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塔頂夜話/坦白過往的交心局/上/城主府最后的揭秘
月光如水,天地寂靜。 十三層的高塔在這座華美府邸的一隅沉默矗立著,與附近燈火輝煌的建筑們格格不入。長明燈的火焰溫柔又冷漠,寄托著生者的思念,卻也隔絕了紅塵的鮮活。 祁逍忽然覺得腰間傳來一股勁力,接著整個人便騰空而起,伴隨著失重感,眼前的景致飛快變換,不過須臾,那座本來只是遠遠看著的高塔,已經(jīng)被他踩在了腳下。 過去的祁公子雖然不學(xué)無術(shù),但對玩樂一道可謂樣樣精通。賽車潛水,攀巖跳傘,一切能帶夠來刺激的極限運動他都有所涉獵,甚至擁有合法的直升機和潛艇駕照。 但被輕功帶著飛的感覺,與他曾經(jīng)體驗過的所有驚險刺激的項目都截然不同。無需依靠外物與機械,似乎造物者給予人類身軀的天然束縛本身就不復(fù)存在。 一股奇妙的氣息從支離環(huán)在他腰間的手臂鉆入身體,沿著經(jīng)絡(luò)游走在四肢百骸,祁逍覺得自己仿佛化身成為了一只鳥,每一根骨骼都變得輕盈起來。 這就是所謂的“內(nèi)力”么?果然神奇。 短暫的武林高手體驗卡在支離帶著他飛上塔頂后就結(jié)束了,隨著支離松開祁逍腰間的手,充盈在男人體內(nèi)的氣勁也盡數(shù)消散。 兩人落地?zé)o聲,沒有引起城主府內(nèi)任何人的注意。 這里不是語驚塔的“頂層”而是“塔頂”,兩人腳下是還算平整的瓦片,面前是翹起的飛檐。能讓人穩(wěn)定站立但也確實危險。 支離卻似乎適應(yīng)良好,淡定地走到靠中間的位置坐下,身后倚著塔頂?shù)募饧猓⒂醚凵袷疽馄铄幸策^來坐。 祁逍于是也坐到銀發(fā)美人身邊。心臟在胸腔里鼓噪,祁公子不恐高,他這是興奮,為這驚險又瘋狂的高空體驗。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語驚塔不愧為燕城的地標,從他們所處的位置往下眺望,整座城池的風(fēng)光都被盡收眼底。像神明俯瞰世人,看紅塵世間眾生煙火,看萬家燈火綿延成的絢麗燈海。 十三層放在現(xiàn)代絕對算不上高,但這個時代的建筑大多不過兩三層,從塔頂看下去,當(dāng)真如上達天聽一般高聳入云。高度原因,耳畔萬籟俱寂,只有風(fēng)聲細微。 唯頭頂一輪皎月,在兩人身上灑下靜謐的清輝。 祁逍忽然想到,支離平時坐在這里看月亮,是抱著怎樣一種心情呢?腳下就是煙火人間,家家戶戶的歡聲笑語卻傳不到高高的塔頂,茫茫天地,唯自己居高孤寒,孑然一身。 他的心頓時抽疼起來,想給支離一個擁抱。然而還沒等動作,就聽到對方的聲音,低低的,帶著放松愜意的慵懶和一絲調(diào)侃: “想先聽我講故事,還是做點別的?” 語氣并不像心情不好的樣子。祁逍扭過頭去,支離舒舒服服地倚著高塔尖尖,身下圓滑的弧度一點也不硌腰,美人唇邊勾著淺淺笑意,融化了冰霜清冷,讓他越看越是喜歡。 “……講故事吧?!?/br> 這么大塊地方,祁逍非要挨過去和支離擠在一起。直到兩人手臂大腿之間再沒有一絲縫隙,祁逍才給出答案。 好吧,支離確實很了解他。如果不是在沒有護欄的高空,而是回家聽故事,恐怕沒說幾句話兩人就要滾到床上去了。 支離枕著祁逍的肩,慢慢組織著語言,祁逍靜靜地聽。人形兵器的成長經(jīng)歷,在這個平凡的夜里被娓娓道來。 沒有想象中訴說悲慘往事的沉重氣氛,支離的調(diào)子懶洋洋的,仿佛這只是寧靜月下的一場閑談。場景甚至因為溫柔的月色,而顯出幾分詩意與浪漫。 故事講完的時候,月亮已經(jīng)從柳梢爬到了塔尖。 支離刻意弱化了敘事里負面的成分,他答應(yīng)給祁逍講故事是因為不想繼續(xù)隱瞞,并非為了訴苦也不是在賣慘,回憶里種種遭遇伴隨的痛苦被一筆帶過,著重渲染了那些快意恩仇,強大恣意的情節(jié)。 盡管他努力想要表現(xiàn)自己在訓(xùn)練營時如何無人敢惹,成為第一殺手后又是如何風(fēng)光,祁逍還是敏銳捕捉到了背后隱藏的險象環(huán)生和驚心動魄,以及慘無人道的累累折磨。 “阿離,寶貝,乖寶……”男人心疼得不得了,憐惜又繾綣地一遍遍親吻著支離的臉頰和嘴唇,“都過去了……以后有我疼你,不會再讓你受欺負了……” 自己只是傾聽者。