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念東從那天醫(yī)院的化驗單上看到了蘇琪的住址：西斯楽住宅區(qū)六棟三零一。

    步行至小區(qū)門口，他就著路燈觀察了一下。這小區(qū)看起來挺新，晚上也安靜，只有草叢里秋蟲的叫聲，成排的樓棟里沒有幾戶亮著燈。蘇琪所在的樓棟是小戶型，看來他是獨居。

    也對…以他的性格，他大概率不會和別人同住，這房子估摸著也是租的。

    不過顧念東聽過些傳聞，說是西斯楽附近的治安狀況一般，夜里總有醉漢在街上溜達(dá)，sao擾獨自過路的omega。不知道蘇琪往常有沒有遇到過這種流氓。

    他在手機(jī)上發(fā)了一條「蘇琪，我過會兒去你家找你，關(guān)于孩子的事?！箾]得到回復(fù)，預(yù)料之中，他也不期待著有回復(fù)，只是想給蘇琪提前打個招呼。

    到了樓下，顧念東緩和了半分鐘，收拾了下衣領(lǐng)，抬手聞了聞衣袖，自我感覺酒氣散得差不多了，才按下了樓層呼叫器。

    接收到消息時，蘇琪正因為脹氣，坐在餐桌前吃酸奶，他一看到手機(jī)里顧念東的消息就心生厭惡。他萬萬不想讓顧念東知道自己懷孕的事，因為他認(rèn)定顧念東這個渣男不會做出人事兒。

    嘴上說什么孩子，估計滿心都是要他打掉這孩子。

    他懶得回復(fù)顧念東。他先是不把這信息當(dāng)回事，后來一想，就算這貨真要來，那就把話挑明了，談判他可不怵，他是為了孩子什么事都能做的人。

    家門口的呼叫儀突然響起，冷不丁地還是讓蘇琪嚇了一跳。他放下酸奶，踢啦著拖鞋走到了門口。

    一張土豆似的臉赫然出現(xiàn)在液晶顯示屏上。

    …丑死了，這個直男，真會給自己找視角，就不能離門口鏡頭遠(yuǎn)一點么？明明長得那么帥的。

    “你還真來了？我不是給你說得很清楚了嗎？這孩子不是你的，趕緊滾！”

    “蘇琪，你能讓我看看你嗎？我有話想對你說?！?/br>
    “…你個腦殘，能不能別把你的大臉湊鏡頭這么近啊？看著像個腦癱一樣！”

    蘇琪嘆了口氣，按下了開鎖鍵，一樓大門隨之打開。兩分鐘后，顧念東敲響了房門。

    正面看他就舒服多了。一見到蘇琪，顧念東先露出一個傻笑。蘇琪壓著左邊的眉毛，瞇著眼睛看著他，“你沒病吧？”

    顧念東看著蘇琪，他身穿著一件紗織的輕薄睡衣，一身的素凈。看上去有點像裙子，但他穿上并不會顯得娘娘腔，而是添了幾分柔媚的姿態(tài)。

    “你家不大?！鳖櫮顤|的眼睛從蘇琪的肩膀上越過。

    “哼，那又怎么樣？夠我一個人住就行了?！?/br>
    蘇琪從顧念東的身上聞到了淡淡的酒氣，這隱隱讓他覺得害怕。他不動聲色地走到茶幾邊上，蹲下身倒水時，他以小桌子為屏障，伸手夠到了桌子下隱藏著的防狼噴霧，并將噴霧藏到了桌面下的拉臺中。

    “關(guān)于你懷孕的事。我知道那是我的孩子，你不用騙我?！鳖櫮顤|切入正題。

    “你這個人是不是有神經(jīng)?。俊碧K琪放下水杯，“突然間多了個孩子，你很高興？我告訴你，不管這孩子是不是你的，都不需要你負(fù)責(zé)。你也不用裝出一副要負(fù)責(zé)的樣子，別這么虛偽?！?/br>
    對于自己的指責(zé)，顧念東沒有表露出不悅，從對話一開始，他就是二人中保持平靜的那個，平靜得過分。

