起信息來。 “從昨晚開始,我總是看見一些畫面,我經(jīng)歷過的,我沒有經(jīng)歷過的,”文森特拿食指點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不是從眼睛看,而是在大腦,斷斷續(xù)續(xù),好像沒什么邏輯,其中一些,我知道那不是我的記憶,但它們卻真實得不可思議,不知道你有沒有類似的感受?” 沒有得到奧蘭多的回應(yīng),文森特并不意外,他朝奧蘭多走近幾步,將聲音壓到最低,在大雨的掩護下,就連死神也無法知曉他說了什么,等他說完,奧蘭多有一瞬間露出驚訝的神色,直到文森特離開,他還站在雨里,良久,拿出懷表,又合上,面對腳下的尸體,一動不動。 拍賣會在傍晚七點鐘開始,還有幾個小時的時間,文森特沒有去找魔術(shù)師,如果那個人有心躲藏,一時半會兒想揪出他大概不可能,局勢被逼到這一步他們兩個契約者并不冤,他是沒預(yù)料到還會有個敢拿死神做棋子的瘋子存在,至于奧蘭多,那人比自己更隨心所欲。 但不管怎樣,魔術(shù)師一定會在拍賣會出現(xiàn),他算計了這么多人,做了十足的準(zhǔn)備,如今正是摘取果實的時候,這也是他們最后的機會。 時針一圈圈轉(zhuǎn)動,文森特做好準(zhǔn)備,來到負一層的拍會賣現(xiàn)場。 歐洲號內(nèi)剩下的幾乎所有旅客幾乎全都抵達了這里,他們中的很多都做足了偽裝,帶著面具,或者寬大的帽子,低頭坐在角落里,往中央坐的大都是留下來看熱鬧的局外人,現(xiàn)在全都滿臉驚恐,文森特戴上黑色面具——這還是之前舞會那天杜洛華送給自己的。 他坐在左側(cè)盡頭的座位,低調(diào),可以觀察每一扇門,而且本身離左側(cè)門也很近。 就是附近的人有點多。 不只有他一個人找到這個好地方,文森特低下頭,他沒有看見奧蘭多,不知道那人會不會埋伏在二層,拍賣會內(nèi)部太過昏暗,即使是他,想要看清二樓的人臉也需要一點時間。 咔噠—— 從前方高臺上拉下來一束白光,光芒點亮拍賣官的綠色長裙,那是個盤著頭發(fā)的女人,不算頂尖漂亮,卻能讓人舒適,她的臉上帶著親切的微笑。 “尊敬的各位女士、先生們——” 聲音是溫柔的,帶著讓人舒心的語調(diào),這種舒適感在異空間太過難得,沁人心脾,瞬間吸引所有人的視線,文森特也不由得多注意起她來。 會不會是魔法師的人? “歡迎來到歐洲號拍賣會現(xiàn)場!” 話音未落,臺下就有人大聲喊:“這里是什么地方!為什么沒有信號?我們是不是與外界失聯(lián)了!” 面對突如其來的拆臺,拍賣師笑容不變:“各位稍安勿躁,既然來到拍賣會,或許我們應(yīng)該專注于拍賣本身……” “還拍個屁!”男人打斷她,暴跳如雷,“船上出了這么幾條命案,船長也失蹤了,不要當(dāng)我們所有人都是傻子!” 他身邊幾個兄弟附和他,臺上的女人看著坐在中央這幾個男人,有那么一會兒,眼里流露出嘲弄,但很快被專業(yè)的微笑所取代。 “那么,按各位客人現(xiàn)在的意思,是想怎么樣呢?” 她是個看上去十分柔和的女人,柔和同時也意味著好欺負,欺負這樣一個女人對那些男人來說沒有任何壓力。 “我們要下船!讓我們離開!” “對對,下船!” 臺下響起幾聲稀稀拉拉的應(yīng)和,拍賣官笑容更深,她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 “只是要下船,是嗎?”她打了個響指,隨后,從背后走出幾個黑衣壯漢,他們一言不發(fā),徑直走到中央挑事的幾人面前,看樣子是打算直接把他們?nèi)酉麓?/br> 這下一個個全都慫了,聲音有多大,膽就有多小,為首的那個色厲內(nèi)荏,還在嘴硬,卻已經(jīng)改了口—— “我們下船是要上岸,要去……意大利!對,去意大利……” “原來是要去終點站啊。”拍賣官故意露出了然的樣子,還是那副溫柔的模樣,卻沒有人敢再輕視她。 “那既然錯過了在巴塞羅那轉(zhuǎn)航的機會,就只能跟歐洲號共存亡了?!?/br> 女人的目光看向臺下,接下來的話,她是在對現(xiàn)場的每一位客人說: “俗話說好奇害死貓,要知道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都沒有回頭路可走,既然各位已經(jīng)做出選擇,那么就算是走向地獄,也請繼續(xù)愉快地走下去吧!” 隨著溫柔的嗓音降落,女人身后漸漸升起一座高臺,高臺之上,黑色尼龍布遮擋了視線,即便如此,在它出現(xiàn)在拍賣會場的瞬間,空間立刻被扭曲了,受盡折磨的惡鬼放肆哀鳴,這一刻,所有人都深陷地獄,好像被漆黑的深海淹沒,好像有陣陣閃電貼著頭皮降落。 濃黑的業(yè)火灼燒生魂,轉(zhuǎn)瞬間又如墜冰窟,疼痛在全身流竄,每一張臉上都布滿驚恐,因靈魂撕裂的痛苦,不斷戰(zhàn)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