這些年支離真正吃過的苦受過的傷遭過的罪,承受過的誅心噬骨,又豈是今天三言兩語能說得盡,幾句不痛不癢的安慰能抹得平的? 支離倒覺得還好,真正切膚感受痛苦的時候早就過去了,他也沒有深陷其中走不出來。但被人寵愛呵護的滋味并不壞,他也樂得多享受一會兒有人關(guān)心的感覺。 沿著時間線樁樁件件講下來,說完萬蠱坑和止殺,話題不知不覺又轉(zhuǎn)到了城主府。 “為什么不告訴他們呢?”祁逍百思不得其解,手指輕輕點了點支離的鎖骨,指尖的觸感細膩又溫潤,“他們思念的人明明就是你,為什么不告訴他們你還活著呢?” 不久前他還因為程渚夫婦將支離當(dāng)成已故長子的替代品,當(dāng)成寄托親情的容器而憤懣不已,恨不得立刻讓支離和這家人劃清關(guān)系。 然而現(xiàn)在他得知支離竟然就是那位“早已去世”的程家長子本人,心態(tài)頓時大為不同。 支離完全可以表明真實身份,名正言順享受家人真心實意的關(guān)懷,而非對替身流于表面的情感。祁逍相信如果程渚夫妻知道親生孩子這些年受了這么多苦,心疼一定不會比自己要淺。 支離聞言嗤笑一聲,或許是想諷刺,也可能只是單純覺得祁逍的想法好玩:“他們說什么你就信嗎?” “什么意思?程渚在說謊?” 祁逍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難道真相另有隱情?比如——支離是被故意拋棄的? “也不能這么說。只不過,人在說話或者回憶時,總會下意識趨利避害?!?/br> 在程渚的敘述中,支離的失蹤是仇家的報復(fù),城主府從未放棄過尋找,直到六年后,終于查到了身上有相同胎記的小乞丐。 然而他們來晚一步,小乞丐已經(jīng)被汀蘭坊的人販子帶走,城主府的人趕到時,孩子已經(jīng)被轉(zhuǎn)手,再深查,汀蘭坊卻聲稱不知“買主”身份,只帶來了孩子的死訊。 這才讓汀蘭坊被程渚一怒之下查抄,坊主夫婦入獄,獨子貶為賤籍。 “嘶——” 祁逍倒出一口涼氣。他仔細復(fù)盤之后,也察覺到了故事里不太對勁的地方。 程渚的敘述邏輯鏈乍一聽非常合理。但是通過支離的視角可以得知,止殺并不是從不知情的“中介”手里買來孩子,負責(zé)搜羅拐帶適齡小孩的,本身就是他們自己在燕城的暗樁。 只不過在今天之前,支離并不知道當(dāng)年將他帶走的“暗樁”就是曾經(jīng)的汀蘭坊。但這一點對整個故事沒有影響。 當(dāng)然,汀蘭坊可以對程渚說謊,聲稱自己只是負責(zé)“拐”這一環(huán)的中間商,“貨物”被誰帶走他們并不會過問。這也與程渚的說法吻合。 偏偏他們又告訴程渚那個孩子死了。止殺當(dāng)時未必不想交人,他們也不愿意得罪程渚,但程渚找來時,支離已經(jīng)被送進萬蠱坑,沒人覺得他還能活著。他們交不出人來。 為了不讓程渚繼續(xù)深查“買家”,他們只能據(jù)實以告支離的死亡,讓汀蘭坊把鍋全部背下。通過犧牲一個暗樁給程渚發(fā)泄怒火,來隱藏和保全身后的止殺。 但這恰恰會導(dǎo)致汀蘭坊的說辭自相矛盾——你都不知道“顧客”是誰,又怎么會知道“貨物”被帶走以后是生是死? 讓祁逍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就是這里。而他現(xiàn)在能想到的,當(dāng)年的程渚會發(fā)現(xiàn)不了? 如果發(fā)現(xiàn)汀蘭坊言辭有異,程渚必然會繼續(xù)深入追查,從而知道止殺就是罪魁禍首。而不是查抄完區(qū)區(qū)一個汀蘭坊就讓此事徹底了結(jié),甚至與止殺達成良好合作直到今天。 不過,這也說不好。或許程渚當(dāng)時深陷悲痛,沒注意這些細節(jié);也可能對方覺得就是汀蘭坊害死了支離,編撰出所謂的“買家”只是為了推卸責(zé)任,所以才未繼續(xù)深挖。 總之,十多年前的事,是非真相已經(jīng)無從查證,不能僅僅憑這一點微末疑竇,就武斷地推定程渚在說謊。 “當(dāng)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敝щx說,“我知道的只有一件事?!?