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祁燁帶的東西不是很多，那些名貴卻沒有什么實際用處的電子產(chǎn)品都被他變賣干凈，只留下了日常通信所必須的手機和一臺去年打暑假工掙錢買來的相機。衣服則只挑了常穿的，那些又貴又丑的，都是他爸以前在他生日的時候硬帶著他在商場掃的貨，都被他掛在二手網(wǎng)站上一一換成了錢。雖然最后變現(xiàn)的錢沒有當(dāng)時買它們所花費的三分之一，可是市場就是這樣，富人看不上、窮人買不起，掛得太高反而難以脫手，祁燁對此已經(jīng)很滿意了。

    變賣物品拿到的這一筆錢雖然不多，但也足夠祁燁自己支付高中最后一年和大學(xué)兩年的學(xué)費，至于日常生活開銷……他還能再想辦法。

    他留下的那一臺相機并不名貴，屬于相機里面的中低端產(chǎn)品，型號他依稀記得是尼康的　D系列，具體數(shù)據(jù)已經(jīng)記不太清，它算不上專業(yè)，但對于祁燁這種業(yè)余的人來說也綽綽有余了。

    去縣城相館里拍拍照片應(yīng)該沒問題？

    祁燁摸不太清楚這邊的行情，盯著那臺笨重的相機看了一會，就將它隨意地放在了書柜上。

    他的東西并不多，整理完之后也沒有將這個房間填滿，但房間內(nèi)被入侵的痕跡卻很明顯。

    屋內(nèi)的布局被他調(diào)整過后便變成了他的風(fēng)格——

    書桌從來不擺在窗邊，一定是在陽光照不到的角落，床緊挨著書桌，也緊縮在屋內(nèi)的陰影里，書柜衣柜分別立在房間的兩邊，這便使得房間內(nèi)靠窗的那一塊非常空曠，陽光直接透過窗戶毫無阻攔地打在那一處的地板上，在地上形成了斑駁的光影。

    至此他的房間算是徹底收拾好了，他稍作休息之后去廁所里簡單地梳洗了一下，將自己之前被汗打濕的衣服脫下扔進了洗衣機，快速做完這一切之后，他又回到了房間里，拿出課本淺淺翻了翻。

    林爍沒有等到祁燁的求助，率先等來了飯點，他換了身休閑的衣服，穿上一雙刷得很白的帆布鞋敲響了祁燁的房門。

    “小燁，出門吃飯嗎……誒，你窗戶那邊空著準(zhǔn)備放什么，需要我去買回來嗎？”他倚在祁燁的門上，往里瞄了一眼，有些好奇地問道。

    祁燁放下書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心里當(dāng)即就有了想法，但嘴上卻說：“還沒想好?！?/br>
    林爍聳了聳肩，“好吧，午飯想吃什么？”

    祁燁走到林爍的身前，低頭看著他，“你定吧?！?/br>
    “……哦，那我們?nèi)コ韵娌税?，縣城里有家湘菜館還不錯，”林爍被這過近的距離弄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地拉開了與祁燁的距離，然后朝門口走去，“你一會在超市門口等我一下，我去開車?！?/br>
    “好?！逼顭罡膭幼鞒T口走去，嘴里應(yīng)了一句。

    兩人利索地收拾好東西走到了樓下。在超市門口等待林爍的這段時間里，后門麻將局戰(zhàn)況激烈，聽那架勢，他們中午也許是準(zhǔn)備以牌為食了。

    林爍的車很快就開到。

    那車是一輛五菱宏光，車內(nèi)空間比一般的轎車大上不少，祁燁拉開車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后座上還堆著一些貨物，想來這輛車應(yīng)該是林爍買來拉貨用的。

    他在副駕駛落座，在林爍倒車的時候開口問：“店不用關(guān)么？”

    “沒事，”林爍打著方向盤，語氣輕松地說道，“也沒什么生意，而且我媽就在后面打麻將?！?/br>
    “……阿姨她……”祁燁語氣僵硬了幾分。

    “別多想，”林爍打斷他，擺正方向之后加了油門，“她對你住過來沒有任何意見，對你也沒有什么負(fù)面情緒，畢竟她當(dāng)年跟你爸是和平分手，總之你放寬了心就是?！?/br>
    林爍說的是“你爸”，完全撇清了自己與那個男人的關(guān)系。他不想提，祁燁也沒有說，他們心照不宣地跳過了這個話題。

    車子發(fā)動，在破爛的水泥路上跌跌撞撞地開著。

    去縣城的路跟祁燁來時坐的那輛巴士走的路線不是同一條，他們在十字路口的時候右拐，經(jīng)過了一段崎嶇的路程，車子抖得跟篩糠似的，但因為是坐著，所以祁燁的體驗比之前站在巴士上好上不少。

