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最盛的仲夏已過，夜里漸有秋意，白日也不再令人溽濕衫背，只午後時分還帶著蒸騰暑氣。蘇云岫坐在溪畔，手執(zhí)做工粗獷的釣竿，抱著膝朝系在末端的絲線出神。

    「少爺，這兒日頭曬得很，咱們挪個位置罷？」

    一如往常地替自家小祖宗cao心這cao心那的，杜仲話才說完便見小少爺肅起神色睨了他一眼，指頭抵著唇瓣，拿氣音斥他：「安靜點(diǎn)兒，魚要被你嚇跑了?！?/br>
    書僮只得收了聲，旋即又反駁：「少爺，您坐了要一時辰了，也沒見有魚上鉤啊。」

    「愿者上鉤，你不知道這句話麼？好生看著，會有魚兒咬我的鉤的?！?/br>
    氣鼓鼓的糯米糕撇過臉，聲音雖小，卻也足以讓不遠(yuǎn)處的玄茗聽清這對主仆斗嘴。

    他手里拿著根和蘇云岫如出一轍的魚竿，不必細(xì)看也知是出於同一人之手。身旁竹簍里滿是甫離水不久，尚活蹦亂跳著的魚兒，和糯米糕那空空如也的陶罐比起來，可說天差地別。

    蘇云岫顯然也瞧見了他滿盈的收獲，兩瓣嫣紅的唇微微噘起，低著聲軟乎乎地咕噥：「魚快過來呀，我不能空手回去的?！?/br>
    要說幾人緣何會到溪邊垂釣，那還得自前陣子說起。

    幾乎日日都是晨食之後便來玄茗家中，蘇云岫在某日察覺出了不對——他是來報恩的，可每日午膳都是讓玄茗備下，怎麼能說是他打點(diǎn)家務(wù)，倒不如說他只是個來白蹭飯的賴皮。

    意識到這回事的小少爺眉頭深鎖，當(dāng)晚回去便拉著書僮央求：「杜仲，好杜仲，你教我做飯罷？」

    杜仲自然不肯：「少爺，您是讀書人，圣人道君子遠(yuǎn)庖廚，若老爺夫人孫娘子知道小的讓您進(jìn)灶房，那肯定——」

    伸出蔥白指尖比劃了個數(shù)，蘇云岫朝他眨眼：「杜仲，丹薇是孫娘子的掌上明珠，寶貝著呢，聘禮可不能少了，你教我做些家常菜，我自私房里給你這數(shù)。」

    陷入掙扎的杜仲：「……可要是老爺夫人知道了，小的……」

    「我娘同我說，丹薇日後當(dāng)上繡坊管事，必定有許多打點(diǎn)下頭的時候，」小少爺玉白手掌在書僮眼前晃了晃：「起初月銀興許有些吃緊，怕是要過陣苦日子，丹薇自小跟在我娘身邊，和我親meimei也差不離了，我這做兄長的怎見得了她煩這柴米油鹽？許是該請孫娘子再考察幾個年輕男子——」

    杜仲深吸了口氣。

    「少爺，」書僮一把握住他略帶涼意的手：「您想學(xué)些什麼菜？盡管說罷?！?/br>
    在杜仲苦心教導(dǎo)下，蘇云岫自不知鹽糖模樣的生手，逐漸也能燒出幾道像樣菜肴。其中做得最好的便是魚湯，將蔥白入鍋煸香，丟進(jìn)鮮魚煎至金黃後擱姜片去腥，倒入清水煨煮至湯色濃白，開蓋撇去浮沫後放入黃酒滾至沸騰，再灑上翠綠蔥末添上鹽味便告大成。這菜不需什麼功夫，只要油足魚鮮就成功了七八分，味道也好，蘇云岫在莊子里頭試做幾回後信心大增，隔日便笑吟吟地向男人提議往後由自己準(zhǔn)備餐點(diǎn)。

    玄茗正朝嘴里遞著米飯的筷箸停在空中，須臾道：「吃不慣粗茶淡飯？」

    他以往獨(dú)自生活在此，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餐食也是簡樸素淡。幾道清炒野菜和rou食，再熬上鍋rou湯及白米飯，便是玄茗屋中茶幾最常見的餐點(diǎn)，自難和動輒十?dāng)?shù)道菜肴，且各色紛陳的蘇府相提并論。