/br> 仇家報復(fù)偷走嬰孩,程渚夫婦苦尋多年,痛失愛子悲痛萬分。這些往事雖然只是程渚一家之言,但支離若想質(zhì)疑也同樣無憑無據(jù),那便姑且當(dāng)程渚說的是實話。 支離唯一能夠確認的,只有一樣在止殺中公開的,公認的,板上釘釘?shù)氖聦崱?/br> “止殺與城主府的合作關(guān)系,建立在十四年前?!?/br> 也就是小乞丐初入萬蠱坑的那一年。 剎那間,一股涼意沿著祁逍的脊椎骨竄了上來。 這并非不可能是巧合。但“十四年前”這個時間節(jié)點分外敏感,由不得祁逍不多想。支離看似只說了一件普通的客觀事實,背后隱含的深意卻令人不寒而栗。 支離又道:“而且你不覺得,他們對我……對那個孩子,重視得有些過度了嗎?” 祁逍仔細一品,確實是。 程渚夫婦并不僅僅是思念去世的孩子,而是到了尋找替代品,通過對替身的關(guān)心和疼愛來填補愧疚的地步,甚至可以說,那個死去的孩子已經(jīng)成為了夫婦倆的心魔。 可是何至于此?雖說血濃于水,但孩子剛出生就失蹤,實際并未與父母處出多深的感情。而且無論是仇家還是拐賣,都是不可抗的外力,并非夫妻倆的錯,他們?yōu)閷ぷ右驯M到了最大的努力,多年未曾放棄,可謂仁至義盡。 更別說后來他們還有了程小荻,一家人日子過得其樂融融。長子已故去十幾年,按照常理,活著的人應(yīng)該慢慢釋懷,過好自己的日子,懷念逝者的頻率會越來越低,直到偶然想起時,心頭只余淡淡悵惘,僅此而已。 而非如夫妻倆現(xiàn)在這般,對長子的情感隨著時間流逝不減反增,日夜愧疚思念,以至心生魔障,將容貌相似的替代品看做救命稻草,用來傾倒無處宣泄的濃烈親情。 這太奇怪了。一個未曾與父母相處過的孩子,在父母又撫養(yǎng)了新的孩子的情況下,會讓夫妻倆如此念念不忘嗎? “你的意思是……” 祁逍覺得喉嚨有些干澀。盡管支離點到為止,但不妨礙祁公子已經(jīng)通過這些只言片語,在腦海中復(fù)原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十四年前,程渚苦尋失蹤的長子下落,一路追查到汀蘭坊,等來的卻是愛子的死訊。他順藤摸瓜,找出了背后的止殺。 就在他打算為死去的孩子報仇的時候,凌狩出現(xiàn)了,提出與他做一筆交易。 過程中程渚如何糾結(jié),雙方經(jīng)歷了怎樣的談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結(jié)果:程渚與止殺達成了合作協(xié)議,止殺將汀蘭坊交給程渚發(fā)泄喪子之痛,之后孩子的事便一筆勾銷。 十幾年前程渚在燕城的權(quán)力還不穩(wěn)固,不然孩子也不會失蹤,他需要一把好用的刀助他掌權(quán);而止殺勢力龐大,但畢竟是見不得光的黑色組織,他們需要一把明面上的保護傘,方便之后在燕城的活動。 雙方都需要彼此,于是一拍即合,確立了合作關(guān)系,直到今天。 程渚不能說不愛自己的孩子,但孩子畢竟已經(jīng)死了。即使毀滅止殺,人死也不能復(fù)生,因此比起復(fù)仇,他最終選擇了能給自己帶來更大利益的方式,把止殺變成了盟友。 程夫人或許從開始就知道丈夫的決定,也或許程渚直到大局已定才告知對方。但無論如何,城主府與止殺直到今日仍在維系的合作,說明她最終接受了丈夫的選擇。 這是理智的決定,但在情感上,又確實對不起死去的孩子。程渚夫妻并非徹底斷情絕義的惡人,因此擺脫不了親情與良心的譴責(zé)。 孩子的失蹤,以及尋人時來晚一步屬于無心之過,悲傷終會被時間抹平,如果多年過去仍然耿耿于懷,這并不合常理。 但如果明知害死長子的兇手是誰,卻選擇放棄復(fù)仇,轉(zhuǎn)而與兇手達成合作,性質(zhì)就完全不一樣了。愛子的亡靈無法安息,明明有能力復(fù)仇卻不作為的父母也是半個劊子手,這讓夫妻倆怎么可能放下?怎么可能遺忘? 既然不可能釋懷,對長子的悔愧日夜縈繞于心,導(dǎo)致最終生出心魔,不得不通過關(guān)心替身,來讓自己好過一點。這樣一切就完全說得通了,整條邏輯鏈順理成章。 祁逍面色復(fù)雜。