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怎么建立起來的呢？

    有人說血緣關(guān)系是這個世上最牢固的關(guān)系。

    當不再牢固，那血緣關(guān)系就和笑話無異。

    我這個人吧，和顧銘不愧是從一個肚子里出來的。

    我也不喜歡輸。

    2

    了解一個人并不代表什么，人是會變的，今天他可以喜歡蘋果，明天也可以是別的。

    很煩。

    沒勁。

    明明酒席散場了，我已經(jīng)離開坐上了車，可最后還是開著我的大牛SVJ折返。

    什么都沒有。失落大過慶幸。腳下的玻璃瓷磚有無數(shù)七彩石頭。控制不住情緒的起伏和呼吸的次數(shù)。

    我深深握著拳頭，指甲都要扎進皮rou里，還像感覺不到疼一樣。

    太難受了。

    纏繞的藤蔓成了孕育怪物的溫床。

    幾年前醫(yī)院的記憶隨著消毒水撲面而來，被醫(yī)生捆在椅子上打針，催眠大腦、麻痹精神、摧毀意志，要我的軀殼里長出重新的一個我，忘記一切記憶，倒掉過去不規(guī)整的我。矯正我。并吞沒我。

    每一次問答，都是海洋吞沒我的開始。

    直到——

    3

    不遠處靠墻屈了一條膝站著的人腳邊一地煙頭，我看到了他，我終于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我，目光相接的瞬間都愣了愣，用一雙漆黑的、沉默的眼睛，一瞬間的錯覺讓我差點以為，如果我一直不出現(xiàn)，他能一直等下去，既不告訴我，也不告訴任何人。在冷冽的空氣里，穿過冷冽去望著我，好看地像是幻覺。是不是又是夢。

    周圍的燈光和他在毫不相干的兩個世界膨脹，冷光與暖光交織，他被光影寄生，卻沒有被映入任何一個世界。瞳孔的漆黑深處覆蓋了一層看不清的霧，令他咬著煙的嘴唇抖了抖。我感到說不清道不明的窒息。

    4

    “把這玩意兒戒了吧你?！蔽易哌^去看著他說

    “戒不了?！?/br>
    明明之間隔著天塹，可還是這么自然地說了。他也自然地回了。

    我哥喜怒不明地垂眼注視我，深沉地我感覺我要被吸進去了。

    我不信教，也算無神論者。

    可你知道的，如果真的有什么絕對得不到的執(zhí)念的話，神佛鬼魂才有意義，而唯物主義、平行宇宙都給不了意義。

    所以不能失去記憶，對于人來說，記憶才是最能體現(xiàn)一個人的存在的方式，人靠記憶的累積慢慢成長成完整的人，但凡你失個憶忘記所有，那都相當于投胎一次從頭再來了。所以不能失去關(guān)于我哥的記憶。

    5

    他一抬手，我條件反射就以為他要揍我，連忙說：“文明社會哈?！蓖ζ婀值?，明明這么久沒見面，一見他，我的習慣還在。

    一個人的本能反應(yīng)是藏不住的，馬斯洛需求理論說過，由低到高人的需求是：生理，安全，社交，尊重和自我實現(xiàn)。我哥的暴力看來在我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影子，我不需要有任何負擔，因為習慣里從來不止這些。

    他挑眉，眉毛很濃，這是他容貌之所以鋒利的其中一個原因，此時挑眉也是侵略性十足。左手取下嘴里的煙，嗤笑我：“沒關(guān)系，你一直挺抗揍的?！?/br>
    我哥盯著我，聲音不大，低沉地縈繞在耳邊，微俯身，他伸手輕易摩挲了我的耳廓，從耳朵那處傳來的不屬于自己的溫度昭示著某人危險的存在，讓我下意識懼怕地后退了一步。

    離我很近，這是一張我下意識的想要回避的臉，連想都不愿意去想。因為喝完酒后，關(guān)于我哥的想法無法停止，所以不想看見他?？晌耶吘箒砹耍f明我還是有病。

    他拿煙的手曾經(jīng)帶著血，在我身下扯破過床單，現(xiàn)在挨他打的倒霉樂子人又被他拿捏在手里了。因為這雙冰涼的手和淡然的心跳此刻就在身邊帶來溫度。無論我如何掙扎于其中，都有一種無法逃離于某種粘稠、沉重，而且潮濕的物質(zhì)中的感覺。