    見男人臉色并不如想像中驚喜，蘇云岫一怔，片刻後因他話里似是指責(zé)自己嬌慣的意味委屈起來：「恩公誤會了，只是每日勞你燒菜，也當(dāng)換我置辦才是?！?/br>
    那雙幼鹿般澄澈的漂亮眼眸里滿是真摯和期待，玄茗擱下碗箸，才因他提議而莫名下墜的情緒隱隱上漲，面上仍不顯分毫：「你會做飯？」

    沒想男人竟是先質(zhì)疑自己，糯米糕噘起嘴：「我和杜仲學(xué)了的。他父親是府里大廚，手藝了得得很?！?/br>
    還委屈上了。玄茗揚(yáng)起嘴角，又拾起了碗筷，好掩住抑制不了的笑：「是麼。你要做什麼給我？」

    「鮮魚湯，」小少爺見他接受了提議，不一會就忘了要委屈，大而圓的鹿眼彎成了月牙：「恩公吃魚罷？」

    這些日子常見男人桌上出現(xiàn)河鮮，蘇云岫猜測是玄茗好這口，故而央杜仲教的全是這類菜式。

    「吃。」玄茗答得言簡意賅：「要給你準(zhǔn)備點(diǎn)魚麼？」

    原想自莊上拎魚來的蘇云岫連忙搖頭：「怎好再讓恩公破費(fèi)……」

    「只是去下頭溪里捉一些，花不上錢。」碗在一來一往間見了底，心道反正下晌無事，男人立起身子：「在這待著，我日頭落山前回來?！?/br>
    糯米糕「啊」了聲，見他急匆匆要朝外走，伸手就去捉他衣角：「恩公——」

    「怎麼？」玄茗回首看他，目光停留在那張雜揉了羞赧與盼望的白凈臉龐上。

    成功攔截男人的蘇云岫不自覺晃了晃手里捏著的衣料：「我能去看看麼？」語畢又扭捏著補(bǔ)了句：「連捉魚都讓恩公動手多不好意思，我想親手抓上一尾魚……」

    明知這傻乎乎的糯米糕跟在身旁幫不上忙，玄茗吐出的回答卻再清晰不過：「好?！?/br>
    於是替他用竹子削了魚竿，又找來線纏在上頭，拿竹尖燒彎綁上做魚鉤；得到釣竿的小少爺別提有多興奮，雙頰紅撲撲的，和枝梢上艷色照人的李子般，找準(zhǔn)了男人身側(cè)不遠(yuǎn)處的位置，一坐便是近一時辰。

    眼看蘇云岫神情自起初的亢奮到落寞，半只魚兒也不賞他的臉，紛紛繞開鉤餌處游行，玄茗躊躇半晌，最終無聲地嘆了口氣，抬手朝溪水凌空一點(diǎn)。

    小少爺正盯著靜如止水的釣線出神，冷不防瞥見絲線輕晃，當(dāng)是自己花了眼，揉揉眉心後卻發(fā)現(xiàn)手里竹竿震動愈發(fā)強(qiáng)烈，既喜又慌，握著竿身無措地朝身前拉：「杜仲、杜仲，幫我一把！」

    書僮方才見他這處沒動靜，便朝上游走遠(yuǎn)了些，想瞧瞧是不是位置揀得差了才釣不上魚。此時雖能聽見他呼喚，一時卻趕不到蘇云岫身側(cè)，只得遙遙回應(yīng)：「少爺，你等會兒！小的這就過去！」

    這咬鉤的魚力道非同小可，蘇云岫又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堅持?jǐn)?shù)息就快被耗盡了力氣；可他一心想釣上魚給玄茗做湯喝，便是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不愿放手，和那魚斗得漲紅了雪白脖頸。

    他想著坐姿不好使勁，杜仲又遲遲未到，便想立起身來換個好出力的架勢?？伤凸懒诉@魚拼死一搏的狠勁，才艱苦地要站直身子，那魚便咬著鉤朝溪中央奮力逃去。

    這一下猝不及防，蘇云岫被扯得身子一歪，眼看就要落入溪里，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處，腰間忽地被人攬住，手里釣竿亦被人接過，男人低沉嗓音傳進(jìn)耳中：「放手?！?/br>
    蘇云岫下意識松了手，釣竿被玄茗牢牢把握，只見他熟練地一提一拉，那頑強(qiáng)溪魚便離了水面，在鉤上擺尾掙扎起來。