如果當(dāng)年的“真相”真是如此,未免太過瘋狂,他本以為即便程渚夫婦對支離的關(guān)心帶著目的,至少他們對親生兒子的愛并不摻假,確實是一對很好的父母。 但現(xiàn)在他對兩人的印象完全顛覆了。不知道該說人有多面,還是人不可貌相。 …… “寶寶……別難過……” 虛偽的親情背后,藏著的真相殘忍又涼薄。祁逍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支離,干巴巴擠出一句,又覺得太輕飄飄,干脆將人抱了個滿懷,安慰小孩似的沿著美人的脊背一下下摩挲。 支離壓根不難過,他對程渚夫婦沒有多深的感情。反倒被男人難得露出的手足無措的模樣逗得想笑,趴在男人懷里忍得直抖。 這哭一樣的顫抖更坐實了他在難過,祁逍愈發(fā)著急,直到聽見懷里悶悶的笑聲,才發(fā)覺上了當(dāng),報復(fù)似地去扯支離的臉,兩人打鬧著,祁逍心里還是為誤會一場而松了一口氣。 他總歸是不愿意支離傷心的。 鬧了好一會兒,祁逍才放開支離。支離束發(fā)的發(fā)冠已經(jīng)歪了,干脆一把扯下來,他今日罕見一身華服盛裝,束發(fā)時顯得英氣,銀發(fā)披散下來時,又有種仙人似的清貴出塵。 “離寶貝真好看?!?/br> 祁逍喃喃道,手腳又開始不規(guī)矩。不過好歹顧忌著是在高空,不敢有太大的動作。 看來支離確實很有先見之明,選了這樣一個談話地方。 “所以你是因為這個,才不愿意對他們表露身份的嗎?” 話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繞回到一開始的問題,為什么支離不告訴程渚夫婦自己就是那個孩子,光明正大接受家人的愧疚和補償? 支離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用指尖輕輕點了點自己雪白的鎖骨,反問道:“你以為一開始,程渚會沒有試探過我的身份嗎?” 人之常情,程渚看到支離的第一反應(yīng),一定會是自己的孩子是不是還活著,而非上來就當(dāng)做是容貌肖似的巧合。 城主府曾對他做過許多或明或暗的試探,比如想辦法看鎖骨,比如“不小心”害他流血。支離佯裝不知,由著他們?nèi)ヲ灐?/br> 但結(jié)果顯而易見。鎖骨上的胎記已經(jīng)不存在,而支離的身體在毒物中浸yin多年,體質(zhì)變得殊異,也無法再與親人滴血相溶。 “他們什么都沒驗證出來。” 這意味著少了鐵證如山,即便支離開口說他就是當(dāng)年那個孩子,也是他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一面之詞,只有他自己知道真假。 “程渚再想念兒子,也不會因此理智全失。只憑我空口白牙,不但無法取得他的信任,反而會讓事情變得復(fù)雜?!?/br> 支離不是普通的路人,他是止殺的殺手。而止殺知道程家長子的存在。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支離表露身份,很難不讓程渚懷疑自己是凌狩有意派來的,接近城主府有所圖謀。 即使程渚最后選擇相信支離,“沒有實證”這根刺也會永遠扎在他心口,對支離的猜忌與防備會永遠存在,別說真心彌補相親相愛,天長日久,只怕父子終會變仇人,把僅有的情分也磨盡。 “你看——”支離示意祁逍看腳下,“這座塔的存在,其實已經(jīng)表明了城主府的態(tài)度?!?/br> 語驚塔供奉長明燈常年不熄。長明燈為逝者祈愿,若程渚夫婦真的相信支離就是自己的孩子,而對方現(xiàn)在還活著,繼續(xù)供燈豈不是很不吉利? 但他們與支離相識四年,誰也沒有說過撤掉語驚塔中的燈。程渚夫婦口口聲聲只說要收支離為“義子”,而提起長子,他們都承認對方“已經(jīng)去世了”。 說明在夫妻倆的潛意識里,當(dāng)年那個孩子已經(jīng)死了。而支離無論與他們多么有緣,頂了天也只能是“義子”,不會也不可能動搖他們的親生兒子,少城主程小荻的位置。 這也是支離對語驚塔格外偏愛,過去動不動就跑來上面一待待一夜的原因。 不僅是因為它夠高視野好,更重要的是,只有這座為他而建,給他供燈的高塔,才真正地完完全全地屬于他。