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萊恩打開車門時，坐在副駕駛的威廉正靠在座位上閉目休息。

    車窗外的暖黃色的路燈照在他的半張側(cè)臉上，在他鼻梁到唇峰的位置，留下一條明暗參半的分隔線。似威廉其人，游走在黑與白的邊界。

    布萊恩輕輕關(guān)上車門，沒有立即發(fā)動車。他想稍微放縱私心，就這樣跟威廉多待一會兒。

    威廉的臉龐在這樣的光影下實在好看。布萊恩注視著威廉，讓眼神代替觸摸，順著那條光影邊界大膽描摹、親吻。他想親吻他時常皺起的眉頭，親吻他那雙睜開時便能將人吸引的眼睛，親吻他的睫毛、他的鼻尖，還有，他的嘴唇。布萊恩的眼睛在此停留。

    直到他意識到自己控制不住地微微傾身時，他才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制止住了這不合時宜的沖動，退回了原位。

    安娜說，三年了，布萊恩，你覺得那有可能嗎。其實何止三年，那不過是安娜發(fā)覺的時間而已。也許早在他看見威廉的第一眼，他就已經(jīng)不可自拔了。那是一束照進地獄里的光。他那時就明白，只此一次機會，自己拼了命也得抓住。

    第一次與威廉見面時自己的樣子，布萊恩甚至不敢回想。不是狼狽，也不是滑稽。而是可怖，是陰暗與罪惡。

    他渾身是血，手中握刀，身邊躺著兩個尸體。在旁人眼里，他應(yīng)該就像是來自地獄的魔鬼。但他遠不如撒旦。他絕望至極，還止不住渾身發(fā)抖。

    威廉不是第一個進來的，可他卻是第一個不穿警服、不帶武器進來的。

    他讓他們把槍放下。他讓他們出去。

    布萊恩緊緊盯著他，手中的刀尖還沖著他。威廉慢慢走近，毫不懼怕，就在他眼前蹲下身來。他微微皺眉，眼里卻不是厭惡與冷漠。布萊恩看著他眼中的心疼與憐憫，愣住了，然后聽見他說，嘿，孩子，沒事了，把刀放下，好嗎？

    但布萊恩卻沒有動，他也動不了。他只是震驚地看著威廉，在他那雙藍色湖水一般平和而深邃的眼睛里，沉溺了。然后，布萊恩感受到自己的手被一陣溫暖包圍。威廉一點點掰開自己的手。他極有耐心，沒有用勁，直到取走了布萊恩手里的刀，貼在地上向后滑給了門外的警察。

    就在威廉放開他手的瞬間，布萊恩用兩只手緊緊抓住了他，他用了十成的力道，緊緊抓住這只此一束的光。

    威廉只是愣了一下，似乎對疼痛視而不見。他任布萊恩抓著，然后，緩緩笑了。他那笑容，像是大人看見草坪上不小心摔了一跤的孩子一樣，有些憐愛，有些無奈，又因為滑稽而覺得好笑。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威廉問他。他還抬起另一只手摩挲布萊恩的左臉，輕輕擦去他臉上的血跡。

    布萊恩那時還是死死盯著威廉，沒有回答。他感覺喉嚨被什么東西堵著了，堵得發(fā)疼，從心臟痛到全身，難受得滿眼淚光。

    他看不清威廉，卻能感受到，他抱住了自己，輕拍著自己的后背。

    噓——噓——他在自己耳邊輕聲說，沒事了，你沒有做錯，孩子。你沒有做錯。你很勇敢。別哭了。你是個男人，已經(jīng)過了該哭的年紀(jì)了……

    六年已過，布萊恩仍記得當(dāng)時的每一個細節(jié)。

    “怎么不開車？”威廉緩緩睜開眼睛，轉(zhuǎn)過頭看向布萊恩。

    布萊恩還沉浸在回憶中，聽到他的聲音，猛地抬眼看去。當(dāng)他墜入那片夜幕下的深海時，他才忽然發(fā)覺，自己還未來得及收起眼中的情緒。

    他立即垂下眼，轉(zhuǎn)過身去發(fā)動車輛，一邊說，“我看你在休息……不想打擾你。”

