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城主府赴宴/殺手的身世之謎/下
知道了?!便y發(fā)美人用的是肯定句,一字一字從咬緊的牙關中擠出來,“是您派了人——城主大人,您違背了諾言?!?/br> …… 支離終于明白,這回自踏入城主府,那股隱隱約約的違和感從何而來。 他們一直都知道——或許不包括程小荻,但程渚和程夫人,應該是從一開始就知曉自己與祁逍的關系的。 枉他還試圖遮掩,為此心煩意亂,殊不知對方心里早如明鏡似的,不過是裝作心大,默默看著他們表演。 這不能怪祁逍突然到來,也與兩人情難自禁的放肆無關。很顯然他們倆暴露得不是一天兩天,就算今天祁逍不在場,這段對話同樣會出現(xiàn)。 再說得明白一點,程渚在他身邊插了人,或許自己的一舉一動,對方都了如指掌——這違背了他們當初的約定,是程渚毀諾在先! 支離一直信守諾言,遵守著自己在城主府的書房里應下的每一句話,比如每次會談結束后留下來吃飯,比如城主府不放止殺的眼——程小荻的信息因此被保密到今天。 就連程小荻的武學師傅,也是他手底下可以信任的人,所見所聞絕對不會有半點流到止殺的情報部那里去。 他也一直信任著程渚,默認了對方同樣在遵守承諾,沒有往他身邊插眼,雙方在合作之外,井水不犯河水——然而這就是他的好盟友!口口聲聲對他別無所圖的人! 支離向來提防一切,包括最得力的下屬,因為付出的真心總會被命運打臉??伤麉s說服自己相信了這雖然不想認,但展現(xiàn)的善意不像是假象,大抵確實不會欺騙他的“家人”。 命運再一次給了他響亮的巴掌。他不知道那些眼睛在他身邊埋了多久,除了和祁逍的事,還向程渚匯報過別的什么——他不敢想! 祁逍的思維還停留在那句“你既然能接受祁公子”,沒搞明白他們怎么突然就公開了,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親密可以不用再遮掩,因此第一時間握住了支離的手。 觸到的肌膚冰涼,并且在細微地顫抖。祁逍對支離的情緒非常敏感,對方之前只是不開心,此刻卻明顯真正動了怒,而作為愛人的本能反應,便是安撫。 男人的手指強硬地從美人緊閉的指縫里擠進去,一根又一跟,骨節(jié)被摩擦擠壓得生痛,直到兩人十指緊扣。四根手指被夾緊動彈不得,他只能用空閑的大拇指,慢慢摩挲美人的指側。 漸漸地,對方緊繃的筋骨終于放松,手臂也不再發(fā)抖。支離放開了對男人手指的禁錮,又反手將男人的手掌握住。冰冷一片的心臟,重新開始了鮮活的跳動。 “很抱歉,阿離……” 支離扭過頭,剛要對祁逍說什么,卻被程渚的道歉打斷。他只好又把腦袋轉回去,冷冷地盯著對方,一副看你怎么解釋的模樣。 “沒想到你反應這么大,你先聽我解釋?!背啼镜恼Z氣有些急,“你一個人在外面,吃穿都沒個人照顧,夫人她總是擔心……” 支離閉了閉眼:“所以你還是派了人?!?/br> “是,不,不是?!背啼揪执俚卮炅舜晔郑熬褪亲屓丝纯茨氵^得好不好,近況怎么樣,這樣我們也安心。絕對沒有窺探止殺機密的意思,我發(fā)誓,我的人絕對沒有碰過不該知道的東西!阿離你得相信!” 支離毫無感情地扯了下嘴角:“是不想窺探,還是你安插進來的‘眼睛’,到不了那么近的位置?” “你這疑神疑鬼的毛病真是……”程渚無奈道,“我承認是我有錯在先,派人過去沒先知會你一聲,但我們也是出于關心,是好意……你要相信,我們絕對不會害你?!?/br> “把人撤了。” 支離只說了這四個字,斬釘截鐵,沒有絲毫轉圜的余地。隨后便不再開口,垂下眼簾,似疲憊至極。 “好好好……” 程渚苦笑著搖了搖頭,似乎對支離的不近人情很是煩惱,但最終還是答應下來。 “……阿離,消消氣。” 見氣氛急轉直下,最終還是程夫人出來,溫溫柔柔地打圓場,將話題往輕松的方向引: “這次是我們做的不對,不會有下次了。我們也是沒辦法,誰讓你什么事都不和我們說呢?