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他是誰
沒有什么比死神之鐮更能加速靈魂的腐朽。 手與刀柄觸碰之時,魔術(shù)師的身軀rou眼可見地灰敗下去,從手部的皮膚開始發(fā)皺,不一會兒半條手臂都沒了血rou,如枯枝般嶙峋枯瘦。 他在加速老去,不可逆轉(zhuǎn),這次不是魔術(shù),短短幾分鐘,便走完常人一輩子的時間,連思想都失去青春,他像個真正的老人,回憶起過去的時光。 他曾是男孩的父親,男孩被海盜殘忍殺害,他也曾是女人的丈夫,女人暴尸街頭,他們是幸福平凡的一家三口,可惜這個世界沒有公平可言,投胎沒投好,尋常人連死都死得不明不白。 死神,是個好東西,他露出些許笑意,他臉上的傷太過猙獰,即使是笑,也扭曲可怕。 靈魂點點潰散,極致痛苦與極致幸福,給人的感受是那樣相像,為了追求更加公平的死,他拋棄自己的姓名,與魔鬼進行交易,他雙手沾滿鮮血,將身上所剩無幾的生命力源源不斷注入到鐮刀之中。 他在用自己祭刀! 鐮刀貪婪地吞食靈魂,男人曾用半邊魂魄祭過一次神,熟悉的被撕碎的痛苦在全身蔓延,男人臉上的笑容卻那樣滿足。 他相信自己正向的目標前進,所以一往無前。 曾經(jīng)與死神做過交易的靈魂此時再次彰顯死神的印記,看清這印記的奧蘭多面色森冷,他不會認錯,那是梵塔西的力量。 旁邊,作為鐮刀曾經(jīng)的主人,文森特最先反應(yīng)過來男人的行為意味著什么,他沒有絲毫猶豫便沖上前,男人已經(jīng)爬上欄桿,站在扶手上,背后是無盡的風(fēng)雨。 “我將回到真實的世界!”男人用他潰爛的臉仰望上蒼,呢喃:“成為新的死神,讓那個世界變成公平的地獄?!?/br> 魔術(shù)師的身體后靠,倒向大海的懷抱,文森特只來得及撲上圍欄,沒有抓住魔術(shù)師的衣角,他低頭望向漆黑的海水,眼睜睜看見男人與鐮刀一同墜入浪潮,消失不見。 風(fēng)與浪翻涌。 “原來他是想成為新的死神,”奧蘭多姍姍來遲,淋濕的銀發(fā)耷拉在眼前,他輕笑一聲,“很有想法。” “他剛才獻祭的時候,你可以狙死他,”文森特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看向少年的側(cè)臉,“你在想什么?你忘了我跟你說的……” “讓他試試又如何?他的確很努力了,說不定能心想事成,”奧蘭多勾唇,笑容比雨更冷,“他有興趣,就讓他去做,我沒有興趣,難道你有興趣?” 文森特摘了表,將右手手腕擺到二人面前,原本三圈血線之后,逐漸浮現(xiàn)出新鮮的三道紅,見奧蘭多眼里閃過驚訝,文森特垂下睫羽,雨水順著留下,像是滿臉的淚水。 “我剛才送了他一槍?!?/br> “哈,”奧蘭多冷不丁笑了一聲,他的笑散在雨里,沒有回響,“原來你真的有興趣?!?/br> 文森特無法否認,因為來自鐮刀的吸引力是實實在在的,他受它的影響很大,除此以外,如果真有他們兩人以外的普通人得到鐮刀,他總有種十分不妙的感覺。 莫爾斯和梵塔西不會想看見這種事發(fā)生。 但文森特沒有辯解,他用沉默承認,他對死神鐮刀有覬覦之心。 天空打過一道閃電,文森特放松身體,完全靠在欄桿上,他低喃著:“快點回到現(xiàn)世就好了……” 白光之后,天空徹底變得漆黑,海底卷起漩渦,越旋越大,巨大的渦輪攪動輪船,歐洲號在漩渦面前就是不堪一擊的小舟。 