千家萬戶的燈盞中,唯有這里的燈火為他而亮,是他這株無根浮萍在偌大天地間唯一的歸依之所。 支離輕笑一聲:“祁逍,我現(xiàn)在什么都有了。又何必為了那幾句噓寒問暖作繭自縛,上趕著去認祖歸宗,讓他人能夠以名正言順的身份和立場去cao控我的人生?” 人心易變。得不到的才會念念不忘,程渚夫婦對逝去的長子舐犢情深,但支離不能保證,如果“長子”回來,與他們朝夕相處,夫妻倆還會不會對這個孩子如此重視。 再多光環(huán)加身,也改變不了他是個在世人眼中最為低賤的雙兒。天生就比程小荻低了一等。慕尋的例子猶在眼前,曾經(jīng)也是家人千嬌萬寵的小少爺,還不是在利益當(dāng)前的時候,被慕家毫不猶豫地推了出去? 即使城主府家大業(yè)大,不至于像慕家一樣把兒子送給別人當(dāng)禮物,但萬一他們讓支離輔佐弟弟,把他在止殺的權(quán)柄移交對方,支離給是不給?有了親人血緣的羈絆,雙兒從屬的束縛,他不給便是不忠不孝! 當(dāng)然,支離不是慕尋,他有足夠的能力和底氣,不想做的事,沒有人能用所謂的親緣情分,身份枷鎖,“向來如此”,去強迫和綁架他。但這樣一來,少不得會與好不容易相認的家人撕破臉皮,親情生隙。 而這是支離不愿意看到的。 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過,血緣是很神奇的東西,不僅程小荻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就心生親切,他自己也與對方抱有同樣的感覺。 第一殺手不是喜歡多管閑事,見義勇為的性格,當(dāng)初之所以會救程小荻,全因為路過那條街道時,忽然冥冥之中有種強烈的感應(yīng),告訴他快往那邊看,必須去救那個人。 于是在那一瞬間本能壓倒了理智,支離反應(yīng)過來時,他已經(jīng)蜻蜓點水般飛掠了過去。 后來他才知道,這是血脈相連的親人對彼此的天然感應(yīng),像兩塊磁石相互吸引靠近,是不可違抗的生命本能。 這也是為什么他對程家人有著超乎尋常的縱容與耐心,給程小荻找習(xí)武師傅,吃下自己并不喜歡的茄子。這是離群的小動物被族群牽系,血脈里天然生出的親近。 所以盡管他屢遭背叛,也仍對這幾位親人心懷著一絲奢想,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他們的關(guān)系,最終鬧得覆水難收慘淡收場。 “你可能會覺得我說的這些都是猜測,是還沒有發(fā)生過的假設(shè),無憑無據(jù),杞人憂天。” 支離的聲音慢慢輕下去,仰頭望著月亮: “但我賭不起萬一的后果。所以不如從最初就不要開始,將彼此的關(guān)系停留在安全的位置?!?/br> 程渚大概也是這么想的。親人間的感應(yīng)玄之又玄,自己的親骨rou站在面前,程渚難道會沒有感覺?他一定已對支離的身份有所判斷,但沒有“證據(jù)”,只靠“感覺”,終歸不太靠譜,想親近又懷疑,矛盾拉扯,無法安心。 人心難測,十幾年不見的孩子,誰知道如今變成了什么樣子?止殺和城主府,對方究竟更偏向哪一邊,自己會不會引狼入室?程渚不敢賭,他承擔(dān)不起賭輸?shù)暮蠊?/br> 所以程渚為他們的關(guān)系劃下了一條安全線,那就是支離只能是“義子”,他會盡己所能地關(guān)心對方,但他不會允許支離影響城主府的安危與利益,比如談合作時不會輕易讓步。 因此,是否向程渚夫婦表明真實身份,從來不取決于支離愿不愿意,而是他能不能。 與其將關(guān)系更進一步,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利益糾纏,防備猜疑和相互算計,很可能最終鬧得雞飛蛋打,感情和利益兩頭皆空。 還不如從開始就別太親近,雙方保持距離堪堪維持住表面情誼,好好扮演移情者與替代品,每三個月一起吃一頓飯,把飯桌上其樂融融的溫馨假戲上演到底。 往戲中付出的真心越多,戲幕散場時受的傷就會越深。支離賭輸過太多次,就算只是為了自保,他也寧可不認這所謂的家人,繼續(xù)做他無心無情恣肆獨行的冷漠殺手。 “沒事離寶,這樣的家人不要也罷?!