我一直掛心你性子太冷,身旁沒個親近的人,不過今后有祁公子在,我們就放心多了?!?/br> 被點名的祁逍默默看了程夫人一眼,沒有說話。他當然知道程夫人言下之意是希望自己勸勸支離,但他不愿意。 不管對錯是非,祁逍永遠是站在支離這邊的。他要做的只是陪伴,等待支離做出決定,而非替外人勸支離退讓妥協(xié)。 座位之間間隔遠,做什么都不方便,就連牽手也要稍稍傾一些身子,祁逍不好做更多的安慰舉措,只能將支離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不知過去多久,支離周身冷銳的棱角終于慢慢軟化下來,怒意彌散,只剩下深深的疲倦。 “我沒事。” 支離晃了晃手腕,示意祁逍放手,不要太擔心他。他只是一時控制不住……畢竟曾有過期望,失望來臨時就格外沉重。 祁逍松了手,干脆拽著椅子與支離坐近了些,把話說明白了也好,至少不用再做賊似地想辦法和老婆貼貼。閑著沒事,他又拉過支離的手,把玩美人的指節(jié)。 離得近了,牽手的姿勢不再別扭,支離便索性由他去了,他習慣了祁逍對肢體接觸的貪婪,手指被男人捏來捏去也不嫌煩。 “哥……” 程小荻弱弱地開口。剛才大人吵架,少年一直不敢吭聲,他又不傻,活潑耍寶也得看場合?,F(xiàn)在眼見雙方似已休戰(zhàn),才敢小心翼翼地冒頭,眼巴巴望著支離。 “少城主,你明明知道的?!敝щx的目光幽幽飄向窗外,視線盡頭佇立著一座高塔,燈火長明,“我不是你哥?!?/br> “你是!”程小荻急了,一嗓子剛喊出來,觸及支離冷漠的眼神,聲調又弱了下去,“做我哥哥不好嗎?” 少年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勇氣,他深吸一口氣,給自己鼓勁似的,面向支離的神色充滿了堅定,真誠,以及一絲絲的懇求: “哥……支離哥,你知道嗎,我從小就想要一個哥哥,然后你出現(xiàn)了,我相信這是命運的安排,是上天覺得你與我們家有緣。你為什么不能做我哥呢?多幾個關心你的家人——這明明沒有壞處的不是嗎?” 支離沒有回答,沉默就是他的答案。少年讀懂了,幼小的肩膀塌下來,眸光漸漸黯淡。 程夫人于心不忍,將兒子拉回自己身邊,摸了摸他的腦袋。如果說支離是冰,這位與他有著相似的冷艷長相的貴婦人便是柔和的水,舉手投足仿佛都有安撫人心的魔力: “我們沒有逼你,阿離,不愿便不愿吧。但想收你做義子這句話永遠有效,如果你哪天想通了,隨時可以回來,城主府就是你的家?!?/br> “謝謝?!敝щx說,“但應該不會有這一天了。” “你這孩子……”程夫人笑了笑,話題忽然轉向了祁逍,“不過還好,現(xiàn)在你身邊有人了,我們也不用像之前一樣處處掛念。” 出于禮貌,祁逍對上她的視線。只聽程夫人道: “說真的,你與祁公子……我們挺意外的,但也很高興,總算有人能替我們陪你,照顧你。你也不要急著把我們推開,可以回去與祁公子商量商量,我想祁公子一定也希望多一些親人關心你,對吧?” “咳,程夫人,不好意思?!?/br> 祁逍不得不打斷她,他可不要別人替自己表態(tài)。男人直視著婦人的眼睛,天然風流的桃花眼此刻卻滿是嚴肅認真: “這件事支離有他自己的主張,他想怎么做,我都不會干涉。我尊重并支持他的一切想法,他的立場就是我的立場?!?/br> 電光石火間,祁逍終于撥開了迷霧,看透了今日城主府這出戲幕背后的真相。從眾人古怪的態(tài)度,引誘他好奇探究,到揭開過往的秘密,原來是在這里等著—— 如果以程渚夫婦早就知曉他與支離關系密切,卻故作不知為前提,“他們圖什么”這個祁逍從走進城主府大門時便開始困惑的問題,謎底現(xiàn)在昭然若揭。 最開始他們應該有過觀望,看自己和支離的感情近到了什么程度,自己能對支離造成多大影響。而兩人因為小別相逢的歡喜露出了太多破綻,無疑讓對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們想要什么?