    布萊恩心中忐忑地踩上油門。他不敢去看威廉的表情，注意力卻全在威廉那處，想知道他接下來會說什么，想知道他會不會發(fā)現(xiàn)什么。

    “邁克爾和簡怎么樣？”威廉的語氣依舊稀松平常。

    布萊恩松了一口氣，卻又同時覺得失落。他自己心里是矛盾的，既想要威廉不知道，又想要威廉發(fā)覺?？蛇@又實在進退兩難。

    進一步或許邁上懸崖，退一步始終難出深淵。

    布萊恩盡量平靜地答道，“他們還好。簡安生了，羅醫(yī)生將她照顧得很好?！?/br>
    威廉“嗯”了一聲，隨即沉默。車內(nèi)安靜的氣氛頓時又讓布萊恩緊張起來。他還沒忘記自己闖下的禍，以及威廉的“回去再說”。

    果然，威廉再度開口，“說說，今天究竟怎么回事?！?/br>
    布萊恩就將今天下午遇到的一切娓娓道來，連晚上弗蘭克請客道歉的事情也一并說了。他的聲音清亮而柔和，語速不緊不慢，聽著讓人十分舒適。

    認真發(fā)言的布萊恩沒有注意到，靠在車門上的威廉一手支在耳后，眼睛始終在看著他。

    威廉想起布萊恩那個尚未來得及收回的眼神。明亮，熾熱，專注，還有些他看不懂的情緒。那里頭的熱度著實燙得他愣了一下。有些念頭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但瞬間又被他全然的否定斬殺得無影無蹤。

    他想，這是自己醉了，外加夜色撩人。他搖了搖頭，隨口問了一句，也借此避開了那些毫無根據(jù)的思索。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看向布萊恩的，也許是從他認真地向自己解釋開始。街燈的光影在布萊恩略顯嚴(yán)肅的臉上輪番滾過。威廉看著他，想起今天，想起他私底下干過的那些事，甚至有些想要發(fā)笑——真是難為他，在自己面前維持了六年的小心翼翼與乖巧懂事。

    威廉當(dāng)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從他見到這個孩子的第一眼，他就明白布萊恩心底最深的恐懼。這一點上，他們的確太相像。每當(dāng)他看見布萊恩哀求的眼神，他仿佛能聽見他說，　別拋下我，別不要我。

    威廉根本無法狠心。三年前讓布萊恩離開時，他就是因此動搖；今日想要責(zé)備他時，他也正因此罷休。他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說白了就是自己對他心軟，扯他媽這么一大堆理由。

    此時，他的耳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滄桑而虛弱的聲音，帶著笑意對他說：我的兒子，我能猜出來，大概是個小狼崽子。你能把他，帶成個安分的普通人，最好不過。但如果不行，就隨他去吧，威廉。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不可強求。

    “……所以我看著簡自己沖上去，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不管，威廉。你原諒我吧。我下次不會再這么沖動了?！?/br>
    這謊話說得隨口就來，威廉都忍不住笑出了聲。布萊恩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話說的你自己信嗎，科布里斯先生？我看你不是下次不會沖動，而是下次不會讓我知道而已?！?/br>
    布萊恩還在強行否認，“不不不，不是的，威廉，我……”

    “行了。簡都親自讓我替她向你道謝了，我還能再說什么。你知道分寸就好。遇事別沖動，多思考后果和影響?！?/br>
    “我明白了，我會的，”布萊恩重重地點頭，忽然話題一轉(zhuǎn)，“威廉，要不你就讓我跟著你多學(xué)學(xué)，怎么冷靜做事，怎么思考后果。那我肯定很快就能學(xué)會?！?/br>
    威廉嘴角一勾，覺得這小鬼的腦筋轉(zhuǎn)得可真快，問道，“你期末考試下周就考完了？”

    “下周三考完最后一門?！?/br>
    “這學(xué)期的學(xué)習(xí)怎么樣？”