逼铄幸幌驘o條件支持支離的決定,大手在支離的頭頂揉了揉,“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我了?!?/br> …… “你不要總把我想的很可憐。” 一晚上動不動被男人像對待小孩一樣地順毛,支離實在忍不住了,他覺得如果不把這事強調(diào)清楚,回去之后祁逍怕是要把他當(dāng)成玉做的,動也不讓動唯恐摔了碰了。 支離不會安慰人,實話實說又怕越描越黑,再被男人腦補一出小可憐獨自逞強的大戲,他想來想去,只能舉別人的例子,通過對比來表明自己還好,讓祁逍安心。 “你還記得我剛才說的,當(dāng)年和我被關(guān)在一起的小孩嗎?” 祁逍記得,提到此人后他的臉色便有些不善,語氣也變得微妙:“記得,你說他是……城西慕家的少爺?” 渾身上下透著nongnong的找人秋后算賬的氣場。 “不是慕尋?!敝щx趕緊提醒他,在這件事情上小少爺確實挺冤,“年紀不對?!?/br> 當(dāng)年一去不返的小孩成為了支離的執(zhí)念,盡管后來他已經(jīng)很少再想起對方,但在離開萬蠱坑后,支離還是抽空去了一趟城西慕家。 時隔久遠,支離早已不記得對方的大名,只記得慕姓。他其實也不知道是哪個字,但燕城并沒有“穆家”“木家”或者“牟家”,只有一個慕家。找上門去并不費力。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打聽到慕家總共只有三位少爺,其中唯一是雙兒的小少爺慕尋,在他入萬蠱坑的那一年不過兩歲,怎么也不可能是與他認識的那個孩子。 那個與他在破屋子里萍水相逢,將一筆血淋淋的痕跡刻在他生命中的錦衣小公子,仿佛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再也無從尋蹤覓跡。 “我后來去查過,慕家確實曾有過一位被人販子拐走的三少爺。但慕家上下都對這個人諱莫如深,年長的閉口不提,年幼的,像慕尋,可能都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三哥?!?/br> 頓了頓,支離又道:“雖然止殺內(nèi)部也沒有這個人的信息……我是說情報部。但你知道的,慕家也是我們這邊的人?!?/br> 背后的含義不言自明。 當(dāng)年富家少爺一開始口口聲聲家里人會來救自己,后來又說回家找人來救支離,顯然對自己的家人和家世背景十分信任。 但結(jié)果是他并沒有成功回家,而他口中寵愛他的家人,不但沒有想方設(shè)法地尋找,甚至抹去了他在家中存在過的痕跡,只當(dāng)慕家從來沒有這個人。 同時,慕家成為了依附止殺的家族之一,這些年來一直忠心耿耿做著止殺的狗,仗著止殺的羽翼護佑在燕城橫行無忌——有異心是凌狩死后的事了,之前他們一直很安分。 怎么看都與程家長子事件十分相似。雖然城主府是合作,慕家則是不平等的依附,但本質(zhì)大差不差。顯而易見,慕家用不再追究失蹤三少爺?shù)南侣渥鳛椤巴睹麪睢保瑩Q來了止殺的接納。 “你看,我并不是最不幸的那個?!敝щx安撫祁逍,“至少還有人記得我?!?/br> 當(dāng)年逃跑的慕家三少爺沒有回家?;蛟S半路出了意外,或許被抓回來——支離能肯定對方?jīng)]有去萬蠱坑,那就是送到情報部,接受yin亂的性奴調(diào)教。 甚至想得再黑暗一點,對方或許回了家,但慕家為了向止殺表忠心,又將他送了回去。只要能搭上這個龐大的組織,把自家孩子送入虎口算什么呢? 情報部沒有找到記錄,說明對方大概率已經(jīng)不在人世,情報訓(xùn)練營也不是沒有淘汰率的。雖然萬蠱坑的環(huán)境更殘酷,但至少自己活下來了,這一點比對方幸運得多。 而程渚夫婦這些年并沒有忘記他,一直活在愧疚之中;慕家卻完全當(dāng)不存在三少爺這個人,該怎么瀟灑怎么瀟灑。 祁逍:“……” 說實話,他并沒有被支離安慰到。通過與別人相比“活下來了”“有人記得”才能體現(xiàn)出一點點幸運,聽上去簡直……更慘了。 祁逍沉默了一會兒,冷不丁地問支離:“你還恨他嗎?” 他說的是那個當(dāng)初承諾會回來救支離,卻一去不返,支離遭受重刑卻仍不肯告知對方下落的孩子,慕家已經(jīng)不存在的“三少爺”。 