他們想要“逼宮”!這一切的最終目的是借祁逍的口,借祁逍在支離心里的分量,逼支離認下這個義子,認下與城主府的關系。 那些熱情的嘮叨,溫暖的關心,或許的確是出自本心,不能說全是表演。但其中必然有一部分,比如說程渚對往事的爽快交代,就是故意的,是特地給他祁逍看的! 但凡祁逍沒有偏心得那么徹底,只認人不認情理,就站在一個普通看客的角度,今天發(fā)生的事在他眼中是什么樣子呢? 慈愛,關切,一直在釋放善意的程渚一家;冷酷,無情,自始至終拒人千里的支離。后者毫無疑問顯得不通人情,不可理喻,只要是個有良心的,都會忍不住替前者說說話。 就算祁逍與支離更親近,理應更傾向支離,但站在他的角度,成為城主府的義子也是百利無害的事情,本著為支離好,他也應該勸一勸支離——事情本應如此。 可惜他們看走了眼,祁逍是個純粹的戀愛腦,老婆做什么都是對的,他從來不是什么好人,不會偏幫表面上的“弱者”“正義”,只會偏心自己親近的人。 所以不好意思,程渚夫婦只能失望了。 盡管這在他們眼里可能是“陽謀”,畢竟結果對支離沒有壞處,那么為了達成目的動用一些小小的心機手段也無妨。但祁逍卻連這一點點的虧都不愿讓支離去吃。 “你……” 程夫人語塞,沒想到祁逍這么直接,一下子將她的話完全堵死。她頓了頓,很快又恢復了從容,繼續(xù)好脾氣地對支離說道: “看來你們相處得很好,這樣我就放心了。但是阿離,兩個人在一起,不能總讓祁公子靠近和遷就你,凡事在做決定之前,也該聽聽對方的想法,體察他對你的用心?!?/br> 程夫人像一位普通的,向即將成家的兒子傳授經驗的慈愛母親,語重心長: “若總是悶著不溝通,感情如何長久維系?你這性子,我很擔心……別嫌我嘮叨,阿離,我們也是盼著你好,你得試著付出與回饋,否則一頭熱的關系,遲早會出現(xiàn)問題?!?/br> 她有些歉意地看向祁逍: “讓祁公子見笑了。阿離就是這個脾氣,太固執(zhí),總將關心他的人推開,一個人扛下一切。但他其實很在乎你的。他這個性子……請你今后多擔待一些,給他點時間好嗎?” “——不是這樣的?!逼铄薪K于忍無可忍,有些話從與程小荻的對話后就藏在心里,此刻總算一吐為快,“程夫人,您不該這么說。” 祁逍原本不想摻和進他們的糾葛里,看起來支離自己完全能處理,他貿然插手沒準反倒會添亂。因此一直安分守己地坐在一旁,優(yōu)哉游哉吃瓜看戲。 但他此刻卻實在忍不住了,聽聽這說的是什么話?“擔待”——已經心有不滿,在此前提下繼續(xù)忍受,這才叫擔待。無形中便貶低了支離,好像生怕祁逍看不上他一樣。 程夫人憑什么覺得祁逍會舍得不滿支離,責怪支離,離開支離呢?這是自己費勁辛苦才摘下的月亮,寶貝還來不及,憑什么在別人口中,自己愛他仿佛是種施舍一樣呢? “離寶——支離很好,他愿意選擇我,我已經很高興了?!逼铄袑⒆志湟У糜昧?,“他沒什么需要我擔待的,我只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夠好,讓他不肯再擔待我?!?/br> 祁逍越想越難受,看得出來程夫人是實打實盼他們長久的,話中道理的確是為他們著想,但這看似懇切的勸誡也反映出在她的潛意識里,并不看好他們的感情。 確切來說是不看好支離。其實不光是程夫人,連之前的程小荻,也一副緊張兮兮怕他不要支離的樣子。雖然后者理解的是朋友間的相伴,但反正是這個意思。 顯然在他們心里,支離冷酷孤僻的性子注定孤獨,很難擁有知心的朋友或愛人。即使這個人出現(xiàn)了,他們也下意識默認是對方在“扶貧”,不相信支離能留住對方。 可他們明明是以支離“娘家人”的立場自居,本應該完完全全向著支離才對?。?/br> 祁逍心中難掩失望,他似乎正在抹去城主府友善表面的糖霜,看清它真實的模樣。迎著眾人驚訝的目光,男人沉下臉色: “您是用什么身份來說這番話的呢?我想,應該是作為支離的家人,對嗎?