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羅埃西亞王室圖書館有著不亞于光明大教堂的彩繪落地窗。

    陽光透過玻璃，落在一排排整齊擺放的書架和光潔地板上，投下斑斕色塊。芙羅拉·格拉夫踏過那些色彩，朝閱覽室深處走去。那里鮮有人至，是一處安靜的好地方。

    然而今天，她最喜歡的位置上卻坐著另一個人。

    對方一襲銀白長袍，鉑金長發(fā)隨意披在肩頭，和騎士長那頭疏于打理而亂蓬蓬的短發(fā)不同，透著緞面般的光澤。

    芙羅拉盯著那個陌生的漂亮女人，和對方紫色眼睛對視。

    “所以，”她開口打招呼，“你就是那個新來的教廷法師？”

    法師合上手中的書，放在一邊，站起身。

    芙羅拉之所以確定對方是施法者，很大程度是由于她只能認出那書封面的兩個單詞：“植物”和“手冊”。只有精通多種古代語言的施法者才會捧著這種艱澀難讀的厚書。

    “伊蓮娜·極光?！睂Ψ阶晕医榻B，朝她行禮。

    “您一定就是玫瑰騎士了。”她微笑著說。

    “嗯?！避搅_拉點點頭，有些捉摸不透對面的女人。對方看起來和自己年齡相仿，舉手投足挑不出一絲錯，但她就是本能地對教廷法師帶有戒心——克羅埃西亞王國和光明教廷的利益不全一致，對于教廷派來名義上輔佐、實則實施“監(jiān)督”王室的法師，還是保持距離為妙。

    “你去見過國王了嗎？”她問法師。

    伊蓮娜臉上笑容更明顯了?！翱磥砟鷽]去昨晚的宴會?！彼壑袔狭艘唤z促狹。

    哦，宴會。芙羅拉心想。

    她答應(yīng)過父親絕對不會再缺席這次宴會。格拉夫公爵總是希望女兒能好好收拾一頓，理順頭發(fā)，把自己塞進漂亮長裙而非臟兮兮的皮革盔甲中，然后在宴會上選個看得上的年輕人跳舞。但很不幸，騎士長今早才趕到首都。

    “昨晚怎么樣？”她一邊思考如何應(yīng)付父親，一邊隨口問道。

    伊蓮娜歪頭，聳聳肩。明明是個不怎么優(yōu)雅的動作，卻讓法師顯得有幾分可愛。

    “大段大段的寒暄、沒營養(yǎng)的談話，以及漫長如酷刑般的跳舞。”她回答，“請放心，您并沒有錯過什么?！?/br>
    芙羅拉臉上總算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看來你也不喜歡宴會。”

    “您不會是‘不小心’忘記了宴會時間吧？”伊蓮娜說。

    芙羅拉搖搖頭?！耙恍┖桶氆F人的小沖突?！彼卮鸬溃囂揭辽從炔粫钊胱穯枴偃缧聛淼姆◣熓莻€愛打聽的人，那她以后就得注意回避對方。

    法師并未多問。

    “半獸人和我們有著不同的信仰和生活觀念，”她說，“鑒于部落歷史，他們內(nèi)部也存在分歧。一部分半獸人信奉自然女神，也有一些追隨月神，還有一些則是深淵的信徒?！?/br>
    “但，認為他們只是一群未開化的野蠻生物是有失偏頗的?！狈◣熣f著，拿起手邊的書本，“他們有著遠超人類的草藥學知識，以及自成體系的魔法——或者用人類的話來說，‘巫術(shù)’?！?/br>
    “在很久之前，半獸人就會利用藥草和血液來加強自身能力，或削弱敵人。”

    “你是說詛咒嗎？”芙羅拉問。

    法師不置可否。

    “。”她晃了晃手中的書，“其中有一章就是描述如何緩解毒血對身體的危害?！?/br>
    芙羅拉挑眉：“這聽起來很有趣?！?/br>
    “你想利用這些知識來解決什么？”她問，心中大概有了猜測，“黑死疫？”