    在蘇琪看來，這是最可鄙的冷漠，是對生命的漠視，他痛恨這種平靜和置身事外的漠然，痛恨一切道貌岸然地懷有這種情緒的人們，他的父母，方研，還有那群用年齡當(dāng)擋箭牌傷害過他的同學(xué)們，他恨著，也為自己執(zhí)著的恨而心痛。

    他知曉如若屈服于他人的平靜，自己的孩子會有什么樣的命運。十年前自己就是在軟弱的屈服里看著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死去的。所以，他條件反射地生出了抵抗心理。

    “蘇琪，你別激動。我今天來，首先想問清楚，你有沒有打算…把這個孩子打掉？”

    和他預(yù)想的一樣，顧念東大晚上跑過來果然是為了這個，他腦中警惕的雷達(dá)響起，將桌下的防狼噴霧藏在身后，背著手走向了房屋門口，打開房門。

    “你是來勸我做人流的…我明確告訴你，不可能！你可以滾了！”

    顧念東的心中生出一陣安慰，他同時也覺得，蘇琪和他印象中的猜想一樣，他雖然是個柔弱的omega，卻比自己有擔(dān)當(dāng)。

    “蘇琪，你聽我說?！彼行┘拥刈呦蜷T邊穿著睡衣的男人，“我想…”

    在自己伸出雙手的瞬間，白凈嚴(yán)肅的臉龐上突然掛滿了扭曲的恐懼和驚慌。蘇琪閃身，在門后露出半個身體。

    “你要做什么！你給我滾出去！”

    躲閃和防御的姿態(tài)讓顧念東不解，他又走上前兩步，“你怕什么，我只是——啊啊啊——”

    大量煙霧狀的辣椒水沖進(jìn)顧念東的雙眼和鼻孔，頃刻間似有數(shù)千根針刺破他臉上的皮膚，喉嚨如火燒般刺激。他眼前一片猩紅，在難以承受的疼痛里掙扎著跪在地上干嘔，咳嗽著。

    看到顧念東完全失去抵抗能力和攻擊性，跪在地上像條狗一樣滿臉通紅表情扭曲的痛苦樣子，蘇琪的心里有些不忍。omega獨居有安全隱患，這瓶催淚瓦斯是買來防身用的。今天是他頭一次使用，沒想到威力這么巨大，雖然一經(jīng)噴出他就遠(yuǎn)遠(yuǎn)躲到廚房后方，但空氣中的果香味還是飄到了他身邊，有微量的液滴還沾在了他手背上，是灼燒的刺痛。

    更何況被直直地噴了那么多的顧念東，看他哀嚎的樣子，蘇琪甚至都有些擔(dān)心這人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待霧氣基本散去，蘇琪慌張地捂著鼻子走到顧念東身邊，“你沒死吧，還不趕緊滾？”

    顧念東伸出一只紅腫的手，因為無法睜眼，他只摸到蘇琪的涼拖，而且很快被后者躲開了。

    “我…我不是，咳咳，我不是要你做人流…我過來，就是想…和你，商量扶養(yǎng)孩子的事情…阿嚏！咳咳…”

    顧念東含糊不清的表白讓蘇琪怔住，他完全想不到，顧念東愿意對這個孩子負(fù)責(zé)。心中突然為自己過激的自衛(wèi)行為而后悔，但他也還沒有完全放松心中繃緊的弦，誰知道這人是不是因為受了催淚瓦斯的苦而臨時改口？

    “上墳燒報紙，你糊弄鬼呢？你以為我會信你？”蘇琪雙手抄在胸口，“休想騙我，也不許傷害我的孩子！”

    他的孩子…顧念東掙扎著爬起來，但雙眼還是無法睜開，只能雙手向前摸索著，微微瞇著眼睛找尋蘇琪的方位。

    “我知道…有你要留下孩子的態(tài)度，我，我心里就有底了。蘇琪，我看不到你…請你相信我，我是真的想和你一起扶養(yǎng)這個孩子，咳咳咳咳…”