那您便該擔心我會不會虧待他,威脅我不許欺負他,而不是覺得我會受不了,反過來敲打他?!?/br> 祁逍當然沒有找虐的癖好,上趕著想被人挑剔警告,他只是單純?yōu)橹щx不平,心頭堵了一口不吐不快的悶氣。 護短是祁家人刻在骨子里的,祁逍記得當初四哥的愛人登門拜訪,他和三哥抓著人家好一通威脅警告——可誰都知道以祁四那個興風作浪的脾氣,指不定誰禍害誰呢。 當初那個驕傲的男人為愛低下頭顱的模樣歷歷在目,祁逍當時不屑,等自己嘗過心動,才明白對方一舉一動里包含的愛重。 他所熟悉的圈子里,主奴多,愛侶少,祁逍也不清楚別的家庭對自家兒女的戀愛對象會是什么態(tài)度,他習慣了祁家人的護短,便想當然以為所有人都該如此。 祁公子也是被捧慣了的人,如果程渚一家當真對他百般挑剔,態(tài)度強硬地給支離撐腰,他也不見得會應。別說支離根本不認這些家人,就算認,怎么過日子也是他們自己的事,輪得到外人來指手畫腳? 但承不承認對方的身份,要不要將他們的話放在心上,這是另一碼事。聽的人可以左耳進右耳出,說的人該表明的態(tài)度卻必須表明。 看似不講道理的護短和撐腰背后,實際是對自家親人的愛和重視。所愛之人有這樣的家人,誰會不感動,不高興?相比之下,對自己收到的挑剔警告完全可以理解寬容。 當年四哥的愛人如此,現(xiàn)在的祁逍也一樣——如果程渚他們真的是這樣的家長。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祁逍盡管是被維護的一方,內心卻毫無喜悅,只替支離難受。而哪怕對方將支離夸得天花亂墜,用“推銷”的方式來留住自己,他都不至于這么心堵。 沒想到祁逍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桌人都愣了,程夫人回過神來,撲哧一笑: “你這孩子,這么護短啊,那我們更不用怕你辜負他了。我們做長輩的,說話當然得公道,哪能光偏心阿離,不然豈不是對你不公平?若凈拉偏架,以后誰還樂意聽我講話?!?/br> 她這番解釋卻并未得到祁逍的認可,男人黑眸凌厲,望過去竟有幾分咄咄逼人: “不,程夫人。人都有私心,沒有誰能做到徹底的公平。只要在意對方,就會當局者迷。能一視同仁——是因為你本就是清醒的看客,根本不在關心則亂的迷局里?!?/br> 不等對方反應,祁逍又近乎尖銳地,直白地投下了另一枚炸彈—— “你們說要收支離為義子,是真的疼惜他,還是僅僅需要這樣一個對象,來填補過去無法挽回的遺憾,慰藉你們心中對那個逝去的孩子的悔愧呢?” 祁逍想,支離應該早就看出來了。原來這才是他態(tài)度急轉直下,一直不肯松口,不愿意接受程渚一家的好意的原因。 程渚夫婦表現(xiàn)出的慈愛親和不能說是假的,或許他們也的確沒有想通過支離圖謀止殺的利益。但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善意,城主府的親近背后,當然也有自己的動機。 從一直沒有停止建造,如今日夜不歇供奉明燈的語驚塔可以看出來,程渚夫婦從未放下過往事,從未忘記過當年因微末處的疏漏,致使最終與他們天人永隔的孩子。 若一切沒有發(fā)生,今天的程渚或許未必會如此重視身為雙兒的長子。但戛然而止的生命,卻會在活著的人心里占據(jù)濃墨重彩的位置,無法修正的過往,將變成畢生的憾事。 留下的人會不斷想象著一個又一個如果,如果防衛(wèi)謹慎一點,如果尋人再快一步……后悔與愧疚與日俱增,最終成為解無可解的心魔與夢魘,將人纏繞囚困其中,痛不欲生。 像溺水的人會牢牢抓住救命稻草一樣,他們也需要一個對象,將自己從對過往的悔恨中拉出來。比如說——找到一個替代品,彌補當年未能疼愛長子的遺憾。 只是這個對象恰好是支離罷了。程渚夫婦將過去未能給予長子的一切通通奉到支離面前,以此來自欺欺人,想象著往事沒有發(fā)生,就仿佛那個離開的孩子回來了一樣。 