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他們必須逃。

    阿勒葉想不到他們也有逃離水城的一天。就發(fā)生在他殺死阿迦什后的短短一天之內(nèi)。現(xiàn)在，恐怕大祭司背叛了水城，親手殺掉國王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整個水城領(lǐng)地。人們暫時沒想到，同一天死去的怪物和國王的關(guān)系。

    撞見阿迦什死亡的場景似乎又對祈羽造成一些刺激，他變得沉默寡言，有點(diǎn)心不在焉。但逃生的本能在，他和阿勒葉一起逃竄。

    阿吉詆非常心狠手辣，不僅派了大量的士兵來追殺他們，也不遺余力，大量的閃電在雨林上空炸開，風(fēng)暴在空中追逐著。憑借同族之間的感應(yīng)力，他緊緊尾隨著阿勒葉，誓要為自己的父親報(bào)仇。

    阿吉詆這個小孩有點(diǎn)病態(tài)地依戀他的父親，可能是從沒有母親的角色出現(xiàn)的緣故。阿迦什又是比較溫柔的性子，對阿吉詆的刁鉆古怪比較包容。阿迦什忘了，阿吉詆其實(shí)骨子里是和阿勒葉一樣的壞種。外形越是艷麗的毒蛇，毒性越是猛烈。

    說什么也晚了。阿迦什說把水城交給了阿勒葉，這爛攤子也一并交給了他。

    阿迦什可能沒想到。他托付遺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阿勒葉要處理侄子對自己的追殺。

    追逐持續(xù)了很久……從荊棘密布的叢林，到水網(wǎng)交錯的沼澤。祈羽敢拿自己的姓氏起誓，阿勒葉自出生以來恐怕就沒遭過這么多罪。阿吉詆決心不留給他們一點(diǎn)兒喘息的時間，已經(jīng)將失去父親的痛苦發(fā)泄在了逃走的兩人身上。

    水城里，代表大祭司的雕像被推倒，壁畫被涂抹，寫著阿勒葉的名字被劃掉。信徒們驚惶度日，暫時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阿勒葉卻慢慢感覺到了阿迦什離開的痛楚。阿迦什在他們生命中的重要性，在離去之后才一一凸顯。如天空缺失了一角。生與死對于祭司來說本無界限，現(xiàn)在阿勒葉卻感覺到了這層隔閡的冰冷。他再也無法同阿迦什一同站在月光下，也無法感受到他鮮活的氣息。

    阿勒葉冰冷的心逐漸感覺到了傷痛。如果阿迦什還在……這個世界就是平衡的；失去阿迦什后，世界都開始傾斜起來。阿勒葉緩慢地回憶起關(guān)于阿迦什的一些記憶。他幼年時，阿迦什曾無微不至地照顧他。阿迦什用大葉子盛水幫他洗澡，給他喂食，像人類的父母一樣。現(xiàn)在這些記憶都很模糊，阿勒葉體會不到其中的情感。

    失落這種情緒，對阿勒葉很陌生。

    他可以選擇冷漠、狂躁、興奮或者殘酷，但沒有這種明明抓不住，又想抓住的感覺。的確有一些事情是無能為力的。信徒向祭司咨詢自己的命運(yùn)，祭司現(xiàn)在也感覺到了命運(yùn)的審視。

    追殺暫停了一段時間，因?yàn)橛晁?，也因?yàn)槟酀簦谝沟絹砹?。孤寂的蟲鳴和獸吼出現(xiàn)在叢林里。士兵們不敢追了，他們也害怕夜晚。祈羽和阿勒葉得以暫歇一段時間。

    祈羽來到阿勒葉身邊，說：“別抓了，樹也會疼的。”

    阿迦什站在一棵樹旁，不知什么時候，樹干都給他抓出了掌印。

    離開水城之后，祈羽像恢復(fù)了正常的樣子。也許這才是他習(xí)慣的生活。白天的時候，祈羽還在河里抓了好幾條魚，用綠葉子包著帶了回來。他做這些事情很熟悉。阿勒葉抓著樹干想心事時，祈羽把火都生好了。