    他瘦削的臉在化學(xué)物質(zhì)的摧殘下腫得像發(fā)面團(tuán)，兩個眼泡也腫得像核桃，眼睛緊閉也還是流出了淚。

    不像是騙自己的樣子。蘇琪心里一陣心疼，他猶豫了片刻，伸手握住顧念東胡亂扒拉的雙手。

    “跟著我走，先坐下。我去拿條濕毛巾給你清理?！?/br>
    從蘇琪的語氣里，顧念東隱約聽出了哭腔，以及，蘇琪的手好冰，還真就像網(wǎng)上查的那樣，雙性人在正常狀態(tài)下由于末端循環(huán)而手腳冰冷。

    帶著香橙味的濕毛巾敷在臉上，顧念東笨手笨腳，用毛巾角使勁按著不斷滲出眼淚的眼角。他活像只紅皮鴨子，蘇琪看著顧念東滑稽的狼狽相，哭笑不得。

    最后還是他拿過了毛巾，捧著顧念東的腦袋點沾起來。

    “謝謝你蘇琪?！鳖櫮顤|咧著嘴露出一口白牙，“你反應(yīng)這么激烈干嘛？我又不會對你做什么。你就那么恨我??？”

    “你少問！我問你，你難道不會很嫌棄這個孩子嗎？”蘇琪在擦拭側(cè)臉時嗅到了淡淡的米蘭香，“突然多了個累贅，肯定很苦惱吧?！?/br>
    “沒有啊。我為什么要嫌棄我的孩子？我是他爸爸。我要對他負(fù)責(zé)，我會對他負(fù)責(zé)的?！?/br>
    “…”顧念東篤定的口吻戳中了蘇琪的軟肋，他說他是…孩子的爸爸。

    在他堅不可摧的印象里，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會對一夜情意外懷孕負(fù)責(zé)的男人，這就是現(xiàn)代人的思想，他們都像方研和父母那樣對責(zé)任避而不及，不過是一枚孤獨的受精卵，弄死一個胚胎就像踩死一只螞蟻一樣不足為道。對于人性的失望已經(jīng)深化進(jìn)他的血脈中刺痛了他整整十年。

    如今他的世界里驟然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逆流而上，愿意承擔(dān)起幾乎所有alpha男人都不愿承擔(dān)的責(zé)任和風(fēng)險。

    這個人，偏偏是自己對其懷有多年成見的顧念東，這個默默暗戀了四五年的“渣男”，這個和自己相逢路窄的“冤家”。一想起大學(xué)時顧念東和自己作對的欠打的樣子，他就跟不能再拿起防狼噴霧來讓他毀容。蘇琪在心里發(fā)誓過，和顧念東再不相見，可那個夜色闌珊的晚上，他和自己靈rou交融，知道了自己最深處的身體秘密。他沒有嫌棄連性別都講不清楚的自己，還兩次三番在手機(jī)上表達(dá)對自己的關(guān)懷。

    知道懷孕之后，蘇琪已經(jīng)做好了拼上一切獨自護(hù)這個孩子周全的心理準(zhǔn)備，他恐懼，孤獨，為即將到來的沉重生活而委屈，但他不會允許十年前的事情再度發(fā)生了。而顧念東這個“混蛋”，又在塵埃落定之前站了出來，沒有預(yù)期里的嘲笑，報復(fù)，奚落，他都被自己弄成豬頭了，還很溫柔地沖著自己說，“我是孩兒他爹！”