口口聲聲關心支離,疼愛支離……但他們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出發(fā)點都從來不是為了支離,而是為了自己。 他們對支離做著原本應該對長子做的一切,這樣就能催眠自己并不是不合格的父母,來消除日日夜夜縈于心頭的悔愧。 說白了,他們關心的不是支離這個人,而是心中那道由往事堆砌而成的影子。他們投射親情的對象是他們想象中還活著的長子,而不是真實的,擁有自己特質的“支離”。 至于程小荻,雖然他的喜歡與親近或許確實是對支離本人的,沒有把支離當成別人,想要的就是支離當他哥哥。 但他同樣是因為自己想要一個身手過人,符合他對武林大俠想象的,會給他帶禮物,帶他飛高高,給他講畫本故事的哥哥。他不會去想,支離想不想要他這樣一個弟弟。 看似溫情脈脈的一家人,實際各自有不同的私心,對支離的好,皆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需求和愿望,為了從支離身上索取他們想要的東西——或許連他們自己都未意識到。 他們的親近,給到的實際上是自己心頭幻想出來的形象,一個用來釋放親情的小輩,或是一個武林高手兄長。但他們卻從未試著去了解,“支離”本身的靈魂是什么模樣。 整整四年,一家三口,甚至沒有一個人意識到支離不喜歡吃茄子。因為他們壓根沒動過這份心思,去細枝末節(jié)里探索真實的支離的性格與喜好,他們自我感動地給出自己想給的,而支離真正需要什么并不重要。 他們只想著如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好父母或者好弟弟,并從中收獲遺憾與心愿被填補的滿足感,實現(xiàn)闔家歡樂的想象,卻不曾發(fā)自內心關注過脫離開某個身份的幻影,真實存在的“支離”這個人本身。 也因此他們對支離的印象仍然停留在淺顯的冰冷不近人情,明明只要走近,就能輕易察覺到冷漠外殼下的柔軟內在,可他們沒有,就這樣草率地通過表象下了判決。 他們心中的支離甚至一直是“對他人的付出不會給予回報”的,一座捂不熱的冰山……他們根本不知道支離的好,也從未體會到支離對他們特殊的,默默無言的溫柔。 最可怕的是,這一切或許并非他們有意為之,可比起蓄意居心不良,非故意而是出自潛意識的忽視才更傷人。程夫人一直篤信自己疼愛支離,直到被祁逍一針見血地挑明。 人心是復雜的,連自己也能欺騙。那些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糖霜背后陰暗的真面,最終還是在字里行間露了端倪。 程夫人那番勸誡說得的確在理,如果是作為一位公允的長者,站在局外人的立場給予維系情感關系的建議,堪稱無可挑剔。 但她壓根不是無關的看客,分明天然地,本能地,說出口的話語會在情感上偏向“自家人”,放大自家的優(yōu)勢和對方的錯處,就算理智壓制,細節(jié)處的偏頗也是藏不住的。 越冷靜越公正,恰恰就越說明她置身事外。正因她潛意識里并沒有將支離真正當成自己的孩子,所以只浮于表面地模擬了一位慈愛的母親該有的處事態(tài)度,卻無意間置身第三方立場,缺少了以她的身份本應有的私心。 “祁大哥……你,你在說什么呢……” 程小荻顫抖的聲音打破了落針可聞的寂靜。不知何時,桌邊的侍女們全都悄無聲息退到了角落,一個個垂著頭噤若寒蟬,生怕聽見什么駭人言語給自己招禍。 少年滿臉空茫,欲哭不哭地將求助的視線投向沉默著的其他人,他不明白原本好好的一頓飯最后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大家明明是一家人,為什么要如此劍拔弩張。 可惜現(xiàn)在誰也沒有閑心為他講明狀況了。程夫人面色一點點轉為蒼白,涂著艷色口脂的唇翕動幾下,卻半個音節(jié)都發(fā)不出來。 