這簡直像是世界末日。 人們尖叫著,哭喊著,他們難以保持平衡,在地上滾來滾去,面對自然之威,個體只能隨波逐流,集中起來也不過是慌亂的魚群,作為大魚的餌食倒是正好。 半空中,無人注意到梵塔西和莫爾斯一左一右,站立于船桿之上,極端的天氣對他們沒有影響,連異世界的雨水都無法打濕他們的衣角。 但兩人的臉色并不像平常那樣輕松,尤其是梵塔西,他看上去十分陰郁。 “哥哥,這次又是你贏了,那個人類……”梵塔西咬牙切齒,盯著文森特的背影,絲毫沒有給自己的契約者一絲注意。 “我親愛的弟弟,”莫爾斯也看著文森特,目光冷峻,“鐮刀不是那么好拿的,如果你連你自己都無法認識,還只想做跟在哥哥背后跑的小鬼,那么你永遠都不會贏過我?!?/br> 從海底傳來沉悶的聲響—— 咚、咚…… 如同敲響遠古的喪鐘。 隨著喪鐘低鳴,海水表面掀起接天的水墻,海水將世界一分為二,甲板上的二人仰起頭,看向那可怕的水幕,水流宛如通天瀑布墜落,海水窮盡,終于露出其中的巨大鐮刀。 它如高山聳立,如深海漆黑,它本身便是半個死神。 面對它,活人會失去呼吸,心跳也會立刻停止跳動。 世間的生命會將極致的死,獻給偉大的神。 祭祀已經(jīng)開始,必須繼續(xù)下去,文森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握住長長的刀柄,不是軀殼,而是靈魂相通,從那之后,他不再是他自己,無窮的力量伴隨無盡的記憶,直接灌入他的本質(zhì)。 空中的惡魔緩緩抬眼,這一次,他的雙瞳變成純粹的燦金色,隨后,身軀化作黑霧消散。 漆黑的海水忽然變得平靜無波,整個世界都安靜了,沒有一絲聲響,無論在做什么,人們的聲音全都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喉嚨。 這樣的安靜不知道持續(xù)了多久,對經(jīng)歷其中的眾人來說,瞬間即永恒,當海浪再次翻涌,死去活來的人群發(fā)瘋似的尖叫,海水沸騰,煮著其中的郵輪。 ——讓我回家!回家…… ——這里是地獄! ——救命、誰救救我們。 低沉的鳴叫從海洋深處升起,帶來一圈圈聲浪,海面像是山丘升起來,巨大的陰影鋪滿整片海域,它貼近海平面,讓整片海域再無一絲光亮。 那是一個怎樣的怪物!它帶來的恐怖壓迫感,讓人連尖叫的勇氣都沒有,只剩下恐懼,對死亡的畏懼,把人逼得發(fā)瘋。 在文森特逐漸與鐮刀合二為一之時,天與海再無法分辨,這個時空只剩下絕望的死黑,唯有亮著微光的郵輪周圍還能分辨出隱約的輪廓。 雨敲打船身,潛伏于水底的怪物悄無聲息地冒出頭,旅客們蜷縮著,渾身發(fā)抖,他們在加速蒼老,本能告訴他們,死神正在一步一步,朝他們走近。 但至少在死亡前一刻,還是如此靜謐、安寧…… 文森特也陷入專屬于他的幻境中。 鐮刀拷問它的主人,面對它,文森特無處可逃,鐫刻在靈魂的無數(shù)記憶,前世今生,與鐮刀融合,一股腦全都涌現(xiàn)出來。 他記起輪船上的眾人,記起陪莫爾斯在地獄的瘋狂,還有作為人類時,他的親人…… 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想起過這些往事,仿佛再次經(jīng)歷了飛機墜海,眼前無數(shù)器官肢體漂浮在海面,他自己也滿身重傷,命不久矣。 