支離想了想,長長的睫羽因思考而垂落下去,片刻后他開了口,語氣中帶著幾分迷茫:“或許吧?!?/br> 他沒辦法違心地說自己已經(jīng)釋懷了,畢竟那些由對方帶來的傷害是切實存在過的。 呼嘯的長鞭實實在在抽在了支離身上,怎么也等不來的救援不僅讓他在與凌狩的打賭中一敗涂地,更是將小支離心中對光明與善念最后的信仰,踐踏碾碎得徹徹底底。 萬蠱坑十年折磨,皆因?qū)Ψ降谋撑讯?。日日夜夜的銘心刻骨,他都親身經(jīng)歷,這不是得知對方或許也是個可憐人,就能輕描淡寫一筆勾銷,抹平當(dāng)沒有發(fā)生過的。 無論當(dāng)年富家少爺一去不返背后有多少理由,他都是推支離下人間地獄的其中一只手。對他的恨甚至一度成為支離在萬蠱坑咬牙堅持下來的動力,執(zhí)念之深,豈易扭轉(zhuǎn)。 但要說支離現(xiàn)在心心念念要找對方報仇雪恨,倒也不至于。 他早已過了靠銘記仇恨才能活下去的時候,甚至忘記了當(dāng)年那個孩子的姓名相貌。那人于他,如今不過是記憶長河里無足輕重的沙礫,是不值得被他記掛在心的螻蟻。 人死如燈滅。對方多半已不在人世,自己若總念著恨著,倒顯得那是個什么重要人物,值得自己天天放在心上似的,挺沒意思。 所以支離的回答是“或許”——他恨,但又不那么恨。屬于提起對方時會在心頭梗一下,但不提時也不會特別記掛的那種。 “看來是恨了。”祁逍冷笑一聲,俊朗的眉眼露出幾分陰戾的狠意,“那他再怎么慘都是活該,咎由自取。你不一樣,本來就是程渚他們對不起你,愧疚掛念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祁公子一貫偏心得不講道理,相似的境遇,他毫不同情那慕三公子,只心疼支離所受的委屈。無論如何,對方拋棄支離獨自逃走,害支離遭受酷刑是確鑿無疑的事實。 “可有時候我會想……或許我應(yīng)該感謝他?!贝蟾攀墙褚拐劻颂嗤拢щx少見地生出些感慨心思,“若沒有他棄我而去,我也不會進萬蠱坑,那便不會有今天的‘支離’。” “支離”是殺手的代號。止殺過去從沒有把雙兒送進萬蠱坑的先例,若不是支離在受刑時骨頭太硬,死不松口引起了凌狩的興趣,從而提出賭約,他本應(yīng)該去情報訓(xùn)練營。 那邊不似萬蠱坑血腥殘忍,是溫柔鄉(xiāng),也是溫柔冢。不用每天刀山血海勞累辛苦,無數(shù)種秘藥yin具會從根上開發(fā)調(diào)教他們的身體,直到將人變成為了極樂rou欲可以拋棄一切尊嚴人格,心甘情愿跪地為奴的下賤母狗。 支離無法想象如果被送到情報部,今天的自己會是什么樣子,或者說自己還有沒有今天。他會不會變成另一個破碎,甚至另一個早早玉殞魂消,連名冊記錄都留不下的慕三少。 “你在想什么啊,寶貝?”耳邊傳來祁逍的笑嘆聲,聽上去寵溺又無奈,似乎對他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議,“你成為你自己,和別人有什么關(guān)系?” 祁逍扶著支離的肩,讓美人看著自己,語氣溫柔而堅定: “離寶,聽好。不是每個進入萬蠱坑的人,都能挺過十年磨煉成為第一殺手。而是因為是你。你的意志,你的信念,你的靈魂,才塑造了今天的你,塑造了我愛的‘支離’?!?/br> “是嗎?”支離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非要與男人唱反調(diào),“你愛的只是現(xiàn)在的我。如果我從小被送進情報部,被調(diào)教成離開jiba就活不了的婊子,你根本不可能愛上我?!?/br> 這些日子,他一邊提醒自己在感情里要始終留有余地,一邊無法抵御地淪陷進男人的深情。非要鉆“情報部”假設(shè)的牛角尖兒,是他陷在清醒的沉淪中最后的掙扎—— 不要太信任男人的甜言蜜語,一切心動都有前提,都有所圖,都有原因。沒有人會無條件地必然地愛上另一個靈魂。 “唔,你說得對?!逼铄醒劾镉指‖F(xiàn)出那種支離熟悉的,痞壞而促狹的神情,“我確實不會愛上一個隨便cao一cao就墮落的婊子?!?/br> “你——” 支離沒想到男人這么直白,甚至不肯編一點好聽的假話來哄哄自己,但他還沒來得及氣惱,祁逍便話鋒一轉(zhuǎn): “但是不會有這種如果?!?