    車窗外面掠過老舊的建筑物，再往前一點鋼混結(jié)構(gòu)的建筑物漸漸地稀少，農(nóng)田、魚塘還有土磚房慢慢多了起來。路邊偶爾有幾個挑著扁擔(dān)的老人，他們身份各異，擔(dān)子里挑的東西也大不相同，有的是挑著準(zhǔn)備去每家每戶門口叫賣的麥芽糖，有的是挑的農(nóng)田里采摘的準(zhǔn)備拿回去添菜的新鮮蔬果，也有的挑的是臭氣熏天的農(nóng)家肥。

    在祁燁還沒分辨出前邊那老人挑的是農(nóng)家肥還是麥芽糖的時候，他這邊的車窗便被搖了上去。但關(guān)窗的速度終究抵不上氣味傳播的速度，下一秒，祁燁的鼻子里便鉆進了一股刺鼻難聞的氣味，他的眉頭瞬間便皺得死緊。

    林爍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又笑著給他開了窗戶。

    又往前開了一段時間，建筑物慢慢多了起來，并且越往前裝修越新。比起酈水鎮(zhèn)扁平的獨棟，這里的居民樓都高上不少，有的樓層數(shù)甚至達(dá)到了可以安裝電梯的標(biāo)準(zhǔn)。只是不知道房屋的主人是否舍得花費裝電梯所需要的昂貴價格與每年不菲的維修費，來給自己的房子添一個出行方便的機器了。

    等到林爍將車停在一家湘菜館的門前，祁燁才意識到，這座看起來并不繁華的小城市就是林爍嘴里的縣城了。

    他從車上下來，牌匾上的“珠梅土雞店”映入眼簾。牌匾用的是最普通的廣告牌，紅底白字，四周有些磨損褪色了。

    店內(nèi)裝潢也并不精致，但看著還挺干凈。讓祁燁有些意外的是店里的生意很不錯，一樓的座位都是坐滿了的。

    收銀臺站著一個年紀(jì)不大的女孩，看著跟祁燁差不多年紀(jì)，她見到林爍與祁燁進來后眼睛一亮，俏皮地喊了一聲，“林爍哥！你怎么來了，來找我哥哥嗎？”

    林爍摸了摸她的腦袋，搖了搖頭，“我?guī)业苓^來吃飯，你哥呢？”

    小姑娘好奇地偷偷打量著祁燁，聞言轉(zhuǎn)回來視線，“我哥去市區(qū)了，你們吃點啥，我?guī)銈內(nèi)ザ前g?！?/br>
    “不用這么麻煩，二樓找個空位置就可以了?！?/br>
    小姑娘點了點頭，沖后廚喊了一聲便領(lǐng)著人上了樓。

    說是飯店，其實這家店并沒有特意地朝著常規(guī)飯店去裝修，上了二樓可以發(fā)現(xiàn)這里實際上就是居民樓稍微改了一下。所謂的空位置就是客廳里面眾多桌子里其中一張，包間則是臥室。

    林爍與祁燁在靠窗的位置落座。

    “有什么想吃的？”他直接將菜單遞到了祁燁的面前。

    祁燁看了一下，將它推了回去，“你點吧，我不挑?！?/br>
    “那就我點了啊，”林爍飛快地勾選了幾個常吃的菜，然后抬頭又問祁燁，“能吃辣嗎？”

    “一點?！?/br>
    ……

    點過菜林爍將單子交給了前臺那個小姑娘，對方領(lǐng)著單子腳步噠噠地下了樓。

    上菜的速度很快，不過幾分鐘，后廚就陸陸續(xù)續(xù)地把菜上齊了，祁燁甚至懷疑是店家把別桌做好了的先給了林爍。

    桌上的菜色澤誘人，其中最吸引人香氣也最誘人的是這家店的招牌。

    雞是早上殺的土雞，味道是地道的香辣?？谖秾ζ顭顏碚f其實偏辣，但非常香，他面無表情地邊灌水邊吃了半碗飯。

    相比祁燁，林爍吃得很悠哉，看他不停喝水笑道：“等會吃完飯帶你去你學(xué)?？纯窗??！?/br>
    酈水鎮(zhèn)是沒有高中的，最近的高中自然在縣城里。

    “離這遠(yuǎn)嗎？”祁燁停下動作問。

    “不遠(yuǎn)，”林爍也停了　，“走路過去十幾分鐘吧?！?/br>
    祁燁心里有了估算。

    他們開車過來花了二十分鐘，坐巴士可能會慢一些，如果從酈水鎮(zhèn)坐車到學(xué)校的話估計要四十分鐘左右。

    早上早起四十分鐘這件事對祁燁來說不難，困難的是晚自習(xí)下課之后回來怎么坐車。

    但林爍沒提，祁燁也就沒問。

    林爍說得不遠(yuǎn)恰如其實，他們從飯店走過去前后不過十分鐘。

    祁燁對即將轉(zhuǎn)入的高中并沒有抱太大的期望，因此他在看見學(xué)校體面的大門時著實吃了一驚。他雖然依舊是什么表情，但比平時張大幾分的雙眼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真實情緒。