    淪落為孤兒的阿勒葉感覺到一切很陌生，情緒是這樣，生活也是這樣。

    祈羽坐在了一塊大石頭上，他的面前生著一堆火。祈羽把折斷了的干樹枝扔進(jìn)火里，濺起一堆火星。火光照著祈羽的表情很平靜，專注，阿勒葉不知道他現(xiàn)在的心情。

    祈羽把烤好的魚從火上取下來，遞給阿勒葉，阿勒葉看見綠葉包著的一塊焦炭：“……”

    祈羽臉上表情寫著一句話：“吃不吃？不吃我吃?！?/br>
    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祭司阿勒葉婉拒了祈羽的好意。

    葉子烤魚外表有點(diǎn)焦，但里面魚rou很嫩，祈羽吃得挺香，也沒有再招呼阿勒葉的意思。阿勒葉：“……”

    阿勒葉站了起來，他想去周圍再看看。他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音，他覺得可能是阿吉詆跟了過來。祈羽卻把食物一丟，急急地跟上幾步，“阿迦什！你去哪里？”

    聽到這個名字，阿勒葉身體一頓，卻不再感到狂躁。逝者已矣?，F(xiàn)在提起阿迦什，他首先感到失落。他也不再想去糾正祈羽。祈羽的呼喚，給他一種阿迦什仍然活著的感覺。就讓祈羽繼續(xù)錯誤下去吧……畢竟阿迦什的生命，在他手上流逝。

    “我在這里?！卑⒗杖~說。末了，補(bǔ)充道：“不遠(yuǎn)。”

    祈羽平靜而帶著一點(diǎn)慌張的眼神讓阿勒葉感覺到被需要。阿勒葉也不知道祈羽是不是已經(jīng)清醒了。他可能已經(jīng)清醒了一點(diǎn)。但阿勒葉已經(jīng)不在乎了。阿迦什也好阿勒葉也好，現(xiàn)在只有他了。

    “阿迦什……”

    看到眼前的“阿迦什”，祈羽覺得渾身發(fā)冷。他的手躲在背后發(fā)抖。熟悉的，太熟悉了，但是祈羽又覺得“他”陌生得可怕。這個“阿迦什”的樣貌身材仿佛是照著他最喜歡的樣子長出來的，是比他睡夢中想象的更完美。但表情和語氣都呈現(xiàn)出一種怪異感。

    祈羽很想問問，他們在廣場上打死的那條怪蛇是誰，他見到的那個來向他道別的人是誰。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祈羽說。

    阿勒葉：“你想……問什么？”阿勒葉也累了，他連暴躁的心思也沒有了。

    “我們……”祈羽最終還是換了個話題，換一個更無害的問題?！懊魈焱膫€方向走？”

    阿勒葉也沒想過這個問題。他思索了一會兒，從樹上折下來一長一短兩根樹枝，扔在地上占卜。他一共扔了六次，樹枝不同的組合方式呈現(xiàn)吉兇之兆。

    結(jié)果很不好。

    這個結(jié)果不宜告訴祈羽，他可能會慌亂。阿勒葉開始觀察水星。代表阿迦什的星體已經(jīng)隕落，阿勒葉怔愣許久，才將注意力集中到水星上。水星停留在東邊夜空第三段樹枝上。水星呈現(xiàn)淡淡藍(lán)色，現(xiàn)在像長了一層毛邊，穿上一件淡粉色的外衣。在云遮霧繞之中，水星宛如遮住面孔的神女。

    祈羽問：“你在……做什么？”