    「你的?！?/br>
    將足有前臂長的魚自鉤上解下，玄茗原想將牠扔進(jìn)蘇云岫腳邊的小陶罐，卻倏然發(fā)現(xiàn)這魚連那罐子洞口也入不得，只得繼續(xù)拎著，低頭朝呆呆仰頭望著他的糯米糕解釋：「你這罐子擱不下，先放我那?！?/br>
    蘇云岫長長的睫毛扇了扇，看看他手里那尾魚，俊秀臉蛋綻開笑容：「嗯！」

    燦若星辰的笑冷不防撞進(jìn)眼中，玄茗微怔，只覺糯米糕這模樣眩目遠(yuǎn)勝頂上烈日。

    怎麼回事？

    心口似有千萬只奔兔躍過，跳動急促而猛烈，兩人身軀相貼處和起了火般灼人，玄茗難以將目光自那張臉上挪開半分，甚至想俯首低眼，再將他秀美五官看得更清楚些——

    「少爺！」

    姍姍來遲的書僮上氣不接下氣，跑近兩人後好一頓粗喘：「您方才是怎麼了？小的能幫些什麼？」

    他一出現(xiàn)，若有似無縈繞在兩人間的旖旎便煙消云散。玄茗下意識松了手，提著大魚就往自個放竹簍處走：「這魚夠吃三餐了，收拾收拾回去罷?！?/br>
    環(huán)在腰上的有力手臂離去，蘇云岫說不清地悵然若失，對著臉上寫滿迷惑的杜仲道：「沒事，恩公解決了。」

    杜仲撓撓頭，回頭望向男人手里那尾魚，嘀咕道：「怎地我一不在魚便來了？還這麼大？」

    疑惑歸疑惑，他家少爺能不空手而歸，杜仲自還是高興的，沒再多說什麼，抱著陶罐跟在兩人身後；走在前頭的玄茗和蘇云岫卻一反常態(tài)，靜謐地連風(fēng)吹草葉聲都能聽見。

    平時總有說不完瑣碎小事的小少爺忽地成了啞巴，男人渾身說不出地別扭，走出沒多遠(yuǎn)便低聲道：「怎麼，這魚把你嚇著了？」

    不知自己莫名失落從何而來，連帶著沒了心情絮叨的蘇云岫呆了呆，氣呼呼地?fù)P首：「恩公將我當(dāng)作黃口小兒麼？」

    瞧他恢復(fù)如常，男人稍稍放了心：「下回直接松手就是，被拖進(jìn)溪里頭可不好玩。」

    「可我要給恩公做魚湯，」糯米糕噘著嘴：「好不容易釣上呢，讓牠溜了的話拿什麼做呀?！?/br>
    差點(diǎn)沒將「溜了便溜了我再用靈力趕些魚給你就是」說出口，玄茗成功在嗓子眼將這話吞了回去，抬起手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闹窈t：「我捉的還不夠你做？」

    「那怎麼一樣？」較真起來一點(diǎn)不讓，蘇云岫端詳了會方才險些讓自己成了落湯雞的元兇，復(fù)又興致高昂：「這魚好肥呀，燒湯肯定好吃，恩公要喝得一滴不剩才行?！?/br>
    男人心底一動。

    「我全喝了，你吃什麼？」

    沒想過這事兒的糯米糕偏頭：「吃恩公捉的魚？」

    「那不是你賺了麼？我捉了這許多，你可只捕了一條?！?/br>
    他沒察覺自個從開始的避退三尺學(xué)會了逗人，且還有上癮的趨勢。被拿話逗弄的糯米糕可憐極了，將手心遞到他眼前：「我手都紅了呀，恩公不給我?guī)讞l小魚慰勞麼？」

    玄茗定睛一瞧，那細(xì)嫩掌上確實(shí)被勒出了幾道紅痕，雖不致於稱得上皮rou傷，縱橫在這勻凈肌膚上卻也怵目驚心。

    霎時沒了逗弄小書生的心情，玄茗拉下臉：「你不知愛惜自個身體麼？上回亦是，好端端的非要上山來，為何總要自尋麻煩？」

    他話有些重，變臉?biāo)俣纫彩翘K云岫始料未及，小少爺愣了愣，收回了手掌：「……」

    後方書僮敏銳地嗅著了他倆倏然凝重的氛圍，緊緊闔上了原先哼著小調(diào)的口。

    男人見他驟然沉默，心底喀噔一聲。

    糯米糕這是傷心了。

    收回手的蘇云岫沒再開口，眼瞼微垂，抬腳兀自往前走去。他走得極快，玄茗只得姑且拋開雜念跟在後頭，連帶杜仲也抱著陶罐一齊小跑起來，三人瞧著同被猛獸追趕似的，說不出地滑稽。