    布萊恩揚起笑臉，“這我可不敢松懈。等成績出來，肯定讓你放心?！边@倒不是布萊恩吹牛。威廉也知道他之前兩年半的成績確實都不錯，這一點上他沒什么好多說的。

    威廉忽然想到什么，接著問道，“那下周五的球賽之后，你是不是就放暑假了？”

    “是的，”布萊恩嗅到一些不同尋常的跡象，“怎么了？”

    “哦，沒事。下周再說吧?！?/br>
    布萊恩已經(jīng)將車開到了家門口。趁車庫開門的時間，奇怪地看了威廉一眼，覺得他在故意吊著自己的胃口。但既然威廉不想說，他也就作罷，反正總有一天會知道。

    威廉打開車后箱，將自己換下的衛(wèi)衣拿了出來。早上他已在辦公室里換上了自己備用的襯衣。

    將近凌晨，客廳的落地?zé)糸_著，柔和的暖光燈充滿了整個房間。這是安娜留的，她先去睡了，就會給晚歸的他們在家里留一盞燈。

    威廉略顯疲憊地解開自己領(lǐng)口的兩顆紐扣，左右動了動自己有些僵硬的脖子。今天這一天對他來說還真是有些漫長。

    他剛踏上樓梯的第一層臺階，就聽見緊跟在身后的布萊恩說道，“你今天這么累，我給你按按吧?！?/br>
    威廉頓了一下，轉(zhuǎn)過身來，從高處看著他向上望的眼睛。也許是光線的原因，他覺得布萊恩的眼神有些過分溫柔，過分關(guān)切了。威廉心里一動，又想起先前車內(nèi)那匆匆一眼。他感覺自己今晚多少是有些喝醉了，不然怎么不停生出這種陌生的體驗。

    但他的身體好像比他的腦袋還要不聽使喚。他竟然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在布萊恩的腦袋上胡亂地抓了一把。那噴了發(fā)膠的有些僵硬的觸感，讓威廉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看安娜把你打扮的。我看你今晚怎么洗頭?！?/br>
    他說完便轉(zhuǎn)身而走，留下心臟跳得砰砰作響的布萊恩，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出神。

    威廉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按常理說，他早應(yīng)該困倦得倒頭就睡，他反而腦子越躺越亂。越疲憊，反而越容易胡思亂想。

    從早到晚，他見了一天的人，警察局的、幫派的、不認識的、熟悉的。他也想了一天的事，從前的、如今的、旁人的、自己的。他無端有種不安的預(yù)感，猶如暴風(fēng)雨之前的寧靜，他卻說不出來，更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

    想著想著，布萊恩又莫名其妙地闖進他的腦海來，最后定格在了他抓過的，那頭噴得油亮的金發(fā)上——他腦袋上還有傷口，他自己怎么洗？

    思來想去，威廉終于還是敲響了布萊恩的房門。他手里還拿著從廚房找來的防水塑料薄膜。

    打開房門的布萊恩眼睛明顯亮了起來，同時也有些疑惑，問道，“怎么了，威廉？”

    而威廉則在看見布萊恩時愣了一下。因為他只穿了一件灰色的家居褲，正裸著他結(jié)實的上半身。他的頭發(fā)微微濕潤，卻明顯仍是造型的模樣。

    威廉幾乎沒怎么見過他的裸體。布萊恩總是穿戴整齊，連夏天運動時也會穿著球衣，因為他不想讓旁人看見自己胸口兩道很深的刀疤。印象里，威廉也只有當(dāng)初剛把他帶進家門，逼著他洗澡時，才見過。那時他還瘦得皮包骨一樣。

    如今的布萊恩，身材已經(jīng)漂亮得可以去競選男士健美冠軍了。寬厚的胸膛，結(jié)實的腹肌，流暢漂亮的手臂線條，以及一直延伸到長褲內(nèi)的清晰的人魚線。威廉不想承認，但這副年輕的身體，好像真的比他還要好看一些。而且他還比自己高那么幾厘米。