他已經(jīng)不剩多少求生欲,但是,他的余光瞥見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偏偏在這個時候,讓他看見這些畫面,也偏偏在這時候,他聽見莫爾斯引誘他的聲音—— “與我簽訂契約,我可以滿足你的一個愿望?!?/br> 莫爾斯的臉在他眼前放大,巨大的壓力令他的靈魂戰(zhàn)栗,更多不屬于這一世的回憶讓他痛苦無比。 他做過太多的人了,有時站在講臺,有時坐在公司,甚至還曾征戰(zhàn)沙場……他輾轉(zhuǎn)于不同的人生,一輩子,又一輩子,記憶不斷回溯。 回溯…… 直到根源。 他是誰? 他用力睜大眼,想要看清,于是,他看見了…… 一只巨大的章魚怪物。 怪物緊閉著雙眼,它與世界共存,世事的變遷,海底的塵土一層層掩蓋它龐大的身軀,溫度升高下降,三葉蟲在它的身軀停留,藤壺在它身上繁衍,魚群圍繞它的身軀轉(zhuǎn)圈,還有那些貝殼,那些海藻,它像是沉睡的火山,養(yǎng)育著海底無數(shù)生命,任它們生存,又滅絕,不斷輪回。 生命的輪回讓它逐漸領(lǐng)悟到智慧,它本是世界的一部分,但智慧促使它完成分娩,離開世界,成為獨立的靈魂。 那就是他,過去的無數(shù)人,現(xiàn)在的文森特。 他的存在,他在世間不斷變遷的情感,也刺激了怪物的本體,它不得安寧,終于醒過來,顫抖身軀,震碎巖石,化作惡魔莫爾斯降臨人間,不斷地尋找它的另一半,尋找文森特的靈魂,他要回收那個攪事的靈魂,讓他與自己綁定,獲得內(nèi)心的平靜。 為此,莫爾斯甚至犧牲了半條命,他與懵懂的弟弟共同鑿裂海底,分離兩界,取出死神之鐮,剝離自己的權(quán)柄,借用它們來束縛自己不聽話的靈魂。 歐洲號側(cè)邊,一根可怕的觸手從海水里揚起,如長鞭揮舞,它有八九個歐洲號那樣長,若它卷住船身,只需輕輕用力,整艘船便會粉身碎骨。 不多時,這樣可怖的觸手接連出現(xiàn),它們在空中擺動,拍打水面,整片海域都被攪動,船身瘋狂顛簸起來。 生之神成神之日萬物復(fù)蘇,死之神成神之日眾生將死。 在這片海域名為死亡。 狂風(fēng)撲面,奧蘭多看著握住鐮刀的男人,那不再是文森特,他閉著雙眼,神之力流竄在他的體內(nèi),他整個人都仿佛褪去了色彩,只剩下黑和白。 通天貫地的濃黑色死神圖騰在他背后佇立,俯瞰眾生,沒有生命不臣服于它。 生魂水滴般匯聚,朝著鐮刀,如同朝圣的圣徒,看見那些魂魄,奧蘭多臉色變得很難看,再這樣下去這艘船都會成為死神的祭品,所有人都會死去。 “文森特——” 他大吼,沒有回音,奧蘭多握了握拳,揮舞的觸手愈加暴躁了,卷起的浪花落入船內(nèi),奧蘭多不得不一直抹眼睛。 見鬼,文森特這個老妖怪,一早就預(yù)見了會這樣嗎?奧蘭多想到那人跟自己說的話,他掏出槍對準文森特的心臟,在浪潮降落的間隙開了一次槍。 子彈被無形的力量彈開。 奧蘭多皺緊眉頭,將手槍扔掉一邊,文森特之前說,如果遇到無法挽回的情況,就讓他呼喚梵塔西。 見鬼!呼喚梵塔西,還不如讓他去死。 奧蘭多咬牙,海水又一次降落,他猛地閉上眼,面對越來越強烈的死亡的氣息,他終究做出妥協(xié)。 “梵塔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