    “這聽起來可比處理和半獸人的沖突難多了，對嗎？”伊蓮娜替她說出了內(nèi)心想法。

    她移開視線?！霸趤淼穆飞?，我遇到了一位懂得些許草藥知識的年輕姑娘?！币辽從日f，“她的家人都死于疫病，幸存者認為是她詛咒了所有人，將她驅(qū)逐出了村莊?！?/br>
    “即便她之前曾經(jīng)救治過這些人?！?/br>
    芙羅拉皺眉?！澳膫€地方？”她問，“我會派人去調(diào)查這件事?！?/br>
    法師搖頭：“令我更擔憂的是這件事背后透露出來的某種觀念?！?/br>
    “假如這種疾病一直無法得到治愈，人們的恐懼會迫使他們做出更可怕的事情?！币辽從葒@氣，“畢竟，解決一個人比解決掉縹緲虛無的死神簡單多了?！?/br>
    “而解決掉一個女人可比解決男人方便得多?！避搅_拉冷笑，“不能讓善意得到的回報是仇恨。我會注意這件事?！?/br>
    她注意到伊蓮娜目光?！霸趺矗俊彬T士長問道。

    “我覺得我會喜歡你的?！狈◣熁卮?。

    她話音剛落，玫瑰騎士就尷尬地咳嗽幾聲，臉頰逐漸泛紅。

    “你會對每個剛遇見的人都這樣說嗎？”芙羅拉問，有些心虛，避開那雙透徹的紫眼睛。

    “只對朋友?！狈◣熜χ卮?，“格拉夫閣下?！?/br>
    騎士張開嘴，欲言又止，最后才憋出一句話：

    “芙羅拉。用敬稱好奇怪?！?/br>
    伊蓮娜笑道：“你的名字真可愛，那我可以叫你‘芙芙’嗎？”

    這就有得寸進尺了。

    “…隨你吧?！避搅_拉回答。

    她在很久之后才明白，自己對伊蓮娜的感情，從見到對方在彩繪玻璃窗下讀書的第一眼就開始了。

    得知芙羅拉將要出發(fā)前往深淵時，梅里斯發(fā)了好大一場火。

    “我不明白！”克羅埃西亞的二王子吼道，“為什么？為什么你偏偏要選在這個時候離開？”

    “你真覺得，在伊蓮娜結(jié)婚后你們還能像曾經(jīng)那樣親密無間嗎？她已經(jīng)有自己的愛人了！”梅里斯將她逼在墻角，“芙羅拉，你就那么想去那個荒蕪的地方，當他們婚禮的第三者，假裝一切都沒有改變嗎？”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梅里斯。”她回答，不得不微微抬頭——梅里斯已經(jīng)不是曾經(jīng)那個瘦弱的小王子了，盡管脾氣還是一樣任性。

    “那我是什么？”對方看上去有些崩潰。

    “芙羅拉，為了這場舞會我等了三年……從十五歲起，我就想和你在所有人面前跳一支舞，只是一支舞！但你總是缺席，我以為你不喜歡人多的地方，現(xiàn)在看來，恐怕你不喜歡的是我，對嗎？”

    她想否認，但發(fā)現(xiàn)無論怎樣說，恐怕都會傷到王子的心。

    芙羅拉不是沒有察覺到對方情感。他們一同長大，老國王甚至將她視作自己女兒。理所當然，在一次又一次的交往中，梅里斯對她產(chǎn)生了超乎“姐弟”的感情。而芙羅拉卻總無法給出一個回答。

    玫瑰騎士夾在兩種愧疚之中，一方面，她不敢對最好的朋友袒露心意，不愿給對方帶來困擾；另一方面，她愛梅里斯，如同長姐對胞弟天生的血親之愛，但她無法回應(yīng)給梅里斯那種情感。