    到了能瞧見玄茗屋子的地兒，小少爺停了步子：「我明日再過來，有勞恩公先找個缸養(yǎng)著魚。」

    清越嗓音染上了點(diǎn)黏糊，玄茗見他始終不正臉對著自己，聲音聽著也不對勁，哪兒肯真的放人離開，擱下竹簍道：「蘇云岫?！?/br>
    他頭一次喊小少爺名姓，以往都是你你你地喊，蘇云岫甚至懷疑男人壓根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

    「……」愣怔之下抬起了眼，蘇云岫委屈兮兮地，連帶著回話都兇狠了些：「做什麼？」

    糯米糕就是張牙舞爪也軟乎乎的，玄茗看清了他發(fā)紅眼眶，越發(fā)懊悔方才那番斥責(zé)，放柔語氣道：「是我不好，你別氣了?！?/br>
    他不哄還好，一哄糯米糕的鹿眼就發(fā)起了大水，淚珠撲簌簌地自晶瑩眼眸朝外涌，蘇云岫再開口時話音糯軟得男人心顫：「我也不想……老給恩公添麻煩……」

    蘇云岫知道自己體弱，除去讀書做文章外一竅不通，可這些能對玄茗有什麼助益？男人不收財帛，他便想用力所能及的方式對恩公好些，就算僅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行，能讓玄茗稍稍舒心的他都愿意做。

    他不知道上山會碰著難得的暴雨，不知道垂釣會遇上罕見的大魚——蘇云岫所想所做都再單純不過，他怎麼能料到這些會使自己身陷險境呢？

    單薄的肩因抽泣而震顫，杜仲見自家少爺驀地哭了，驚得手里陶罐都要拿不住，三步并作兩步上前：「少爺？少爺？您哪兒不舒服麼？」

    蘇云岫咬著唇搖頭，說不出話，只舉袖想抹去交錯的淚。還沒能碰到自個的臉，一只大手便撫上他嫣紅眼角，笨拙卻慎重地揩去一串串水珠。

    「別哭了，我不是覺你麻煩?！鼓腥硕椎土松碜?，凝視他哭紅的眼：「只是想你再珍惜點(diǎn)身子，莫讓我擔(dān)心。」

    杜仲瞧瞧他，又看看漸漸止了淚的少爺，識相地朝後退了幾尺。

    此情此景，怎地這麼像自個惹丹薇掉金豆豆時哄她開心？

    「恩公不覺得我麻煩？」緩過來的小少爺又成了愛撒嬌的糯米糕，抽著通紅鼻尖看向男人：「真的麼？」

    「真的。」除去喂水那回一閃而逝的念頭，玄茗的確不曾認(rèn)為小書生哪里說得上找麻煩——更何況如今回想起來，那時似乎也說不上什麼麻煩，只不過是他不曾應(yīng)付過那等景況，一時不知所措才亂了心緒。

    得了他的答覆，蘇云岫含著淚笑起來，濕漉漉的睫羽在日光下鎏金般耀眼：「下回還能去釣魚麼？」

    「嗯?！箤χ鴭蓺獾目薨?，男人自是無所不從：「一起去?！?/br>
    他還能拿這糯米糕怎麼辦？時而聰慧時而迷糊，令人擔(dān)憂如斯，自己只得跟在這小少爺身側(cè)，時時刻刻盯著方能安心。

    被哄好的小少爺笑彎了眼，舉起手伸到他眼前：「拉勾？」

    「拉勾。」

    麥色指尖纏上羊脂般的雪白，相接處炙如烙鐵，燙穿了玄茗遮掩真心的窗紙。

    蘇云岫許是塊會下蠱的糯米糕。男人想。否則自己怎地會自一心避開不愿沾身，到如今只想將這小傻瓜護(hù)在身後，不愿他掉半滴眼淚？

    橫豎糯米糕只待到來年春日，在那之前縱著小少爺，護(hù)他在這岷山平安無憂便是。心甘情愿中蠱的虎妖瞧著挽上自個臂彎的蘇云岫，就此下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