    威廉將目光從他身上移動到他的臉上，指了指他的頭發(fā)，“你那傷口不好沾水，我給你洗吧?！?/br>
    布萊恩受寵若驚地看著他。他臉上不顯，耳朵卻悄悄泛紅了，心中更是激動地想，這傷受得可真是值得。

    但是，“怎么洗？”

    威廉問，“你洗澡了嗎？”

    布萊恩說，“還沒有。”

    “你脫光了泡在浴缸里，我用這個，”威廉展示了一下手里的工具，“給你把頭包上，然后在外面給你洗?！?/br>
    這對布萊恩來說可就是個甜蜜的折磨了。

    以至于他手足無措地靠在浴缸里，享受著威廉難得一次的服務(wù)時，還不停地默念要平心靜氣。雖然他已經(jīng)用滿池的泡泡遮住了自己的身體，但他依舊害怕下半身的東西他媽的不聽使喚。尤其是當(dāng)他的頭皮感受到威廉指腹的摩擦與溫度時，那種酥麻的感覺該死的幾乎穿透他的脊椎骨！

    “向右轉(zhuǎn)頭……右轉(zhuǎn)，”威廉看著他緩慢而僵硬地轉(zhuǎn)過頭，不免覺得有些好笑，“你這么緊張干什么？”

    布萊恩在泡泡下面不著痕跡地并起雙腿，他的笑容也僵硬了，“這是……你第一次給我洗頭，多少覺得……不太真實?！?/br>
    他這不自在的模樣讓威廉想到六年前的他，那些孩子氣的時刻在如今的布萊恩身上也不多見了。威廉有些慈愛地笑了笑，說道，“我看你是怕我把你頭發(fā)洗壞了。你放心，這不是我第一次給人洗頭。我小的時候，都不知道給托馬斯洗過多少回了?！?/br>
    布萊恩聽他提起托馬斯，怕觸及到他的傷心事，連忙回應(yīng)道，“我才不怕！你給我洗禿了都沒事！”

    威廉被他這一打岔，想象他光頭的樣子，頓時被他逗樂，哈哈一笑，低頭去看布萊恩受他感染的笑顏。

    布萊恩雖然腦袋上纏著塑料薄膜，還頂著一頭的白色泡沫，臉上還有些未褪的傷痕，可這些絲毫不影響他那張好看的臉。他笑起來時，眼睛和唇角都是那么英俊迷人，帶著些威廉記憶深處的故人的影子。

    威廉說，“我看你就算是個光頭，也絲毫不影響你這張臉，”威廉故意在他側(cè)臉抹了一道泡沫，“布萊恩，學(xué)校里肯定有不少女孩追你吧，怎么也不見你交個女朋友帶回來給我看看？哦對了，你認識諾爾的女兒莫莉吧，之前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見過。她馬上要十八歲生日了，我跟諾爾兩個老家伙什么都不懂，要不，你幫忙弄個生日派對？”

    布萊恩臉上的笑容因為他這番話瞬間消失了，接著又繼續(xù)聽他說道，“我看莫莉那個小姑娘人挺好的，性格好，長得也漂亮。我覺得她好像挺喜歡你的……當(dāng)然我也就是這么一說。這是你自己的事，我不該多干涉。”

    “她是很好，”布萊恩的聲音忽然就有些冷淡，他看向威廉，認真說道，“我們學(xué)校里的女同學(xué)也都很好，但是……”

    “但是什么？”

    布萊恩心中忽然就有些疼痛。他感覺胸中堵著一口氣，一口憋了太久的氣，借著沉靜的夜晚和此時的距離，他想要呼出這口氣的沖動愈演愈烈。布萊恩的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可也就是這一瞬間，他的理智被沖動奪去了。

    威廉就看著布萊恩突然直起身，他的臉上的泡沫險些擦上自己的鼻尖。

    布萊恩的臉就停在他的正前方，他那雙翠綠色的眼睛正緊緊盯著他的。威廉甚至能看見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威廉，有件事，我想告訴你很久了。”

    威廉感覺自己竟然有些緊張，“什么事，你說？”

    “我是同性戀……你能接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