    直到現(xiàn)在，一封封信件中伊蓮娜透露出的、對亞倫的那種情感如此炙熱，以至于燙醒了芙羅拉。她最好的朋友、她所愛慕之人獲得了愛情，也許是時候放下一切，回頭繼續(xù)自己的生活。

    格拉夫公爵早逝的妻子曾留給女兒一句話：“親愛的，這世上真正的愛情太少，而婚姻卻隨處都是?！?/br>
    “我會回來參加你的成人禮，和你跳開場舞?！彼詈笳f。

    “……我等著你。”梅里斯也平靜下來，放緩聲音說道，“你會成為舞會上最驚艷的那朵玫瑰?！?/br>
    她看得出來對方想要親吻自己。在來得及思考之前，芙羅拉便側(cè)開臉。幾乎是瞬間，她在男孩眼中看到一絲失落。

    梅里斯沒再繼續(xù)，退后幾步。“注意安全。”他最后囑咐道。

    芙羅拉沒能趕上婚禮，也沒能趕上舞會。

    等她能夠再次組織想法時，身份上已經(jīng)成為了梅里斯的妻子。

    “你應(yīng)該有更好選擇。”

    這是芙羅拉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她不確定自己昏迷了多久，梅里斯看上去完全是個成年人了，臉上再也看不出當年那副邀請自己跳舞的青澀模樣。

    一想到那個承諾，她又感到愧疚。

    “我和王兄談好了，我們之后會去查希提。”梅里斯像是沒聽到般地說，“那里雖然遠，但很清靜，你會得到最好的治療?！?/br>
    他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芙羅拉從父親口中知曉了梅里斯和國王的談話。小王子自愿放棄繼承權(quán)，而一個殘疾患病的妻子意味著他不可能再有被承認的子嗣。如此一來，國王便將邊境之城交給了失去威脅能力的梅里斯。

    “你不用這樣做。”當梅里斯推著她的輪椅，來到查希提城府門前時，芙羅拉終于忍不住開口，“謝謝你為我做的這一切……但我做不到，梅里斯，我做不到?！?/br>
    事到如今她對對方仍只有感激之情。所有人都以為，在梅里斯付出了如此代價拯救她后，芙羅拉會理解并接受他的愛意。但唯獨她無法欺騙自己，也無法欺騙對方。

    “我知道?！背侵髡f，“沒關(guān)系?！?/br>
    他們從此成為了一對詭異夫妻：一個熱衷于宴會、流連群芳的花花公子，和他鮮少露面的妻子。即便哪天梅里斯帶著他的私生子來到她面前，芙羅拉都不會驚訝，但令人驚訝的是，他從來沒有這樣做。

    “我只想和她跳一支舞?！泵防锼箛@氣，“只是一個那么小的愿望。但十五歲的我絕對想不到…事情會變得那么復雜?！?/br>
    “誰能想到會有人會為了跳舞而給自己舞伴換上血族的心臟呢？”卡厄斯說，“你從來沒把這樣做的風險告訴你的妻子吧？”

    城主苦笑。“那時我別無選擇?！彼f，“那是唯一的辦法?！?/br>
    “現(xiàn)在你可以選擇?！狈◣熣f，“事情還有挽救的余地……只要你告訴我實情?！?/br>
    梅里斯看起來并不情愿。“你不用管查希提的事情，只需要前往深淵……”

    “告訴他?！?/br>
    他們背后的芙羅拉突然出聲。

    “說吧，梅里斯?！彼坪鯊孽r血制成的藥劑副作用中恢復過來，雙目不再渙散，眼神堅定，看著梅里斯，“在一切還來得及之前?！?/br>
    城主看著她，如同看著一朵凋零的玫瑰。

    “納夫塔利。”他最終說，“是主教納夫塔利告訴我這樣做可以救芙羅拉，也是他讓我來查希提，在這里等待去深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