慈父慈母的面具被祁逍殘忍地挑開一道裂縫,逼迫他們直面自己的內心,認清過去所做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冷漠的自我感動。 這場大夢持續(xù)的太久了,久到他們催眠了自己從未意識到涼薄的真相,因此在假象被強行戳破以后,不啻于一場三觀的重塑,程夫人內心的崩潰不比任何人少。 原來,我根本不是真的關心阿離,甚至都沒有上心去了解過他,我口口聲聲的疼愛與掛念,全都是為了自己,為了求一個亡羊補牢的心安……嗎? 程夫人失神地盯著空氣中虛無的一點,眼角漸漸沁出晶瑩的淚花。她從未如此刻一般清醒地認識到,那個她當年盼星盼月期待來的孩子,自己已經永久地,徹底地失去了。 那張與自己相似又不相似的面孔,隔著三尺桌面,忽然顯得熟悉又陌生。 前者是因為心口令人親近的悸動感仍然存在,后者則是因她已經明明白白地覺察,那不再是一道用來寄托牽掛的縹緲的影子,而是一個具體的,有血有rou的,卻也實際與自己應該并無糾葛的陌生青年。 這份四年前被上天送到他們身邊,給予他們一場美夢的“禮物”,已經有了自己真正的歸處。本就不屬于城主府的,強留也無用——到了該體體面面告別的時候。 “對不起?!痹S是覺得沒有指代的歉意太過籠統(tǒng),程夫人又認真地將視線與支離相接,哽咽著重復,“對不起,阿離?!?/br> “……” 支離抿著唇,心頭五味雜陳,一時竟然說不出一句本來該說的“沒關系”。 這些復雜的心緒與程渚一家無關,全都來自祁逍。他怎么也沒想到,祁逍會因為這樣一點點微末的小事,在程渚一家面前大張旗鼓地為他出頭。 確實是小事——畢竟程夫人的勸誡乍一聽也沒什么問題。支離早就習慣了他們對自己的不理解,事實上除了祁逍,無心無情確實就是支離遇到的每一個人對他的正常印象。 他心態(tài)平和地等待著飯局的結束,為這場短暫的相交畫上句點,并在三個月后輪回重復相似的一切。未料祁逍會直接不講武德地掀翻這個攤子,讓一切再無法回旋。 支離因為愕然,沒來得及在第一時間阻止,等祁逍把話說完,已經不能再佯裝無事發(fā)生地將其翻篇。這很麻煩,但回過神來的支離,居然沒有因此而感到絲毫不快。 來勢迅猛到令人想逃的情感如煙花一般在心頭炸開,胸腔驟然被飽脹的暖意擠滿,心尖突突地發(fā)著燙,與zuoai時渾身火熱的快感并不一樣,心跳轟鳴著仿佛要撞出胸膛。 支離說不上來這是什么,但不討厭這種感覺。這股奇妙的熱流包裹著他,讓他迫切地想做些什么來宣泄——比如接吻。除此之外,他還有種一切終于了結的輕松之感。 “……乖寶?乖寶?”支離忽然發(fā)覺這好像不是幻聽,祁逍真的在喊他,他轉過頭,對上男人親昵的笑眼,“離寶貝兒,想什么呢?” “沒?!敝щx為自己的走神而歉疚,祁逍剛剛好像在問他話,但他沒聽見,“你剛才說什么?” “我是問你——”祁逍故意拖長了音,讓后面的話顯得曖昧而不懷好意,引人浮想聯(lián)翩,又在支離浮現(xiàn)出羞惱神情時話鋒一轉,“吃飽了嗎?” “……” 支離無語,手已經落在了男人的大腿上,最終還是沒忍心擰得下去,只拿指頭不輕不重地戳了一下,然后疑惑地朝男人點了點頭,不知對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隨后就見祁逍舒了口氣,重新面向程渚夫婦,咄咄逼人的刺收斂了,又恢復成一開始有禮有節(jié)的貴公子樣子: “今日感謝款待,該說的話都說了,那就這樣吧。支離今后有人疼有人愛,我們倆在一起會過得很好,不需要其他人來錦上添花,請你們今后不要再來打擾他了?!?/br> 其實祁逍還有很多話想說。 他想說他們看不見支離在關系里的付出。說不教程小荻習武,又費心為他尋來可靠的師傅;不喜歡的食物,因為是程夫人特意準備的,所以捧場地全部吃完。 非要說的話,祁逍覺得在他們的感情里,支離才是包容忍讓更多的那一個,不是誰都能接受一個因為性癮和變態(tài)的性癖,絕無可能遣散性奴為心上人守身的戀人。 