    這是不是命運在作弄他？讓他連徹頭徹尾地討厭一個alpha的決心都沒有…

    “你不是討厭我的嗎？…怎么突然之間不和我找茬了？”他帶著鼻音問道。

    “過去年輕不懂事，我們都畢業(yè)多少年了?！鳖櫮顤|嘴上勾起一個微笑，他不知道自己這副樣子就像東成西就里中毒的歐陽鋒一樣滑稽，“其實自從小江的事兒之后我就不討厭你了。我覺得，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omega，就是脾氣差了點，但你是個有責(zé)任感的人。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你一個人養(yǎng)這個孩子的?！?/br>
    緩緩滑動的毛巾從臉上脫離，顧念東嘗試著睜開眼睛，看到蘇琪正顫抖著肩膀抿著嘴抽泣。

    “你哭了…怎么了，我說錯話了？蘇琪…”

    “顧念東！”蘇琪倔強(qiáng)地偏仰著頭，眼睛看向天花板，他哽了一會后擦去沒來得及掉下的眼淚，“我給你最后十秒鐘的機(jī)會，如果你后悔就馬上給我滾出去…十，九，八，七…”

    “六五四三二一。你讀秒讀慢了?！鳖櫮顤|起身快速讀秒，握住蘇琪冰涼的手，“我說了，我是孩子的爸爸，我和你一樣，只會保護(hù)他，不會讓他受傷?！闶衷趺催@么涼？”

    洶涌的淚水再也無法把持，蘇琪一手護(hù)著眼睛慟哭，一手握著拳捶打著顧念東的肩膀。分不清是辣椒水的效果尚未消散，還是被蘇琪脆弱的樣子擊中了心房，顧念東的眼睛再度濕潤。瑟縮著肩膀哭泣的蘇琪像一顆影響不良的小樹苗，他明明就很瘦小，也很愛逞強(qiáng)，就算是哭，也壓低了聲響，不讓人看到紅紅的眼睛。

    比一個月前發(fā)情時更讓顧念東我見猶憐?，F(xiàn)在他更加明白了一件事，他和蘇琪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而且聯(lián)結(jié)著二人關(guān)系的并不只有蘇琪肚子里的那個米粒大的胚胎。他說他會對孩子負(fù)責(zé)，但每一次這句話的水下都暗含著一句憋在心頭難以開口的附加解釋：

    “蘇琪，我對你，也一樣會負(fù)責(zé)…”

    依然在下的淅淅瀝瀝的雨絲毫沒有停的跡象。顧念東的肩上，突然間多了兩個沉重的擔(dān)子，他覺得壓抑，疲累，可他沒有要把擔(dān)子甩掉的心思。蘇琪和這個孩子的突然降臨，給他走入死胡同的黯淡生活照進(jìn)了一絲光亮。前方的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也許他還要跌更多的跟頭，繞更多的彎路，體味比這一個月多得多的酸甜苦辣，可他突然覺得有勁兒了。在勇敢地承認(rèn)自己是孩子爸爸的時刻，他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條不會讓他后悔的路，他為自己終于做出一個重要的正確決定而興奮。

    他做好準(zhǔn)備了嗎？沒有。他知道怎么樣成為一個合格的爸爸嗎？不知道。慚愧的說，他自己有時還都把自己看成個孩子。結(jié)果忽忽悠悠的，身為“孩子”的自己突然間升了一級，搖身一變成了父輩。

    無數(shù)紛亂的憂思，千百種對生活的疑惑，對于失敗的恐懼，一點點走入正軌命運的向往，所有的情緒織成網(wǎng)羅蓋向他，化為苦澀的命運交響曲。于盛大的宇宙而言，我們不過都是須臾而過的滄海一粟，但無論如何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向前看。顧念東對自己說?，F(xiàn)在不需要糾結(jié)過往，將來已成現(xiàn)在，現(xiàn)在已成過去，而過去心最不可得。

    向前看吧。

    待情緒穩(wěn)定后，顧念東仿佛覺得自己年輕了十歲，但生活依然召喚他奔赴。他上前一步，流著淚摟住蘇琪的身體，也摟住了明天，摟住了今生無法放下，也不愿放下的擔(dān)子，摟住了活下去最重要的精神養(yǎng)料：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