    6

    心頭再現(xiàn)那些溫柔的，不知名的調(diào)子以及音符通通化作清晨陽光的微斜，透過含著露珠的樹葉脈絡(luò)，與腦海里的畫卷重疊。

    “你身邊的狗呢？”我問。

    “不就在嗎?！?/br>
    4

    cao。陰陽我？

    5

    “我讓陶興先走了?！?/br>
    “他喜歡你，你不知道嗎？”這么說著，他的語氣有些古怪。

    ？？？??！

    “臥槽？哥你別嚇我。”

    我倒吸一口涼氣，一臉被惡心到，脫口而出，認真審視他到底是不是騙我，可我一向難以從我哥臉上窺探出幾分情緒。

    也沒說真的假的。他嗯了一聲，因為過于低沉，反而像一聲沉悶的哼，極其輕怠隨意。

    這下沒得聊了，神經(jīng)病就是這種，拜拜了您勒。

    6

    好吧。

    我倆都有點神經(jīng)。

    現(xiàn)在這種模式，跟我倆從沒有做過愛一樣，沒有過擁抱共振融合。

    7

    真她媽有毛病吧？所以現(xiàn)在是個什么情況？

    8

    莫名其妙的，我和他沒說話。跟著他出了大門，耳朵已經(jīng)聽不到迎賓小姐溫柔地問候了。像是那些初中放學后的日子，我換上校服外套離開的時候，晚霞將我們的影子剪裁的冗長。一前一后，固定著固定的距離。直到太陽徹底墜下去，余暉奔來，從他金燦燦的頭發(fā)，到他的發(fā)頂，暈開深橘色的暖光。影子被無限拉長，一直蔓延到我的腳尖。然后我們的影子會相重合。

    那些晚霞像暗紅的巖漿，隨時會從滾滾的黑煙的裹挾里噴涌而出。用火也無法燒盡，用刀也無法剝離，溶于血與骨里，化成塵土也斬不斷的牽絆。因為沒有任何人，只有我和他，哪怕是在那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城市，于我而言也是獨一無二。

    此時此刻沒有晚霞了，只有深夜。

    與他波瀾不驚的眼眸暈染成一種顏色，漆黑深處的影子倒映著時光不能說的秘密。

    我眼中是他拄著手杖的背影，想問他腿怎么了又憋回去了。呼吸間都裹滿了潮濕的冷氣。

    他抽掉領(lǐng)帶隨手拉開車門，坐上了我的大牛SVJ，這輛賽道沒贏過，夜店沒輸過的車曾讓我自豪，現(xiàn)在突然讓我羞恥，因為我哥跟這輛車格格不入，他看到它時瞥了我一眼，我老覺得他又在嘲笑我了。

    他在副駕駛面不改色地解開一顆袖口，目光環(huán)了一圈車內(nèi)。

    “好吧，你要諷刺我就盡快。”我抿唇系安全帶，耳朵燒地慌，“我就喜歡它。”

    “挺適合你的，開車吧?！彼S口說，雙手沉穩(wěn)地搭在手杖頭上，我的副駕駛被他坐成了鐵王座，“你開你的，哪轉(zhuǎn)彎我會提醒你?！?/br>
    9

    行吧，今天的任務(wù)是該死的司機是吧。

    10

    一腳油門上了公路。

    一路上他指哪我開哪，說左往左，說右往右，一個字都不跟我多說，從他唇縫露出來只言片語都是毫無情緒的低沉，直截了當?shù)阶屛也铧c以為他是我的總指揮官。

    我想要是跟他反著來，他是不是得給我吃一顆槍子？

    11

    有一段時間我特別喜歡開車兜風。有一次我喝醉了酒，在酒精的影響下把車開到了高速公路上。反正因為是凌晨，高速公路上連一輛車都沒有。我踩著加速，把車速開到了250碼以上。那時我總是把像首飾一樣貌美如花的家伙們放在我的旁邊。盡管我的舉動就跟自殺沒什么兩樣，但那些不想放棄在我身邊位置的家伙還是想坐在我駕駛的車上，即使被嚇的不停顫抖。我從來不會在乎。

    但是現(xiàn)在我連呼吸都不敢太重，有點擔心會破壞這詭異的和平。

    街景開始后退，路燈像晨昏線上的日落，神馳目眩。車窗上斑駁的燈光打在他臉上。

    在這城市的冷藍光里融化，蒸騰，然后氤氳的幻滅。

    12

    這家酒吧像極了我前世經(jīng)常和顧銘去的那一家，手工雕刻的木質(zhì)墻面、原木高腳椅，奢華的暗綠色真皮沙發(fā)，電烤壁爐模擬著火花爆裂聲，從包廂可以看到樓下樂隊吹奏著薩克斯。