他讓無懈可擊的人形兵器有了軟肋。支離會默默為他掃清一切可能的威脅,會因他被自己的仇怨連累的誤會自責不已;會努力克服寡言,學著在回信中向祁逍匯報點滴。 冷血無情,刀下亡魂無數(shù)的殺手,獨獨將自己全部的柔軟,留給了所愛之人。 但祁逍又覺得,這些樁樁件件,其實沒有說的必要了。有心的人自然有辦法去了解,而若對方沒那個心思,說再多也無用。 支離的好,有愛他的人知道就可以了。這些支離愛他的證據(jù),每一件他都會妥帖珍藏,而城主府之于他們只是人生旅途的過客,沒必要再多費口舌,徒增牽扯。 “還有一件事?!?/br> 支離忽然插話,眸光靜靜地看向程渚,銀發(fā)美人抓住身旁男人的手,很刻意地舉起來向對方一晃: “城主大人,既然您早就知曉,那今天就正式向您過個明路——汀蘭坊自被您送予他人的一刻起,就已經不姓程了。還有,止殺什么都不缺,東西也別再往坊里送了。” 這是在知會程渚,等他們從這扇門走出去,會將汀蘭坊正式劃歸為止殺的地盤,光明正大地向其他人宣告,祁公子不再是城主府派系,而是他支離的人。 但又好似話中有話,說的是汀蘭坊,卻也像在說別的什么。 程渚在今晚的后半場里一直沉默,直到支離指名道姓跟他說話,總算沒法再裝啞巴。 不過短短的一會兒功夫,這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紅光滿面,總是將笑容掛在臉上的中年人,看上去竟滄桑了不少,眼角疲憊地耷拉下來,嗓音中帶著頹廢的暗?。?/br> “好,好……你有你自己的人生,我管不了你們了……” 身為男人的程渚不像程夫人那樣感性,眼底一閃而過的復雜被他很快再次藏好,支離和祁逍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只聽到中年人仿佛釋然了一般輕聲道: “離首領,祁公子……祝安好。” “謝了。也愿二老身體健康,少城主未來似錦?!逼铄酗w快地接話,生怕慢一步再橫生枝節(jié),順勢拉著支離起身,瀟灑地朝幾人揮了揮手,“不用送了?!?/br> 說完,不再看一桌人各異的臉色,兩人牽著手,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間富麗的廳堂,一雙人影漸行漸遠,融進茫茫夜色里。 …… 離開宴客廳后,兩人卻沒急著出府,而是在擺脫了府中下人的視線之后,停在一處燈火透亮的回廊下。 遠處,語驚塔高聳入云,是黑夜中最顯眼的燈塔,指引迷途者歸家的信標。 許是覺得方才屋內氣氛壓抑,讓人透不過氣,出來之后支離便把領口松了松,露出半片的鎖骨光潔無暇,瑩白如新雪。 “怎么了?” 見對方突然停步,祁逍有些奇怪地問了一句,目光旋即被美人領口透出的春光吸引,眸色倏然暗了幾分。 支離恍若未察,靠著廊柱,目光幽幽注視著遠處的高塔,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還想聽故事嗎?” 祁逍此刻狀態(tài)放松,滿腦子如何竊玉偷香,聞言下意識“啊?”了一聲。 “我是說?!敝щx無奈地將視線轉向他,細看眸底卻跳躍著一團灼熱的火,張牙舞爪地尋找宣泄的出口,“你說過想聽我講過去的故事,這話現(xiàn)在還作數(shù)嗎?” 燈火之下,銀發(fā)美人素白的手指上移,輕點上雪白的鎖骨,無意識地緩緩摩挲。 這是整個故事里,最荒誕也最戲劇的秘密。再沒有第二個人知曉,這片無暇之地,數(shù)年前曾存在過一道橫貫鎖骨的猙獰傷疤,而在瘡痕之下,有著一枚形狀不規(guī)則的胎記。 程渚講述的尋親往事,的確感人肺腑,但這個故事在支離對往昔經歷的認知與回憶中,卻赫然有著截然不同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