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小的山洞里，劍客梳理自己紛飛的思緒，努力組織語言。

    “也許不僅僅是那兩個理由。信然，我知道你心疼我才會那么生氣。我那時中了無可解的毒，午夜夢回，總要夢見軒與給我下毒的場景。我不理解他為何如此憎恨我，明明我沒有苛待他，他卻恨不得讓我死?！?/br>
    “我也很害怕，我也很憎恨，信然，可是……”

    蕭信然看著巖壁上火光照耀下跳躍的影子?！拔抑?，凝之，在周家的時候我就說過，我心硬，你心軟?！?/br>
    封止搖了搖頭，隨即發(fā)覺蕭信然看不見，連忙道:“不，信然，不是的?！?/br>
    “剛剛軒與說了很多不好聽的話，我聽得恨不能一拳打死他?？伤幸痪湔f對了，他說我該謝謝他，如果不是無可解，我是遇不到你……和那個人的?！?/br>
    “我……”封止不知道該不該拆穿，斟酌再三，還是說:“信然，你說，人生在世會遇到多少人呢？那些人中又有多少是你真心喜歡的？我活了二十二年，一直以為喜歡就是我對小師妹那樣，是我保護她，包容她，照顧她，下了山看見一些小玩意兒，記得給她也帶一個?！?/br>
    “我以為我是大俠，就該保護別人，犧牲自己。我有氣節(jié)，就該不受折辱，中了yin毒之后立時去死。”

    “可是有人告訴了我，即便我強大，也不用非要保護弱者。我也可以依靠一個人，依附一個人。中了毒不是我的錯，我自不必惶恐不安?！?/br>
    “我覺得真好，遇見了你真好，遇見了他也好。一想到那些舒適親密的日子，毒發(fā)時的疼痛都不算什么了。”

    蕭信然閉了閉眼睛，心里溫暖又酸澀，依然糾正道:“凝之，哪管你后面遇見了誰，是因禍得福還是深陷泥沼，那些都是你自己的造化。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當初沒有人來救你，亦或者，救下你的是個宵小之輩呢？”

    “……”

    封止沉默半晌，繼續(xù)說:“還有……我之前就和宣晴說過，我有了愛慕的人，我不打算回云起山了。師父只有三個徒弟，小師妹只有兩個師兄。如果我走了，軒與也不在，小師妹總要出嫁，師父膝下無子，老了誰來給他盡孝？小師妹沒有兄弟，如果以后婆家對她不好，誰去替她出頭？我……我不想他們一下子失去兩個重要的人。”

    蕭信然聞言嘆了口氣?！澳憧紤]得倒是長遠，要不怎么說你心善呢？你瞧，凝之，我們終歸是不一樣的?！?/br>
    封止怕極了他這種劃清界限的話，連忙用吻封住他的嘴巴。

    蕭信然感覺有滑膩的舌頭探進來，帶著虔誠的熱度。他倒不討厭，甚至頗為嫻熟地回應了。

    封止自覺嘴笨，吻到想清楚后面該說什么才離開。

    “不對，不是我心善！我之所以愿意原諒他，不是因為我心善！他那樣對我，我又不是活菩薩。倘若我真的變成了人盡可夫的凄慘樣子，我也會怨恨會憤怒，會恨不得將他大卸八塊，生食其骨。可是我沒有，信然，雖然你說那是我的造化，和軒與害我這件事無關，但我確確實實沒有因此受到什么傷害。”

    “而且……”

    封止覺得自己的思維非常散亂。他擔心自己無法表述清楚，斟酌著詞句道：“信然，自從我刺傷那個人，自從你問我，如果沒有那樁事，我還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我就一直在想這些事?！?/br>
    “人人都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是天經(jīng)地義，師父也教我，濫殺無辜不是君子所為?？扇粲幸蝗藧贺灊M盈，殺了一百個人。那一百人的親屬是不是只能懷著悲憤的情緒向一人復仇？一個人的命是否能償還一百人的命？倘若惡人在被報復之前壽終正寢了又該怎么辦？那些人以前受過的折磨，心里承受的痛苦怎么辦，就這樣連一個宣泄的點都沒有了嗎？！”

    蕭信然睜大了眼睛。

    原本涼掉的心復又被溫暖起來，他看著火光下努力陳詞的心上人，只覺得從封止口中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在自己心上敲過。

    他的阿止……

    他的阿止為何會無端去想這些事？

    封止盯著蕭信然心上三寸的地方，他唯恐自己被打斷，非常努力地思考措辭，沒有發(fā)覺魔教教主已經(jīng)沖開了xue道。

    “我在想，倘若我懷揣著滔天的恨意，卻發(fā)現(xiàn)那仇恨只能施加在一個人身上。倘若我的師父被殺，小師妹被擄，那些外門弟子一個個葬身火海丟了命。如果始作俑者只有一個人，他的妻兒老小具在，個個活得快樂富足，我的親人卻死無全尸，不得安眠，我會不會接受不了？會不會覺得命運不公？”

    “殺人償命里償?shù)木烤故鞘裁疵?？是作惡者的命，還是一命換一命？”

    “倘若足夠公平，那一百人的親屬是否也該殺掉那人的至親至愛，讓他也嘗嘗痛不欲生的滋味？倘若這個思路是對的，如果允許遷怒，可以屠戮無辜，那按照軒與所說，我的娘害了他的娘，他滿腔怒火無處宣泄，是否可以施加在我身上?！?/br>
    “凝之……”蕭信然眉頭緊鎖，聲音低沉又嘶啞。

    “凝之，你……你怎會這樣想？！”

    封止說著說著忽然被愛人抱住了。一時之間腦子有些懵，他想蕭信然怎么能動了？蕭信然要是跑了怎么辦？天大地大，蕭信然會易容會口技，之前相處那么久他都沒認出蕭信然就是莫真，如果他跑了，他該去哪里尋找他？

    他再也不想錯過了。

    封止緊緊回抱蕭信然，就聽魔教教主啞著嗓子又是問了句:“凝之，你怎會這樣想？！”

    怎會這樣想？

    只是想起蕭信然可能受過的傷就心疼，想去理解他，不由得要站在他的角度思考，他為何這樣做，為何這樣選擇？

    他是個那樣溫柔妥善的人啊，怎會喜歡雙手沾血呢？

    “凝之……凝之……”蕭信然緊緊抱著封止，抱著他不知所措的，異常真誠的愛人。

    他想，錯了，錯了，都錯了。

    誰說方清云的徒弟就要正義凜然，誰說他的愛人心善，就不能接受他作惡，不能接受他的復仇觀。

    “凝之啊我的傻凝之……你怎么……你在說些什么傻話，那些是錯的??！那個人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做的是錯的，濫殺無辜是錯，遷怒旁人也是錯，你不該被那崽子下毒，那個人，他也不該……”

    “他有什么好！？讓你這樣傻傻的揉碎了自己的原則，去接受他扭曲到不堪的世界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