/br> 支離之所以是今天的支離,萬蠱坑的磨礪是一部分原因,但更重要的還是他的靈魂,那個讓祁逍一見鐘情的,披荊斬棘無所畏懼,強大恣肆傲視一切的靈魂。 靈魂的特質(zhì)決定了支離無論在怎樣的環(huán)境里,都能撕開囚禁雀鳥的金籠,做翱翔天際的鷹隼。萬蠱坑的試煉磨不平他的傲骨,情報部的調(diào)教也絕對無法壓彎他的脊背。 即使當(dāng)年沒有慕三的意外,支離順理成章進入情報部,祁逍相信他也絕對不會屈服于欲望,一定會找機會沖破藩籬,之后就算做不了殺手,也不會變成性奴。 如果是情報部的走向,祁逍覺得支離沒準會變成組織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調(diào)教師——自己一樣會愛上他,不過這種假設(shè)的話,可比現(xiàn)在冷酷卻單純的殺手難追多了。 破碎把他與支離的不同歸咎于環(huán)境,從萬蠱坑走出來的支離有實力反抗命運,而破碎沒有能幫他變強的成長環(huán)境,弱小的他別無選擇,只能為奴。若易地而處,支離未必不會重復(fù)他走的路。但其實不是的。 鷹向往天空,無論在叢林風(fēng)吹雨打還是生活在安逸的鳥籠,它都會想方設(shè)法磨礪爪牙,絕不為人寵物;而雀骨子里便喜歡被人豢養(yǎng)的生活,即使去到叢林,也只會終日惶惶,不會有勇氣和意志去摔打得遍體鱗傷讓自己變強。 如果是別的雙兒進入萬蠱坑,恐怕根本活不過三天;而支離即使進入情報訓(xùn)練營,也必然有辦法闖出自己的一片天。無論他到時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只要他們相遇,祁逍就一定會被他的靈魂吸引。 而且話說回來,命運已經(jīng)既定,討論所謂的如果并沒有意義。 假如當(dāng)年換成慕三被刑訊,只怕根本不會咬死不松口,也就不會讓凌狩另眼相看,只會按照原本的安排,把人送到情報部。 而以支離那認定了誰就付出全部的性子,絕不可能讓對方留下自己逃跑。所以挨鞭子的人是他是必然,骨頭硬到讓凌狩惱羞成怒,把他丟進萬蠱坑也是必然。 “支離成為‘支離’是必然,祁逍愛上支離也是必然。命運沒有如果,過往每一環(huán)必然的選擇共同造就了今天的唯一結(jié)果,那就是我對你一往情深?!?/br> 熾熱的情話灼得支離心頭guntang,男人深重濃烈的情意織成一張鋪天蓋地的情網(wǎng),密不透風(fēng)地將他裹挾,在這段時日中一寸寸不容抵抗地瓦解著他冰封的心防。 支離最后的糾結(jié),猶疑,彷徨,在祁逍一如既往堅定的承諾和火熱的心意中,不知不覺徹底消散無蹤,希望的新芽從冰川融化后的心田土壤探出,試探著去迎接雨露。 無情殺手本非無情,只是被背棄過太多次,自我保護的本能阻止他再次交付真心。但祁逍橫行霸道不講道理地闖入他的世界,既強硬又潤物無聲地破開他心上的堅冰,逼支離終于正視起自己的感情。 支離不信世有真情,不信因果報償,不信蒼天神明,但他信祁逍。他愿意再瘋一回,賭一把,學(xué)習(xí)怎樣去愛一個人。 這是一場豪賭,不管不顧,不悔不回。結(jié)局要么撲火自焚粉身碎骨,要么破繭涅盤向陽而生。支離愿賭,支離都認。 他不想錯過這個人,世上只有一個祁逍,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待他如此滿腔深情磐石無轉(zhuǎn)。男人的出現(xiàn)像照進幽冥煉獄里的一束光,灼傷還是救贖,支離心想,自己總要去觸碰試試。 “噓,有什么話等會再說?!?/br> 支離呼之欲出的話,祁逍心中隱有預(yù)感,豎起食指輕輕按住美人欲啟的粉唇。他朝支離眨了下眼,眸底倒映著星河與笑意。 “之前聽你講故事,現(xiàn)在輪到我了。離寶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jīng)說過,當(dāng)你愿意把過去講給我聽的時候,我也會告訴你一個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