    阿勒葉說：“向水星卜問?！?/br>
    “水星……”順著阿勒葉的視線看過去，祈羽看見了一顆淡藍(lán)色的星星。星辰運(yùn)轉(zhuǎn)猶如有精密計(jì)算的軌跡。他覺得這一切很熟悉，好像有段記憶涌進(jìn)了他的腦海里。這種觀星的方式，他見別人用過。

    在野外觀測的精度自然不能和神廟中相比。高度、參照物都發(fā)生了變化。阿勒葉感覺到有一些事情是既定發(fā)生的，即使他能預(yù)測到，也不能變化。

    即便他今天避開了這條路，暫時躲避了負(fù)面的外應(yīng)。后面終有一天這種變化會落到他身上。因此選擇不那么重要了。都是危險重重。

    天地運(yùn)行的“規(guī)則”，促使他和祈羽離開了水城，之后，也促使他們走向既定的方向。

    祈羽忽然問：

    “他是誰？”祈羽說，“就是他……在你懷里死去的。人們?yōu)槭裁礆⑺?？為什么要追殺你？?/br>
    祈羽的問題，阿勒葉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如果是阿迦什，會比他耐心得多吧。阿勒葉說：“你覺得我是誰？”

    祈羽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印象深刻的只有一個名字，和眼前這個人。

    阿勒葉的身上披上一層淡淡的月光的薄紗，他看上去很神秘。阿勒葉的長發(fā)垂在胸前，眼眸如同垂下的水滴。他靜靜看著祈羽，脖子上的傷疤依然鮮明。

    終于，阿勒葉嘆了口氣，淡淡開口：“你還記得，你在地上冥河里見過的那種怪蛇嗎？”

    那種……白色的，仿佛帶有熒光的會飛的怪蛇。

    阿勒葉蹲了下來，從燃燒的火堆中取出一根樹枝。他先在泥地上畫了一個深井，井中飛出一條長翅膀的有角的蛇。他見祈羽看得專注，握著祈羽的手引導(dǎo)他一起畫。

    從深井延伸出來是一條大道，大道的兩側(cè)逐次出現(xiàn)了各種金字塔和神廟。人群逐漸增多，帶著祭品往深井走去。祈羽看到云層中有怪蛇在飛，所到之處落下來雨水。

    祈羽忽然感到一種喉嚨被扼住的窒息感，因?yàn)樗J(rèn)出來了，阿勒葉畫的是水城。祈羽跪在地上，手上沾著泥濘和灰燼，阿勒葉抱在他身后，身體是微涼的，有水草的氣息。

    “牠/水神降臨，風(fēng)雨同現(xiàn)?！卑⒗杖~說。

    祈羽感到一種驚人的熟悉。因?yàn)樗械膱鼍?，在他落入圣井之時，曾在那些混沌的畫面中見過。這樣……水城的居民打死了水神？

    阿勒葉指指畫面，又指指自己：“我也是一樣的?！?/br>
    “我們來源于那口井。你在冥河中看到的那種蛇，其實(shí)是我們自己?！卑⒗杖~說。

    祈羽覺得脊背發(fā)麻。阿勒葉握著他的手是人類的皮膚，面孔是人類的面孔，祈羽卻誤覺得觸摸到了鱗片一樣。祈羽收獲的那種怪異感找到了來源，因?yàn)樗筒皇恰祟悺９终Q、危險而美麗。阿勒葉開始壓向祈羽，高挺的鼻梁碰著祈羽的鼻子，嘴唇輕觸，舔了一下。“我就是那種蛇?！卑⒗杖~說。

    “你害怕我嗎？”阿勒葉說。祈羽被放到了地上，皮膚一陣陣地起雞皮疙瘩，他抓著地上的雜草?！叭绻爷偭说脑?，他們一樣會打死我。”阿勒葉說。

    “死去的那個，他其實(shí)是……”阿勒葉剛想繼續(xù)說下去，他耳朵卻靈敏地聽到了一些聲音。

    “別動?！卑⒗杖~握著祈羽的手說，“有東西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