    層層疊疊的樹葉過濾了玻璃罩燈暗黃的燈光，飄浮的灰塵，光漏到他身上變成了輕輕搖曳的絢麗光暈。

    他領(lǐng)口微微敞開，襯衫袖口卷到手臂中間，蟄伏著肌rou。橫沖直撞的命運感。

    我喝了一口他給我點的尼格羅尼，入口是常見的苦味，從赤紅的酒體中，尋覓縈繞交織的臉孔。

    我笑了笑，他低眸抽煙的時候看了我一眼。

    煙霧從眼前升起纏繞成花瓣逐漸盛放，在空中綻放了一簇一簇的玫瑰。而無法言說的氛圍在昏暗的燈光中緩慢氤氳，投影著層層疊疊的影子在手工雕刻的木制墻面。一圈圈的煙霧在空中沸騰。我的目光也時常跟著他吐出的煙霧而動。我一直看著他，看著他的臉孔被煙霧切割開。

    我給了他貧窮的時光、絕望的性愛、無法兌現(xiàn)的承諾。我給了他一個日落的悲哀。我的嫉妒、我的空虛，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我卻還試圖用懦弱、逃避、失敗來對待他。我甚至說不出那個字。

    他察覺到我的目光。

    “公司怎么樣?！?/br>
    我回過神，緩了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就那樣吧?！闭f完又覺得過于草率，于是接著說，“前段時間進口外匯賺了些錢?！?/br>
    “嗯。想過拓展業(yè)務(wù)嗎？”他又問我。

    “沒有?！?/br>
    于是他沒有再問我?？赡芪夷苜嶅X這件事在他那已經(jīng)算超出預期了。

    13

    他把他嘴里的煙拿下來抵到我嘴上，我張嘴含住了那潮濕的煙濾嘴。

    在我把煙熏到肺深處的過程中，他低聲笑著把我嘴里的煙扯下來掐滅。

    “有五年了?！?/br>
    我眨了眨眼，“好像是?！?/br>
    幽深的眼睛空落落地凝視被掐滅后依然逐漸往上繾綣呈現(xiàn)出暖色的裊裊煙霧。我哥的目光刻在了我的腦海里。到了后悔不該看到的地步。

    時間像倒轉(zhuǎn)的鐘，指針被強行撥動到某個時間節(jié)點。是那個時候。撥開迷霧是他銀灰色的袖口的黑白扣子，繁華中，他仍然像一個安靜的神只。以沉默，以凝視。

    “哪天陪你環(huán)游世界，忘掉一場接一場的會議和觥籌交錯的酒宴，兩個人，一張摩托，在荒野上不要命地狂奔?！?/br>
    某一天，終有一天，在某個世界，或許就是現(xiàn)在這個世界，生人最終和死去的人相遇，不管是愛是恨，什么都不重要了。

    窒息中，我聽到從現(xiàn)實里傳來的聲音。

    他說：“小呈，只要你乖，我就像以前一樣對你?！?/br>
    他讓光驚動，敲在桌面的手指照著一束光，像從指尖溜走悄悄擦過我的頭發(fā)，流向窗外的燈紅酒綠。長夏沒有凋落。

    金橘色的夕陽終究會隨著隱沒于遠方屋脊。云朵在輝映下最終會呈現(xiàn)出火焰一般的暖色。

    我看到他整個人都溺在朦朧的光里。

    14

    他像在把我當狗。扔給我一根骨頭。

    又或者是在溫柔地殺死我。

    15

    可是我們之間現(xiàn)在是寂靜的。

    是永恒的。

    像沒有過分裂。

    是喧鬧中不會被淹沒的綠洲。

    是宇宙的真空。

    月亮和太陽只能在真空存活。

    四肢百骸都否定了的，如果不看不聽，就唯有在心房里的跳動了。

    心臟深處整條間奏在四個八度間來回游走，輕狂又囂張地刺激我的耳膜，不規(guī)矩的換拍成片地纏繞在海嘯般的音浪中，是連大腦都無法跟上的節(jié)奏。

    開始讀秒數(shù)著劇烈的心跳。第一次計算的結(jié)果是5秒8次，第二次的結(jié)果是5秒9次，遠遠高于平均的心跳數(shù)。

    索性，任由心里這雜草與心跳野蠻生長，纏成一堵密不透風的墻。

    所以我老是輸。

    15

    如果我很好，就可以送他回家，可我沒有很好。即使叫來顧雪晴讓他來，但顧雪晴一直在努力從我眼前搶走我哥，所以不能聯(lián)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