    林爍將他的反應(yīng)看在眼里，忍不住笑了，“縣城一中好歹也是百年名校，放在市區(qū)也是排得上名的?！?/br>
    雙陽縣雖然窮，但還是挺重視教育的，公立一中師資力量也不錯，曾經(jīng)也出過省狀元。

    這種公立學(xué)校想進去除了花錢之外，人脈也不可或缺，林爍一定花費了不少功夫。想到這里祁燁看向林爍的眼神深了幾分。

    林爍馬上就明白他的意思，“別多想，你的戶口在　H　市，在這邊只能以借讀生的身份入學(xué)，到時候還得去　H　市高考。而且你得在開學(xué)的時候通過摸底考試才能入學(xué)。公立一中可沒有那么好糊弄。”

    林爍的語氣里充滿了說教的意味，似乎真的完全入戲了哥哥的身份，他絮絮叨叨地，說的話又密又輕緩，給祁燁的感覺就像是在找機會彌補那么多年未盡的兄長的責(zé)任。

    “知道了?！逼顭顓s不知道怎么應(yīng)付這樣的林爍，他只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而后跟著對方的腳步順利地通過門衛(wèi)室走進了學(xué)校。

    小時候模糊的記憶從腦海里劃過，祁燁為此有些出神，因此也就沒有看見他旁邊林爍臉上一閃而過的失落。

    百年名校比起祁燁之前就讀的私立高中沒有那么氣派，可多了一絲底蘊，進入校門就是一片面積寬闊的廣場，廣場的中央是一塊校訓(xùn)石，上刻著幾個大字——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而廣場一側(cè)是竹林，另一側(cè)則立著一塊五米高的石碑，上面刻著荀子的。燙金刻字是一手顏體，端莊大氣，頗有自己的風(fēng)骨，林爍告訴祁燁那出自一中第一位校長。

    經(jīng)過廣場之后就是高三的教學(xué)樓，這棟樓被命名為篤行樓，后面的分別是致知與行思。外墻貼了磚紅色的瓷磚，而地面用的是水磨石，室內(nèi)則貼白瓷磚。

    祁燁與林爍經(jīng)過一樓走廊的時候，看見教室里坐滿了學(xué)生，此時正是午休的時間，他們的經(jīng)過引起了一些沒有午休的同學(xué)的注目。

    祁燁在這視線之下感覺自己忽然與高中生活脫軌，他與林爍站在一起，在那些學(xué)生的眼里，似乎站到了成年人的行列，他的腳步快了些，最后在逛到食堂之前終于失去了耐心。

    他看著臉上笑容絲毫未變的林爍，張嘴叫住了他，“林爍，就到這里吧?！?/br>
    這是他們見面之后，他第一次喊他，稱呼不是哥哥，而是林爍。

    林爍聽見這陌生卻又熟悉的稱呼，一時間有些怔愣，但很快他便反應(yīng)過來，臉上又揚起了沒有攻擊性的笑容，“小燁累了嗎？”

    祁燁點了點頭，沉思了一會，終于開口，“你不用這樣?！?/br>
    沉默在他們之間爆發(fā)，cao場吹來一陣燥熱的風(fēng)，樹下的落葉被風(fēng)掃得沙沙響，林爍的鬢發(fā)也被風(fēng)擾得不停地拍打他的臉頰。

    他們在風(fēng)里相對而立，沉默地看著彼此。

    有一個一直被刻意忽視的問題如今擺在了他們的面前。

    他們之間缺失了的十二年的親情，不是短短一年時間的相處能夠彌補回來的。林爍以為只要自己努力，就能找回小時候喜歡粘著自己的弟弟，能尋回自己內(nèi)心渴望的那段親情，可是他忘了考慮祁燁的心情，他以為祁燁應(yīng)當(dāng)與自己一樣對這段親情種滿了期待與渴望，但事實是——祁燁似乎根本不需要，一切都只是他一廂情愿而已。

    林爍的眼尾慢慢泛起了紅，他就那么看著祁燁，什么話都沒說，又好像說了很多話。

    祁燁被他突如其來的這一出弄得有些手足無措，他移開了視線，“你不用這么……把我當(dāng)成小孩子一樣，我已經(jīng)十七歲了?！?/br>
    這大概是目前為止他與林爍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了。

    林爍聞言才知道自己誤會了祁燁的意思，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好吧，你不想逛了那我們就先回去。”

    他們默契地揭過了剛才在他們之間蔓延的死寂，但彼此心里都隱隱覺得，已經(jīng)回不到小時候那般親密無間了。